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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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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归来
七月流火,盛夏时节,京城热的吓人。
天空中没有半片云彩,烈日高悬,阳光仿佛在灼烧着行人的肌肤。
田宁从马路对面走向另一边的居民小区,麻质的轻便阳帽下是微微蹙起的眉。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了一个巨大的蒸炉里,各种难闻的、令人头晕的古怪气味翻来覆去的蒸腾在身周,一吸进肺里,就觉得眼前发黑。
其实理论上,她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太久。一场短暂的两日一夜游,时间刚好,既短暂的享受到了山林的清爽,也还没有完全脱离这令人又爱又恨的大都市。
然而出于某种不足与外人道的原因,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不了这个高楼大厦林立、柏油马路与水泥石砖覆盖下的地方了。
只是从地铁里出来,穿越马路的这几分钟之间,她觉得自己的嗓子已经快要被吸进的空气烤焦了。
“你到了吗?看到我车子没有?在公交牌下面,蓝色的polo。”
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带着几分酷暑中常见的烦躁。田宁皱着眉盯了一会儿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操作界面,迟疑了几秒钟,才轻轻按下绿色的按键。
“我在路这面……哦,红灯。”总算还来得及收回刚迈出去的一只脚。绿灯方向的车辆速度惊人的从眼前驶过,险些把反应迟缓的她给撞飞了。
电话嘟嘟的响了几声,这次是极简短的一句。
“站那别动。”
然后她便看到马路对面,一辆亮蓝色的车子,危险的转了个向,朝她冲了过来。
刹车很用力,惯性下,漂亮的车身前后摇晃了一下,看起来真有点吓人。
田宁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车窗降下,里面那个短头发的女人朝她皱着眉。
“上来啊。”
舒乐朝她喊了一句,表情有点狐疑。
田宁诺诺的点头,上了车子,又扣好安全带,一扭头,就对上了舒乐攒成一团的眉毛。
“我怎么觉得你这趟回来怪怪的?”
她一脚发动了车子,起步速度照这座城市的平均值来说其实还算正常——起码比出租车慢多了,但田宁却觉得心脏快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
僵硬着脖子,抬起头还能看到后视镜里,舒乐继续莫名其妙的看着她的眼神。
田宁咬着牙。
“你看路,别看我!”
舒乐古怪的打量了她一眼,正了头。
“你真的怪怪的。”她说着,用眼角瞥了瞥田宁,犹豫地问,“上官又给你打电话了?”
……
“……没有。”田宁短暂的皱了一下眉,似乎没有想起那个名字是属于什么人的。
这样的反应,越发让舒乐觉得悚然。
干咽了一口,她开始转移话题。
“……吴薇上周回来了,你知道吗?”
田宁一怔,似乎有点惊喜的抬起眼,“从英国?!我,我怎么没听说?”
舒乐松了口气,朝她一笑,“你刚去休假,她就回来了,走岔了。今天她也去的。”
到底还是姓吴的好用。舒乐有点得意的补充:“我专门叫上她的。知道你肯定想见她。”
田宁笑着点点头,转过脸望向车窗外那些宽阔又拥挤的街道。
是啊。
她很想见她。
或者说,她很想见见这些,她的有限的几个朋友。家人。
就像是刚刚见到舒乐那时,心底某种掩饰得很好的激动。
或许差一点就会产生一个拥抱了。
幸好自控力还够。
这本是长久的时光的流逝所带来的思念。然而此刻,可悲的是除了她本人,并没有人能够理解,一个短暂的假期为何会让她产生了这种恍如隔世的深厚感情。
但,这并不重要。
她已经“回来”了。
既然如此,离开时发生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田宁合上眼,将手搭在了自己光洁平滑的额头。
有些不适应的摩挲着。
……
小聚会的地点一般都在这里。
舒乐和袁思思合开的小酒吧。
