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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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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的珍宝三行在永城成犄角之势,最大的一家位于西门附近,连带着有间小巧的独院,本来一直空着,也偶尔一些私运过来的海外奇珍,自叶江宁一行人来后,这院子便被收拾一新,她带了江富、云清、波兰及后来赶到的金朵朵住了后院,郭全、齐少为、曹明秀及二十余名家仆住了前院,一向冷落的院落登时热腾起来。
这一日,正自招了金朵朵教她习字,这孩子虽说天生聪颖,然则跟着她爹慕容金风呆在客栈时日长了,免不得油头油身,若一日不看着,习不得几个字,总归自己答应慕容叔叔要悉心教导她,是以闲时便看住她,免得她贪了玩。谁知过不了多久,波兰来报:“大小姐,外面有人请见。”随即云清递进拜帖,她翻开看了看,略一思㤘,便吩咐云清替她换上男装。
到了前面宴客厅,看见郭全海斜身坐于桌后品茶,一双溜溜的眼睛不住四下打量,她疾步上前,郭全海早便瞧见她,站起身来,亲亲热热的伸手便要拉她的手,她心生厌烦,隐隐已猜到他来的大致目的,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满含愧疚道:“郭大官人今日来,真是折煞晚辈了,本该我去拜会大官人,谁知一到永城便病了,实在抱歉的紧。”郭全海看她礼数周全,人又长的风流,他素有断袖之好,不由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叫人揪心的獠牙,言道:“少东客气。”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方红漆盒子,打开来,正是自己那日送给墨如、墨初的两颗“金乌”,他盯着她,叹口气,“我府里那两个没长眼珠子的贱人,居然不知深浅,拿了少东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今日特特来还给少东的。”叶江宁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吸了口气,“这件事是我有失周全,做的不妥,然而如此难以启齿的事,又关系淮南望族,实在登不了桌的,晚辈也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望大官人谅。”郭全海笑道:“少东的事,我已听那两个狗东西说了,这个我可以理解,少东不必放在心上,郭某今个来是另有其事。”叶江宁一愣,眼神中有邀请之意,郭全海继续说,“我听说少东手上这样的猫眼还有七八个,可是真的?”
叶江宁心内暗道,这人的贪欲当真是无穷无尽,有时候竟能蒙蔽正常判断,如此品级的猫眼,世人能得一两颗,已是祖上坟头冒青烟了,居然连郭全海这种商场打拼数年的人物,也会去相信这么简单的谎言。
她微一皱眉,嘴上却道,“这种金绿石猫眼在中土的确千金难求,而在锡兰倒也平常,我于一名锡兰商人那里花高价买来九颗,替它们取了个好名字,叫做“金乌”,意喻后羿射下的九只颗太阳。”郭全海马上接了话茬,“少东既然有此渠道,莫非经常出海?我听说海上贸易极是凶险,那海面上看着平静,其实暗礁密布,若不是熟知航路的,不说血本无归,还会粉身碎骨,葬身鱼腹。”她略微一笑,道,“大官人说的极是,做生意好比火中取栗,风险越大,回报自然也大。”他仔细听着,一边拿起桌上的茶喝了几口,突然道:“我听说贵行海外的好东西数不胜数。”
叶江宁似乎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如此发问,愣了神,手微微抖了抖道,“这个,郭大官人怕是有些言过其实。”郭全海哈哈一笑道,“我们都知道,当年的沈万三,能富可敌国,人人都说他家有个聚宝盆,但却不知道他凭着海上贸易积累了大量家财,这生意场上,难得一家独大,多个朋友多条路,有财大家发,我们通宝商会也想跟着叶老爷子一起做做这海上的生意,想来少东不会似叶老爷子般,因循守旧,不知少东觉得如何?”
