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莓》冬芸

8、八颗小草莓

　　“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天要爽约了呢。”
　　“抱歉，我来晚了。”江月苍白的脸透露着疲惫。说完这句话，江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好像没有话题可说。“粉丝失职”四个字闪现在脑海里。江月不是健谈的人，嘴巴微张着，文字却并没有如愿蹦跶出来。她的眼睛环顾四周，想要寻找物品，找到话题，不过这里干净整洁，给人的感觉是明亮，过分的明亮没有生活气息，让她一瞬间不喜欢这种洁白。她下意识将嘴巴交给大脑，让它帮江月寻找话题：“嗯……我今天……哦对，我今天去看我的朋友。我本来打算早上来见你，不过看到手机的时间，我才意识到今天是她的祭日。我去祭拜她之后，驾驶着车，不知不觉来到这里。呃，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抱歉。我、我思绪有点混乱，你今天还好吗？”
　　时维侧着头，咳嗽了几声：“我感冒了。——你不介意，可以坐在椅子上。”江月放下包包，坐在椅子上，好像是失去灵魂一样的，空洞着眼睛。时维继续道：“所以，你现在是沉浸在朋友离世的痛苦？世事无常，如果你的朋友还活着……”
　　“不是。当她长眠于土地下的那几天，我确实很痛苦和自责。但是时间冲淡了这些。——我这样说，是不是很无情？比起这些，我更害怕，我更害怕像她一样，”江月说到这里，音调轻轻，像是针掉在地板上一样的轻声，“像她一样承受不住，或是解脱，或是不甘，或是，我不知道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闭上了眼睛。”
　　时维躺坐在病床上，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喝了一口水。倾听江月的话，待她没有下文，时维抓住重点，直击问题的核心，他的声音平静而像微风一样轻吻江月的烦思：“所以让你困扰已久的问题是什么？事业？爱情？亲情？友情？”
　　江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手放在膝盖上。双手调皮，不自控，左手与右手的手指在交缠。宛如她的内心：“我不敢说。怕你取笑我。”江月抿着嘴，仍旧低着头。他会像别人一样嘲笑我痴人说梦吗？想要蹦出的语言，在禁闭的唇齿，时快时慢敲门。
　　时维轻笑了一下：“还有什么比我现在模样，更令我感到好笑的？假使，我取笑了你，你可以像那日回击张贤一样取笑我。要说不敢，我比你更加不敢。我怕你在心里笑我，你看那个时维，昔日他有多么的辉煌，现在还不是像可怜虫似的窝囊待在这里。他以车祸，以这样的皮囊，惨淡地、可悲地落幕。我怕……我怕你这样取笑我，或者同情我。这世间还有怎样的痛苦，一切猝不及防地发生了。没有给我任何的预兆。鲜花与掌声，也跟着这样如被人揉成纸团地被扔进垃圾桶里一样结束。命运没有给我任何提示，我需要忍受亲朋好友的探病，忍受着他们的眼光。忍受着粉丝和媒体，哄闹着像是吵闹的蜜蜂将这里、将我包围，一遍一遍将我的心割碎，在我的痛苦一遍又一遍被他们有意无意刨地。你说，要有怎样的痛苦，你有怎样的痛苦，能让我取笑你？”
　　“我……！我未曾，我……”江月猛然抬起头，嗫嚅了半天，也吐不出半个字，“你……”江月忽然失去声音，她左右摇摆的眼睛，突兀与时维冷静的眼睛对望。时间静止了，她想时间定然在这一秒内静止了。他的瞳孔内，好像没有任何感情。这双天然自带深情的眼睛，没有任何的波澜。没有对生活期待的波澜。“轰——！”雷电炸然轰响！江月吓得身体颤抖了一下：“呼——”江月摸了摸胸口，试图从突然来的惊吓冷静下来，“吓我一跳。这雷电来之前无声无息。我以为快要结束了。”
　　“车祸那天，来的时候，就像这雷电般，平静的生活，像是低沉而安宁的天空相同得被劈开。‘世事无常’，在我们的课本里，出现。但没有人会觉得，‘世事无常’会光临我这个个人的身上。”时维望着天空。这是怎样的侧脸。忧郁的，看不到生活的期望的一张侧脸。哀伤好似在他的眼睛划过。火——炽热的伤痕，在他的身上化作绑带下的纹身。“我想要在我的事业上有更大的成长，”时维转头对着江月道，“我感受到我演技的困境，我想要突破，我想要成长，但我不想要……”时维抚摸着他的脸，“我不想要‘火’给予我的成长。我的老师安慰我：‘就当是人生的历练吧’，我的心，在梦里哀求我：‘我不想要这种历练。’”