位置不算很好,面积也不算大,在一个小范围内颇有名气,但说到盈利……仅能维持而已。
好在它本不是为了赚钱而开。
“宁宁。”
吴薇站在门口。看到田宁的时候,便立刻露出了那种曾经在某一段时间内,田宁非常熟悉的微笑。
即便是现在,也依然令她感到同样的一种温暖和……安全。
“薇薇。”
回过神来的时候,田宁发现,她已经用力的抱紧了吴薇。
清淡的香水味,熟悉的体温,还有不轻不重的怀抱和永远善解人意的沉默。
田宁松开手,抬起头望进吴薇柔和而包容的双眼里,恍然间,她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进去再秀恩爱行不行?我快饿晕了。”舒乐一手一个的把她们推进了门。
袁思思难得脱下了那身极昂贵又挺括的西装外套,卷起了袖口,站在吧台后客串调酒师。
黎苏靠在桌边,一脸痴迷的望着她。
“呦~”看到她们进门,黎苏懒洋洋的举了举杯子,笑着打了个招呼。
“你是不是又睡到下午三点才起?懒得皮都快松了!小心思思不要你哦~”
舒乐还是一看到黎苏就惯例的想要吵几句。完全就是故事里欢喜冤家的典范。
几年前还在上学时,田宁曾经很笃定某一天她们两个会吵着吵着吵到一起去。
然而她错了。
看似玩世不恭的黎苏毕业没几年就进了公安部门穿制服去了,并且迅速的勾搭上了本来是舒乐的青梅竹马的袁思思,还真的就一往情深此志不渝了。
一向爱热闹的舒乐反倒找了份最自由自在,也最孤独的职业。成了满世界旅游的自由摄影家。
“说起这个,阿苏,你还没有转成文职吗?刑警的工作太累也太危险了,你毕竟是女孩子……”
“吴薇薇!”黎苏眯起眼,“再说跟你翻脸哦!”
吴薇一笑。
“哦?”她从容的拉着田宁坐在对面的座位上,拄起下巴,“翻一个我看看~”
“……”
“……绝交五分钟!”
黎苏嘟起嘴,哼的背转过去。
真可爱。
田宁笑了。
——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是一直这么可爱。
“别闹了。”袁思思从吧台里转了出来,微微抬起眉瞪了一眼吴薇和舒乐。
满脸的护短。
“宁宁,喝酒还是果汁?”
调好的洋酒显然是给此刻正在戏弄与被戏弄的其他几位准备的,她们都是无酒不欢的人。
只是田宁不怎么喝酒。
显然,作为医生,大多数时候她都必须得自制。
何况假期结束,她明天就得去医院上班。
袁思思早准备了好原本在这间屋子里绝对不会出现的果汁。
“……有黄酒吗,思思?”田宁笑着抬起头。
这真的有一点出乎意料。
袁思思挑了挑眉,“……有。”
古怪的看了田宁一眼,她转过身走回吧台。
“说说旅行的事情吧。去了这么多天连电话都没有。”吴薇看着她,笑道,“本来还想告诉你我回来了。结果电话打不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
有趣的事情?
田宁歪了歪头。
——不知道算不算是有趣的事情呢。
“我决定辞职了。”她一口饮尽了袁思思递过来的小酒杯,笑着说,“从医院。”
“先别惊讶,也别问我为什么。还有,这跟上官没有关系。”
早就没关系了。
聚会算是顺利。
除了田宁……好像变了很多。
辞职、饮酒、沉默。
但,并不……消沉。
事实上,她看上去还蛮轻松愉快地。
她不愿意解释。
也不接受提问。
表示担心?
她就笑笑,表示完全没那个必要。
田宁,在大学毕业后许多年、青春期结束后许多年、长大成人后许多年,借由一个短暂的似乎什么都不能改变的假期,改变了。
至少,她开始有秘密了。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说实话,我一直期望你是救她出苦海的人呢。”
舒乐扶着方向盘,笑着说。
虽然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并没有任何不同,但语气却过分低沉。
吴薇从后方注视着她,有几分钟,并没有回答。
之后她收回眼睛,看向倚在她肩上的田宁。
她醉了。
昏睡的一塌糊涂。
“我跟你说过,宁宁和我除了做朋友,没有其他可能。”
“但是你还是回来了。”
吴薇抿了抿唇。
“大部分人总会去做一些明知道不可能也没有结果的事情。”
她轻声的说。
“也许她会改变主意?”
舒乐的话让吴薇的脸上短暂的闪过了一个笑影。
“或许。将来某一天会出现一个能轻易改变她的决定的人。但不是今天,而且那人也不会是我。”
宿醉带来的强烈头痛一直到早晨的第一杯咖啡下肚才稍有缓解。
阳光虽然不烈,但就算一点点光线也让她目眩。幸好吴薇不仅提供借宿,而且还在她出门前塞给她一副硕大的太阳眼镜。
吴薇万岁。
“哦,田医生,你回来啦?假期过得怎么样?”