叶江宁笑的已经颇有些勉强,吞吞吐吐的道,“这个••••••,一则我尚且年少,家族生意还是父亲说了算的,再则大官人也知道,这海上的买卖,要让官府知道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再者,顺风顺水的,一趟下来也能吃几年,但要是龙王爷哪天生了气,可是要血本无归的。”郭全海嘿嘿笑,“我听说叶老爷做这一行也有几十年了,而且还得了一张失传许久的海上丝绸之路的海图,有了这张海图,那儿有暗礁,那儿是港口能避风雨,走那条水路更安全快捷,一目了然,是以每次都能满载而归,风险也就小了很多。”
叶江宁脸上表情骤变,手一抖,一盏茶已被打翻,那滚烫的开水溅出来,登时烫的她手上一片通红,激声道,“这捕风捉影的谣言,郭掌柜怎么能听得,父亲要真有什么海图,还会日夜操劳,我们坐着吃便好了,那用得着来永城讨一口饭吃。”郭全海打了个哈哈,瞅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坦荡,一个小毛孩子,怎会是他的对手,这三言两语的,便逼得他现了原形。
他瞧着上来换茶的云清,有些艳慕的说,“少东到底年少风雅,府中的侍女长得真个标致。”叶江宁此时已稳下了心神,将桌上的盒子推到他身边,眼里也似浮出万分向往的神色,“郭掌柜说笑了,郭大官人府里有墨初、墨如,其它的人也便是巫山之外的云雨了,还要烦劳大官人带句话给墨初,就说玉如意收到了,我这里多谢他了,这两颗猫眼,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玩意,望郭大官人有容乃大,海量汪涵,带回去交给墨初、墨如,日后再得了好东西,再请大官人品鉴。”郭全海也想缓和下气氛,想了想,收下了盒子,道:“少东少年儿郎,才貌出众,我那两个贱货也是心心念念的想着少东了,”叶江宁心道,你个流氓无赖,你那只狗眼瞧见我才貌出众,面上却是一红,并不答言。
郭全海继续道:“少东手里其余几颗金乌郭某想卖下来,不知少东是否有意出手?”叶江宁一副甚是为难的神色,道:“这几颗猫眼虽则是凡品,可是父亲看了非常喜爱,言说不叫我脱手的。郭大官人既然想要,容我考虑考虑再答复大官人,可好?”郭全海微微一笑,“这个自然,如此奇品,少东谨慎点也是应该的。”
送走郭全海,她慢慢自前厅踱回后院,这后院三层的楼阁,院中栽了一颗枝叶繁茂的梧桐树,差不多长得和那楼一般高,旁边天井,种了几株山茶,边上一方白瓷鱼缸,院子四周留了浅浅的水槽,平日里蓄满了水,波光盈盈,宛若整个院子处在水中央,她在北川家时,常喜欢在院中安置一把椅子,早起晒上一会太阳,傍晚看会晚霞,睡前瞅一会星星,而今南归,习惯业已养成,每次坐于树下,总会想起祖父经常教导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海之为大者,乃纳百川。这么着,心底的戾气便少了几份。
她轻轻躺到椅子上,从那繁茂的枝叶间透看那碎成一星星的天空,片刻间,不由内心明澈,正眯了眼睛冥思,耳中听得有人“嗤嗤”的笑,睁开眼,却见一袭黑色衣衫的北川起在,正自笑眯眯站在树下,看着她,意兴阑珊,目中是故人重逢的喜悦。
“还是老样子,喜欢翘着两条懒腿晒太阳。”
叶江宁腾地一下从椅子里站起来,指着自己修长的腿,故意打趣笑道,“什么懒腿,我浑身上下,就靠两条腿撑体面了。”
北川起在也笑道:“我看着其它也蛮好。”
她在北川府里,和他谈正事谈惯了,不由问他,“听父亲说,你对扩展南面生意没什么兴趣,四处游历去了,可有什么新发现?”还未等对方答言,云清早搬了把椅子过来,请起在坐,又是上茶端水瓜果的,她瞅了眼她拿起在不当外人的样,不由圆睁着眼笑骂,“我这几个丫头愈发没了规矩,来了客人不通禀倒也罢了,也不问人想喝什么,胡乱就上。”
云清知她平素待下甚宽,笑回道:“起在公子喜饮黄山毛峰,老爷上次还托人特特的带了一些过来了,喜食金田柑橘,千层银丝卷的。”
叶江宁躺回椅子,呷了一口茶,慢慢问她,“那你家小姐我喜饮什么,喜食什么?”云清想了良久方才道:“大小姐没什么特别癖好,好似什么都吃,什么都喝。”
北川起在憋不住哈哈大笑,“你就别难为她了,我一路北来,大哥二哥又找了一些人来刺探我,是以在你家叨扰多日,承蒙叶老爷抬爱,衣食起居多加照应,府中上下也还熟稔,你就别为这个再吃干醋了,你喜饮雪水泡的雨前龙井,喜食软糯的东西,爱吃马奶葡萄和雪梨,不喜食辣,你在我北川家多少年的,与其问她,不如来问我。”
她故意装作发怒,冲着云清道,“好好听听,怎么做丫头的,还不滚了下去,我既然这么没脾气,改天也不必上茶做饭了,上那鱼缸里舀上一瓢水,吃的喝的都有了。”
云清、波兰偷笑着退了下去。
北川起在坐下来品茗,问她,“听说你病了些许时日,现在可大好了?”