　　江月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比起时维的遭遇，她的痛苦好像不值一提。不，不是好像。是确实不值一提。她——江月，比时维幸运多了。至少是安然无恙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需要要做的手术，要等待的外界审判。江月可耻地想到刚刚的对话，她是有多愚笨，竟然说起那样的对话。她至少还有活着的勇气，时维呢？江月的双膝紧张得靠在一起。她的双手，端正得放在膝盖上。
　　时维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时间在他们的身上静止，又是一道雷电声，这次炸醒了两个人飘远的思绪。时维：“让你烦恼了。抱歉，我不该说这些。——你的烦恼是什么？我比你年长几岁吧？或许我能帮助你。你说你是十八线的演员，我记得没错吧？你是在烦恼这个吗？”
　　“啊，嗯！”江月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能够开口说出她长久以来的心病，也许是因为他的抱怨，一下子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让心墙自然而然地下降。原来他也是普通人，也有身为凡人的心事。江月像对待平常人，平常地说道：“我……我呀！一直很喜欢你的作品，因为你，我上了戏剧学院，学习表演艺术。一开始是想要离你更近一些，想着哪天能够参演你所参演的影视剧。一开始的目的并不单纯，随之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发现，我意外地喜欢上这门艺术。比起观看他人的作品，我竟然更喜欢亲自演绎别人的人生。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妙。我找到了我生命中热爱的事业！我觉得我可以将我的生命贡献于这门行业。在我演绎的过程中，我找到了灵魂应该安置的地方。唉——不过我得罪了别人，我被封杀了。”
　　“哦，然后呢？”
　　“啊，然后？”
　　“以我从事这个行业十二年，我保证这可不是你的心病，你没有说到重点。你的重点是什么？痛苦的重点？”
　　江月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我……我呀！我想和你一样，成为全球知名的艺人！我想要当影后！我想要我的作品和你一样，肉眼可见能够进入影史里。百年后，甚至千年后，还有人看到我的作品。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想得太多了？”江月的眼里，隐隐约约露出了闪亮的星辰，她的眼睛本来就是美到令人无法移目，此时，那双眼睛溢满了她对梦想实现的渴望，令她本就倾国倾城的容貌，蒙上了勾魂的毒。美！不止是外貌的美！更是灵魂在渴望面前，不甘平庸，充满渴望，那种咆哮的力量，那种需求——那双眼睛铺满了欲望的美！
　　“不！”他说：“拥有梦想的人，是全天下最可爱的人，不论她或他的外貌如何？但是——怒我直言，你是真的喜欢表演，还是喜欢表演给你带来的名利？”
　　“我……”她躲避，“已经晚了，我应该回家了。我想，明天再见。”
　　“站住！”时维见她抓起包，迅速要离开的姿势，像勾魂的死亡使者道，“站住！江月！”江月被定住身体一般，她的背影踏出任何一步。时维：“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喜欢的是表演，还是名利！”
　　“我不能都喜欢吗！”她背对着他，突然爆发出声音。背一下子弯了，她又沉默地低着头：“我喜欢名利，但，是长久的名利。不被遗忘的名利。这和我喜欢表演没有相斥。我只是深陷于焦虑，我已经二十三岁，至今没有像样的作品。甚至合同已经结束，也被有心人封杀了。我的演艺圈之路，结束了。像你一样，猝不及防，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谁想要去参演舞台剧！根本没有前途，没有未来的舞台剧！只是少数中的少数的狂欢！我不想要去！但是……我已经……没有路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可笑！”时维冷哼道：“我看到的不是勇敢，不是你对梦想的热爱，是懦弱！倘若你真的喜爱表演，或者说喜爱名利，你会像这样无所事事像无业游民一样待在这里？不，你不会！你会抓紧每分每秒，在你想要的道路上前进。你说你在国内封杀了，不像参演舞台剧，那国外呢？可笑！条条都是通往梦想的道路，你二十三岁又如何？难道往后的生命里，你已经死了？活着分明就是鲜活的机会。我只看到你懦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