服务台值班的小护士何青青看到她,顿时露出甜甜的笑容。
自从在急救室跟田宁值过一班夜班之后,出于某些田宁自己也想不清楚的原因,这个小姑娘就变成了田宁在医院里的头号崇拜者。
或许还有一点点仰慕?
田宁冲她笑了笑,因为不想被看到自己浮肿的双眼乃至于被大呼小叫的“关怀”,她没有摘下墨镜。
扭头观察了一下等待区几个屈指可数的患者,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主任来上班了吗?”没有回到小护士的问题,而是这样询问道。
“葛主任来了,刚进去一会儿。”
何青青体贴的给她指了指更衣室那边,没有追问,只是一双闪亮的大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看到她脸上那种单纯的喜悦和直白的崇拜,田宁莫名的感到一种了一种歉意。
她已经决意辞职。可能以后就见不到这位可爱的小护士了。
在这家医院,她并没有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事实上同院医生之间的互相倾轧,其不客气的程度绝不亚于其他任何职业。因为优异的成绩加上一张不错的皮相,田宁早成为了医院里绝大多数大夫们的眼中钉。加之她向来不擅长与陌生人结交。零零总总两年的工作下来,整间医院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竟然只有何青青一个人。因为太过年轻就被重用而被议论纷纷的时候,也只有她毫不动摇的替她辩驳。
如果不打招呼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有点太不知好歹了?
迟疑了一下,田宁转回头。
“那个……”
何青青的大眼睛里映出两个问号。
“我要辞职了。”田宁轻声说。
何青青的大眼睛顿时又瞪大了一圈,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田宁看着她诧异的神情,顿了顿,抓过桌上的纸笔,写下了自己的电话。
“有空的话,可以打这个电话联系我。我请你吃饭。”
朝她笑了笑,田宁转身往科室的方向走去。
辞职的过程很顺利。医院虽然欣赏田宁的资质,但她本人意愿很坚决,院方也就没有强留她。何况学医的人那么多,想要进这家医院的医生不知凡几。一个田宁走了,要不了三天,位置就会被人顶上。
只是跟葛主任辞别时,费了一点时间。
这位葛主任与田宁毕业于同一所院校,两人师从同一位导师,一直以来同门的关系就很融洽。
葛主任比田宁大十几岁,嘴上叫她小师妹,其实向来是把田宁当女儿带的。这一次田宁莫名其妙的辞职,而且还是在医院评职称的这个关头,很是让葛主任惋惜,于是便留她多问了几句。
直到时间将近十点,各科主任马上要开始巡诊,田宁这才趁机告别离去。
把曾经每天都要在里面呆上十几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医院大楼甩在背后,田宁站在楼前这条宽阔的马路边,心中不由的有些茫然。
人来人往,车如流水,喧嚣又繁华的都市。
这是田宁从小长大的地方。她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就是闭着眼也能从空气里嗅出那种独属于这里的味道。
可是如今,她却觉得自己已经无法适应这里了。
“唉……”无奈的叹了口气,田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没有。
没有疤痕。什么都没有。
光滑的皮肤是青年人特有的,紧致细腻没有一丝皱纹。
本来是惹人生羡的。
可是……为什么没有呢?
就像是她记忆中的一切,只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梦醒来了,一切也就消失了。
就像她额头上的疤痕,还有……
……那个给了她疤痕的人。
不知出神了多久,颈间忽然落下一抹凉意。
下雨了。
田宁抬起头望向阴沉的天空。
深灰色的云团层层叠叠的渲染开来,像是在一张柔软的宣纸上洒下了一串墨水。
这雨来的真是时候。她苦笑了一下,摸出包里的雨伞,撑了开来。
从医院到公寓的路线两年来走了无数回,但没有一次是以这样的心境去走。
过去忙忙碌碌的,只会盯着脚下的路,根本没有注意过路的两边是什么样子,不知道错过了多少风景。
现在才是真的,无事一身轻了。
田宁持着伞,放慢步速,慢悠悠的走着。
自从回来……或者该说“醒来”之后,田宁一直都有一种淡淡的恍惚感。
事实上,她也还没来得及想想清楚,这之前发生的一切。
那一场,“梦”中的人生。
……或许真的是梦也说不定。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一个,精妙完整却并不真正存在的梦。
如果能这样简单的说服自己,她就少了很多纠结了。
但不能。
她无法说服自己是如何从一个梦中得到了比幼时跟在父亲身边所受到的,更加全面而精妙的医术的传授。
她无法说服自己忘掉自己在“梦”中学会的、记住的那些古书中的文字。
她无法说服自己对一夜之间精进至斯的书法技能无动于衷。
她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想那些为养生所学的吐纳之法。
她无法……忘记,梦中一切的疼痛和心情。
无法……忘记那个人。
不,这不是梦。
谁会在梦中,爱上一个人呢?