“想是北边呆的久了,南来反不适应,过段时间适应了便好了。”默默站起身,看他鞋上犹自缝了孝布,“家主的事,我听说了。”北川起在也不避讳她,“父亲和大哥间,总要有个了断,父亲的心思我明白,他这一回是愿意跟了大哥的,只是大哥未必明白。”她叹了口气,“外景夫人如何了?”起在也是叹气,“完全疯了,我南来也带着她,家里闹得不成,将她送到一处僻静的尼姑庵内养着。”她点一点头,道,“她虽说有些事做的不对,但已经成那样了,也是真真可怜,你怎么到永城来了?”北川起在微微挑眉,“我正好在此游历,听说你也来了,所以来看看我们向来不挑食,什么都吃的江总管如何了?”她张着一双大眼睛瞪他,道,“我怎么听不出来,你是夸我还是损我。”北川起在眼里尽是笑,“在我家时,父亲不知夸了你多少,我也没见着你有多高兴,我这次换个法子,看能否博得佳人一笑。”她正色道:“每回家主夸我,我都是偷着乐来着,”面上笑笑的,一副顽皮的神色,想想在他家时,她处处谨慎,自己偶尔逗逗她,她也是笑的有分有寸,这个女子,终是心思包裹的太严实,然而转念一想,她一人孤身在外,出身又不好,处处提防也是情有可原,而今看她,却才有点自己原本的样子。
北川起在又猝然想起,父亲带她回来那一年,不过十五六的样儿,清静寡淡,少言恭顺,一身心算,楞是将五大账房比了下去,后来接手其它生意,也是相当成熟老辣,谁也想不通,这个小小的女子哪里得来这样的本事。父亲也曾感慨万千,言说此人略加锤炼,必是旷古烁今的商业奇才。
“我多一句嘴,我听说你和通海商会的郭全海最近过从甚密,可是有所图谋?”她淡淡答道:“是他不放过我们,而且我也不想日后留个对手在永城,你大概也听说了,这个郭全海无恶不作,天不罚他,叫他富贵荣华享了十几年,也该是个头了。”北川起在略微一惊,“你是因为讨厌他才要动他?这可不智。”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南来已有些时日了,为什么只是守着以前的生意?乱世之秋,保存实力实是上佳之策,我不会动用家里的东西和他血拼。”他反问她,“那你想做什么?”她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却道,“据我想,南方的生意毕竟不比北边,稳打稳扎还是稳妥一些,而今虽说战乱四起,然而一乱必有一治,少主怕还是想回到北边的,我看你虽然四处游历,实则是窥探商机,已图东山再起。”北川起在亮亮的眼睛瞅着她,却突而长叹一声,“但不知这太平盛世还要等多少年?”
“岳王爷曾说,武将不惜死,文官不贪钱,天下始定矣。”北川起在哑然失笑,“要我说,岳王爷根本不懂世情,这武将不惜死,上了战场没了生的希望,还打什么胜仗,为官一任,两袖清风者,也不见得就能造福一方。”他看她不说话,话题一转道:“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她拿起盘中的柑橘,剥开来吃了一嘴,“我听说通宝商会的鉴宝师和你有些渊源,可否借来一用。”他点点头,“这个没有问题。”他语锋一转突道,“父亲以前经常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还是觉得,你还是三思而后行,与人结怨总归不好。”叶江宁将手中橘皮狠狠攥于手中,咬着牙道,“你知道什么叫尸茧吗?”他茫然摇摇头,她冷冷道:“史书记载,秦朝时,有方士将怀了孕的妇人抛入药池,浸泡九九八十一天,然后埋入地下,十年之后取出其腹中婴儿,可得尸茧,据说那东西看起来像琥珀,又像玉,价值连城,我听郭全海府里的人说,郭家后院便有一处这样的所在,而且曾经出售过这种东西。”
北川起在觉得背心骤冷,大夏天的额头居然浸出一层冷汗,失神道,“天底下,居然有如此丧心病狂的人。”
“我平生从未憎厌过什么人,但是这个人,我厌他到极点,这是个必杀局,我没有其它的目的,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