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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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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满蒙朝弘昌三十二年。
如同许多被帝国主义侵略的国家一般,洋毛鬼子带来了枪,带来了炮,带来了屈辱,同时也带来了各种西洋文化。
上海租界的一座独栋洋楼里,虽已是深夜却仍是灯火通明。手风琴激昂的声音与“踢踢踏踏”交错的舞步声此起彼伏,在这静谧的晚上显得尤为吵闹。
“好,好,好!庆民的手风琴拉的真是好!”一楼客厅里的橡木西餐桌旁三三两两倒着些人,显然已醉的不轻。餐桌中间坐着一个长相极为美艳的女子,身形苗条,穿着奶白色的荷叶领薄绸衬衫,杏色纱裙,胸口别着枚钻石胸针,手里拿着一只玻璃酒杯,无名指上的蓝宝石在灯光下熠熠发光。她就是这个聚会,这栋洋楼的主人。“真叫我舍不得走,去了杭州,就再也听不到你的琴了!”
“那就不要走了,明天我们照旧去“美座”吃咖啡,怎样?”说着,那个叫庆民的男子卸下了身上的手风琴放在沙发上,随手端了杯酒。
而这时,原本坐在沙发上,戴着玳瑁眼镜的男子起身站了起来,走到了客厅中间的羊毛地毯上,说到:“密斯方,你离了上海,可真是我们英文社的一大损失啊!”
大家听了这话,除却那几个已经醉了的,纷纷应和着。这个说:“密斯方,你的英文是顶好的,这么走了,真是可惜!”那个道:“素兰,我们这些好姐妹中,数你最懂,最会说英吉利文,你这一走,叫我们怎么去参加聚会,同洋人打交道呢!”林林总总,尽是一片夸赞声。
方素兰听了,心里极为得意,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光彩。今晚她已喝了许多酒,感到脑袋有些晕乎,但这并不算什么,往日的各式名流聚会早已锻炼出了好酒量。她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一手支着长桌,两耳听着大家对她的赞美,直到感觉满意了才开口说话。
“谢谢大家对素兰的厚爱。素兰在上海这么些年,别的没什么,最高兴的是认识了你们这些朋友。来,咱们一起喝杯酒!Cheers !”说着,举起杯子,仰头喝光了酒,末了还用香水帕子擦了擦嘴。大家瞧了也纷纷跟着一饮而尽,气氛十分热烈。
见大家喝完了,方素兰又说:“密斯特刘,你真是太客气了。谁不知道你才是英文社的社长,你刚才那话,是要羞我么!”密斯特刘,说的正是那位戴着玳瑁眼镜的男子。
“不敢不敢。”密斯特刘连忙笑着道,“听安妮老师说,密斯方你的儿子,崔少爷的英吉利文水平都快超过我了。我才应该感到惭愧,哈哈。”
密斯特刘的这句话,成功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餐桌上。只见长桌首处此刻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长的十分讨人喜欢,唇红齿白,眉目秀丽,五官像极了方素兰,只是眼神却极其傲慢,显得不好相与。他穿着定制的翻领衬衫短袖,手里拿着刀叉,俨然与大厅中此时金杯银盏的气氛格格不入,显得有些突兀。
方素兰侧过脸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他什么时候还在这儿的?哎呀,都怪今天的聚会太热烈,竟把他给忘了。“惊学,密斯特刘夸了你。这可是真的?我竟然不知道。今天你跟着安妮老师学了什么?快朗诵来给先生女士们听听。”
崔惊学没有回答方素兰的话,只是放下刀叉,从英式雕花椅子上起身,径直从西餐桌走到了客厅中央,站在密斯特刘身边,看了他一眼,却并不为刚刚他对自己的夸奖道谢。密斯特刘有些尴尬,知趣的又去一旁沙发上坐下。惊学转身面对众人,先弯腰鞠了一躬,然后开口。
“Higher still and higher,(向上,再向高处飞翔,)
From the earth thou springest,(从地面你一跃而上,)
Like a cloud of fire;(像一片烈火的青云,)
The blue deep thou wingest,(掠过蔚蓝的天心,)
And singing still dost soar, and soaring ever singest。(永远歌唱着飞翔,飞翔着歌唱。)
In the golden lightning,(地平线下的太阳,)
Of the sunken sun,(放射出金色的电光,)
O‘er which clouds are bright’ning,(晴空里霞蔚云蒸,)
Thou dost float and run,(你沐浴着明光飞行,)
Like an unbodied joy whose race is just begun。(似不具形体的喜悦刚开始迅疾的远征。 )
与其说是朗诵,不如说是背诵,惊学对此甚是敷衍。他的声音不掺杂任何感情,不似一般孩子说话时的音调高低起伏,抑扬顿挫,但英文却讲得如同大人般流利,真叫这在场的许多参加英文社的所谓先生女士们自愧不如。
“精彩!真是精彩!”也不知是谁带头喊道,然后鼓起了掌。随后,众人纷纷鼓掌叫好,也不管自己究竟听没听,懂没懂,反正这流利的口语,标准的英吉利发音,摆在1901年的满蒙朝,除了洋人,莫说是孩童,就连大人也少有能做到。
一时间赞美声如同潮水般朝方素兰和崔惊学涌去。
“密斯方,你可真是好福气,不仅漂亮有才华,连儿子也这么有出息!”