……
可即便那不是梦,田宁很清楚的知道,她无法回去了。
冰湖前的一跳,那一瞬间她只想谋求绝望和痛苦之后的解脱。
可那一跳让她“跳”回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睁开眼的一瞬间,看到山间小店天花板上带着霉点的壁纸和几乎快要掉下来的电风扇,她的脑海中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就是:结束了。
那不是梦,可也已经结束了。回不去了。
……就算能够回去,又怎么样呢?
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为了救自己的情敌,挖出了自己的心。她为了情郎的妻子,抛下了自己的性命。
她死得那么痛快,忘记了世上也会有人因为她的死亡而不愿意活下去。
她那么自私……
田宁的脸上渐渐泛起一丝复杂的笑容。
她其实已经想开了。
最一开始时的无能为力、愤恨、恼怒、嫉妒,到最后都化为无奈和自嘲。
说到底,她有什么立场去管别人的事情呢?
她们之间的关系,说是家人,没有家人的那份亲切;说是朋友,也从来没有像朋友那样交过心;说是师姐妹,但田宁被收入门下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是闻名天下的人物了……
田宁只有说,她也不过听一听,至于怎样去做,又有谁能命令得了她?
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厢情愿……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这真是讽刺啊,自己,一辈子爱上的两个人,最后却全都是自己在演自己的独角戏而已。
……结束也好。
拎出钥匙开门。
之前匆忙回家后没有收拾的行李还堆放在客厅的地毯上,关上的门隔绝了外界的雨声,但那些雨水似乎激发了本就潮湿的空气,房间里渐渐泛起了淡淡的霉味。
田宁忽然一动也不想动。
虽然被雨水打湿的裤腿正贴在小腿上,粘腻湿凉,但她倒进沙发里,就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她合着眼,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正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那隐居的谷底,在那个人离开的早晨。
那天,也是下着这样阴湿的雨。她没有打伞,冲出药庐去追那个在雨雾中模模糊糊,仿佛马上就要消失的红影。
可她最后也没能追上她。
【如果没有了心,人还能活多久?】
【我要去做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我一生,最大的笑话。】
【莫要怨我。】
她是知道的吧?她一定是知道的。
田宁想着。
因为那一天,她是来告别的呐。她来告诉她,别怨她。她要去送死了,她要把自己当个笑话一样的死了。然后她要她莫要怨她。
如果不是喜欢,又何来的怨?
她分明心知肚明,却一直装的那么好,装作看不见、看不懂。
到头来,她指望着她不要怨她。
她指望着天下间起码有一个人能记着她吧?
这样说来,田宁从冰湖上跳下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种报复?因为杀死自己,也就是,杀死了世上最后一个会记着她的人。从此又有谁会想起那个曾经绝色倾城、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她的情郎怀抱着心爱的女子,又岂会知道怀中人的胸膛里跳动的,是她的一颗执拗到了癫狂的心。
醒来的时候,天放晴了。
似乎已经是黄昏,太阳热切的辐射着它的余晖,慢吞吞的向西边落下。
田宁靠在沙发上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才下定决心的坐起了身。
或许山谷中隐居的岁月改变了她,或者说重新激发了她骨子里的懒散。毕竟一个人的时候,有很多事情就不必也不愿意去做了。
如果不是因为空空的肚子已经开始愤而抗议了,也许她甚至都不会从沙发上离开,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
不过话说回来……家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扒开冰箱,除了看到一瓶不知道过期了多少年的酸奶,就是冷藏里存着的两支红酒和一瓶果酱。
橱柜里也只有可怜的一点点粗磨的玉米面。
这么说,只剩下一个选择了吗?
她望着冰箱上写满了外卖电话的纸条,叹了口气。
好吧,至少可以不用洗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