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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玉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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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门子荡一战,他们双方俱有损失,钟嵘七拼八凑的五万兵马撤回沪宁只剩三万不到,丁源号称十万大军,但依围城的规模来看,应该十万不到,但七万定然是有的,要在这七万杂牌大军中找出一个人来,还是很不容易的,眼下最关键的是要搞清楚他们夺来妇女做什么,充妓,充粮,还是用来做杂役,他在帐篷内转了一圈,看来这个乔先生在民军中地位不低,他这帐篷虽然也简陋,但被褥都是锦缎的,一张白木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他好似走的很匆忙,一件灰色的布衣袍子晾在帐中,摸上去还未干透,粗木搭就的床铺,锦缎的被子半边搭在床上,半边拖在地上,那凌乱的枕上,甚至还有一个圆圆的压痕。
他慢慢在帐中又转了一圈,动手将房中物品收拾整齐,午后偏迟时,有名头戴灰巾的伙夫端来两只粗瓷黑碗,一碗肉,一碗稀粥,钟嵘瞪着眼瞧了半晌那黑乎乎看不清质地的肉,胃内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只是端起粥来,吃了个干净,傍晚时分,李二牛过来看他,瞧着他剩下的那碗肉,嘻嘻笑道:“你是从哪里听说我们吃人的?”钟嵘呐呐说道:“你自己方才还说,如若我不听话,便要吃了我么?”李二牛瞪了他一眼,“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说你他娘的是个王八蛋,你信是不信,没错,前些时日军中缺粮,正好城中有逃出来的百姓,有几个头目饿的疯了,捉住吃了几个,我们丁大帅听说后大怒,拉出去马上砍了,我们民军是替穷人打天下,怎么会去吃人,这碗肉是我从后山打来的兔子,我自个都没舍得吃,一条腿给了大帅,一条给了你,不识好人心。”钟嵘轻轻一笑,“这么说来,多谢李二哥了,不过我是听人说,你们丁大帅既吃人又抢女人,名声坏的不得了。”李二牛气的跳脚,大骂道,“我日他娘的,那个狗日的给我们扬的坏名声,我们大帅什么时候吃过人抢过女人的,定然是城中那个钟鸣造的谣,”钟嵘皱了皱眉,他什么时候变成钟鸣了,只听得李二牛又说道:“我听说那个钟鸣是个小白脸,本事不大,手段不小,当初在历城做官时,可把百姓给坑苦了,要让我抓住他,老子将他当马骑。”钟嵘粲然而笑,“钟鸣被你们围在城中,怎么可能散播谣言,我听说他在历城励精图治,怎么坑害的百姓?”李二牛愤愤的说,“我堂舅在历城铃铛山当了半辈子的土匪,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谁知那姓钟的一来,不出两年,恁是把他的山给剿了,还不容许投降,尽数填了湖,你说我想给他烧张纸,都不知道烧哪去,你说他狠不狠?”钟嵘微微一笑,方要说土匪怎等同于普通百姓,但又生怕他生疑,生生咽下要说的话,缠着他说道,“李二哥,大帅有什么要写的,你赶紧拿给我,我今夜赶着写完了,明天你就放我入城吧,我真的要找我未过门的媳妇。”李二牛晃荡着脑袋,“你就那么肯定你媳妇一定在城中?”钟嵘呆了一呆,“我这几年求取功名,无心婚事,眼看三十已过,可还是每科不举,我不敢肯定她是否还在城中?只是家父万般叮咛,婚姻之事,媒妁之言,宁可她负了我,也不叫我负了她的,是以我这才一路寻了来。”李二牛突然感慨起来,“哎,你和我们大帅一般,是个??????。”他瞪着眼珠子,半天接不下去后面的话,只得说,“乔先生经常说的,是什么来着,日他娘的,这文绉绉的话,老子总是记不住,我们大帅的老婆病了,大帅愁眉不展的整日守在病床边,”钟嵘凝眉絮絮道,“大帅夫人病了,”沉思了半晌问道:“敢问夫人得的什么病?我略通医理,可否让我替夫人瞧瞧?”李二牛摇摇头,“乔先生早给瞧过了,没的救了。”钟嵘笑着说,“医者仁心,便是不轻言放弃,只要不是死人,还是应该试一试,”李二牛这才认了真,想了想说道:“好,我去试试。”
过不多会儿,李二牛甩着膀子进来,一脸抑郁的说,“大帅谁也不见,守在夫人帐中半死不活的。我还挨了他一顿踢,这会子屁股还疼着了。”钟嵘默然心内一动,感慨的说,“没想到他一介草莽,却原来是个性情中人。”李二牛龇着呀,摸着屁股说道:“他才不是草了,他是条蛇,逮着谁咬谁,”啧着嘴,感慨的说道:“这些年,多亏小姐管着,否则他性子暴戾,喜怒无常,谁跟着他谁倒霉,”怅然长叹一声“小姐要是就这么死了,日后谁还能劝的了他,他那动不动杀人的脾气一上来,别说吃人了,我看他连天都敢捅个窟窿。”
“原来夫人还是位贤妻?”