“嗳,崔少爷可真了不得,才几岁人呀。我家那小兔崽子现在还只知道耍呢!”
“素兰,你把崔少爷教的可真好。会讲英文又懂礼貌的小孩,没有第二个了!”
方素兰脸上笑盈盈的,左手拢了拢发髻,又摸了摸耳朵上的蓝钻石耳环,这是和戒指连成一套的,道:“还不是安妮老师教的仔细!”是啊,放眼整个满蒙朝,有多少人家请的起全职的洋先生,且随叫随到呢?这可是山堆的银元砸出来的!若非有相当的财力,谁家又会拿银元胡闹呢?这无不彰显着她家底的浑厚。
可与方素兰一样正处于议论中心的崔惊学脸上却无丝毫欢欣的表情,嘴唇紧抿,漠然的看着正在恭维的众人。
“崔少爷,你和沈姨说说,是不是偷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平日里与方素兰常搭伙打麻将的沈太太是出了名的“女高音”,嘴巴也最喜欢开玩笑。听她这么一说,立刻把大家吸引了过来,将视线转向了崔惊学。
可等了半晌,崔惊学却一言不发,并不理会。沈太太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讪讪的摇了摇手。众人虽觉得无趣,却不敢发作出来,只好陪笑。坐在沙发上的密斯特刘暗暗嗤笑,他在崔少爷这儿吃瘪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在大家都以为没戏可唱时,崔惊学开口了。
“王妈,我要睡觉。”崔惊学朝站在角落里的佣人王妈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带自己上楼休息。
“是,少爷。”王妈应了声,随即小跑了过来。惊学转过身,让王妈走在自己的前头为自己开灯,随后直接上了楼,竟看也不看众人。
“嗳,崔少爷肯定是累了!小孩儿嘛,哪有不喜爱睡觉的!”沈太太打开了蕾丝扇子,摇了摇,遮住了脸上的尴尬,声音又回复了高亢,“来,来,喝酒!”少顷,客厅里又恢复了一派纸醉金迷。
崔惊学上楼后径直朝走廊末端走去,并不在房间停留。王妈看见了,轻轻的唤了声:“少爷……”
“去书房。”
“是。”王妈听了并不多话,手上掌着煤油灯,利索的打开书房的门,为少爷拉了电灯。
“下去吧,带上门。”
“是。少爷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崔惊学摆了摆手,让王妈退下。然后走到窗前,仔细看了看摆在红木柜子上的小提琴,确定没人动过,眼角的冷意才柔和了下来。随后他解开了衬衫的第一课扣子,左手架起了小提琴,脸轻轻颊着,右手把弓放在弦上,闭上双眼,就这么拉了起来,驾轻就熟,仿佛已练习了千遍万遍。今天安妮老师为他带来了一张新的曲谱,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对他来说是有些难了,但崔惊学看了却更想挑战。
上海九月头上的夜晚仍是暑气未消,崔惊学笔直的站在窗前,两臂高举,汗水湿透了衬衫却浑不知觉,只一遍又一遍拉着。琴声由开始的断断续续,渐渐变得从容不迫,最后竟越来越快,一首温和抒情的曲子在他的琴下硬生生变成了激昂的快板。
楼下聚会持续了多久,崔惊学便练习了多久。他站在百叶窗前,透过细缝朝院子里望去,也不知是在看那月亮,还是那绿香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