李二牛摇了摇头说道:“要说起这事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我和大帅是同乡,他老婆是我们村武大财主的女儿,长得那个美啊,瞧她一眼,便能叫人魂飞魄散,武大财主如珠似宝的,请了好几个先生在家教她识字,文章读的比男人还好,当年我和大帅在他家做长工,”他压低声音,“那小子不知怎么着有次瞧见武家闺阁中的小姐,自此害上了相思病,自个找了本破书,又是硬生生逼得自己识字,又是出外访寻高人习武,不过人家千金之躯,怎会看上他个泥腿子,哎,造孽啊,后来这小子参加了民军,几年后打了回来,好巧不巧的正好碰上小姐成亲,他二话不说,便将新郎给剁了,自己做了人家新郎,武大财主也给当场吓死了,小姐当场便要自尽的,这小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小姐委委屈屈的跟了他,谁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可他就是看不开,这不,说是病??????。”他四下里偷偷瞧了瞧,将声音压得愈发低,几不可闻的说,“依我看,其实是小姐自己寻死。”言毕,有点后怕的说,“我怎么无端给你说这些,”伸手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单手朝着自己脑袋做了个斩的姿势,警告道:“这事可是禁忌,你要说出去,咱两都活不成。”
钟嵘盯着他贼兮兮的表情,不觉忍俊不禁,想了想,苦笑着道:“二哥请放心,我初来乍到的,不会乱说话,不过夫人什么时候病的?病症如何?”李二牛想了想,说道:“具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起先是身体疲乏嗜睡,大帅要请医诊治,夫人不许,后来便是越病越重了。”
“夫人的病一直都是乔先生在料理么?”
李二牛道:“那是当然了,军中大夫稀缺,乔先生医术还是很好的。”
钟嵘笑一笑,“心病还得心药医,我恰是个中高手,而今遇见了我,我估摸着她是死不了的。”言毕,胸有成竹般躺到床上,合上眼装睡。
李二牛怔怔的站在帐中,懵懵的问,“你小子什么意思?”他只做不答。
李二牛不停的搓着双手,似乎在踌躇,良久,突然跺了跺脚,转身飞快离去。
李二牛没让钟嵘等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一名黑衣如墨、三十上下的男子红着一双眼睛,冷冷盯着他,如果能用一句话来形容他,那便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除了眼角眉梢带着一股暴戾之气,生的风流俊朗,一表人才,他皱着英挺的剑眉,殷红如血的眼睛如鹰般,好似下一刻,便会冲上来发动攻击。
“你说,你有本事保住我夫人的命。”
钟嵘坐起来,点点头,“我想我可以,但是如果再耽误下去,我就不敢保证了。”
丁源什么也没说,做了个请的手势。
丁夫人的帐篷,倒更像一座小小的绣楼,虽然搭制绣楼的木头没有刷漆,但打磨的甚是平滑光亮,厚厚的粗油布遮顶,素色锦缎的账帘,可见建帐的人是化了一番心思的。
迎风可以闻见里面一股浓浓的药香,帘子打开,两名低眉顺目五十上下的婆子走了出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丁源领着钟嵘走进去,李二牛却没有跟进来,只在账外站定,不安的偷偷给他递了个眼色。
帐中铺着一层碧色的波斯地毯,一应陈设透着雅致精细,欧阳夏楠生平最是奢侈讲究,然而她咸宜园的闺房也没这般光华灿灿,黄金底座的宫灯,镶着的明珠灿灿生辉,一方巨大的红珊瑚梳妆台,上面摆放的各色饰品闪闪发光,只是显然主人并不待见它们,上面着了一层薄灰,一个个摆放的整整齐齐,竟是从未动过,藕荷色的帐子罩着一张八步床,床纱低垂,隐隐透出一个横卧着的人行,那人好似已经没了生命般,一动不动。
“大帅,为了更好的了解病况,我要问诊,大帅在此,有些不方便。”
丁源冷冷盯了他,一言不发,直直走过去,慢慢掀开帐帘,钟嵘注意到他掀帘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帘子开处,却不像他想象的锦被丝褥,而是普通一床棉布薄被,被中人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衬着她一张小小的脸苍白如雪,眉墨如黛,状如新月,双目微合,睫长若蒲苇,玉柱一般的鼻子,深深的人中,配着一张形如樱桃般的唇,叫人无比感慨,上天怎么可以如此,将所有的好独独集中在一人身上。
钟嵘叹了一口气。
浑身黑如墨汁的男子猛然回头看他,那目中却无初见时的狠厉,而是死灰一般的绝望,绝望中带了一星乞怜。
钟嵘笑一笑,“天地将所有的好集中在一人身上,终不免月满则亏,水满自溢。”
丁源有些哽咽了,“小姐她性子柔和,从不因自己出身富贵而低看下人,也不因自己长得美丽而骄横,她这般天上人间少有的人儿,我却留不住,生生害了她。”说至“害了她”时,豆大的泪珠从他血红的眼里流出来,顺着脸颊,无声落到他短短的胡须间。
盯了一会帐中人,他终于默默退了出去。
钟嵘走至帐前,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这才掀开她身上的被子,将丝帕铺在玉人纤细的胳膊上,探了探她脉搏。
“夫人不想要孩子倒也罢了,何苦作践自己身子。”
他这句话普一出口,帐中人轻轻皱了皱眉头,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慢慢张开了眼睛,干涸的樱唇动了动,“不知何时,大帅营中竟多了先生这般的高人。”
“高人倒是谈不上,心怀不轨倒是真的。”
女子如墨的眼珠盯着他看了几眼,“你双手干净,食指中指有些老茧,当是时时用笔之人,双目镇定自若,自是经常应酬谋断,面容微显疲态,应该是长期操劳之故,丁源帐中除了王、张、乔三位谋士,别无其他书生,所以你当是今日他们抓来的过路人,先生深夜到此,并没有梳洗沐浴,全身上下却无一星风尘之色,反而雍容伶俐,宦海历练,官气莹然,先生一到这里,便来替我诊脉,看来先生不轨之心有些操之过急。”
钟嵘听她一席话,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她只轻轻一眼,居然能说出如此多的东西,心思之敏捷聪慧,洞察力之锐利,他生平闻所未闻。
“夫人真是神人,钟某佩服之极。”
“钟某?没想到总督大人会以身犯险,看来大人真是来图谋大计的。”女子苍白的脸上扯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纹,说了许多话,吃力的喘着气。
“这会子其它的事都是多余,夫人的病要紧,夫人郁结于心,打胎引得内外失和,血气不足,我先开一副方子,这药下去,我不敢保证药到病除,但调气养身,活血去滞,还是没有问题的。”
女子微微一笑,“我知道,我自己就是个好大夫。”
她话说到这份上了,似乎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钟嵘笑笑,突然问道:“夫人是因为爱上丁源,无力自拔而一味求死么?”
床上人很明显的身子抖了抖。
他顿一顿,笑的诡异无比,“我虽今夜初次见到大帅,这官场之中,阅人是第一要务,否则识人不准,一个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依我看来,只要几句话,夫人大仇可报,何苦寻死觅活的,自找苦吃。”
“大人未免太自作聪明,丁源其人奸诈谨慎,大人身在敌营,还是小心为妙,不要妄自揣度他人心思,做出不智之举。”
钟嵘拿起她腕上的帕子,笑一笑道:“夫人如此一个玉人,我纵是再圆滑世故,显是成了笑话,依夫人之蕙,定然知道我不是来刺探军情的,也不是来里应外合的,正如夫人所说,在下是来图谋大计的。”
女子叹了口气,“钟大人深入虎穴,以身犯险,自是胸中沟壑城府非常人所及。”
他站起身,岔开话题说道:“我开张方子,下些药,夫人若不想做个听话的病入,我不介意将夫人打胎的事一五一十告知大帅,我想大帅疼爱夫人如斯,必然珍惜那可怜的孩儿,内心重创下,其智必乱,我所图谋的事做起来必然顺风顺水。”
女子轻叹口气,“大人倒是君子做派。”随即转过身,面朝里静静躺着。
钟嵘下笔写了一张药方,他多少年来不曾行医授课,当年谋生的技艺有些生疏,写好方子,不由凝神思索了半日,微微一笑,将方子递给床上的女子,
“我有几味药有些吃不准,夫人可有什么建议?”
女子似乎犹豫了,半晌方才回过身来瞟了一眼药方,面上忧色难盛,淡淡的说:“再添几味性情温和的药,便是好方子了。”他提笔又添了几味药,这才走出大帐将方子交给丁源。
丁源命人马上去煎药,双眼却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方绣楼,仿佛他眼里,这天地间只有这方绣楼才值得他眼睛去看,营中火红的篝火照的他满是疲倦的面。
“药是煎了,她若是不吃,又有何用。”
钟嵘笑一笑,“大帅放心,在下夸得了海口,自然有法子让夫人吃药。”
丁源冲他微微一笑,轻轻说道:“我这几日,心里反反复复都是小姐平日吟诵的这几句,春去百花暗自悲,红叶何忍花骨埋。我想她是生无可恋了。”
钟嵘听他这般说,不由对他暗暗同情,又听他惨笑几声,黯然说道:“这次她若好了,我一定不在勉强她,一定放她走。”
钟嵘也笑了笑,那笑带着一丝讥诮,“大帅而今便是悔恨到家,也还是不懂女儿家的心事。”
丁源回过头盯住他,“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钟嵘心内暗道,情之一事,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却笑一笑说:“世人不常说,女儿心海底针么?谁又能懂的她们曲曲折折的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