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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五章·水到鱼行 ...


  •   齐治平到底是命大,三刀里两刀贴着重要脏器过去,余下一刀虽狠狠楔进肺叶下端,可就这样在雨地里趴了半天,竟也生生扛过了手术和感染两道鬼门关。消息传回队里时,顾宁刚就着饮水机灌下一杯凉水,放下电话,这才稍微舒了口闷气。

      医院这边还算顺利,可案情的进展却并没有那么如意。尽管警方抓捕及时,行凶者与雇凶者先后落网,证据口供一一契合,但案子审到杜鹏这里,还是不出意外地卡住了。杜鹏是荥台人,普通本科学历,毕业后相继在本地几个公司待过,最后留在敬旗。从简历及走访情况看,此人从前没有案底,至少明面上还算老实,与宋初也可谓素昧平生。事情明摆着,杜鹏身后还有人指使,而他不过是被扔出来背黑锅的那个。

      人都是向利性的动物,趋利避害是本能。宋初死了,这些人犯下的是杀人罪;主犯与从犯,看着只是一字之差,可实际差的却不是一星半点。其中利害警方早已说透,杜鹏仍坚持不肯开口,那么只能是另有原因。顾宁心知肚明,所以在第一时间安排人手去接杜鹏的家人,然而派出的警员面对的却是一张紧锁的大门——四周一打听,才知道这户人家已经一整天没回来了。

      城市住户不比乡镇,邻里邻居,防盗门一锁,有的一栋楼里住了几年,也不过是走廊里碰面点点头的交情。警员们在楼上问了一圈,也没人能准确说出这家到底什么时候走的,最后还是附近几个带孙子散步的老头老太太提起一句,说是看见那家的女主人带着孩子上了一辆银灰色别克。

      上了岁数的人眼神不太好,也没留意车牌,好在小区门口安装的探头精度够高,出入截图经技术科处理后,刚好可以辨识出坐在后排的杜鹏妻儿,而银灰色别克的车牌号注册信息则明确显示该车辆属敬旗公司所有。侦查员拿着照片到敬旗的办公大楼下转了一圈,很快探得内情,驾驶别克接走杜鹏家属的,正是邓玉华的专用司机。接着派出追踪车辆下落的警员带回好消息,他们成功找到了杜鹏妻儿的下落,两人目前正在邓玉华位于城南塔山脚下的一栋别墅里,由司机陪同,暂无人身方面的威胁。

      情况进展到这一步,顾宁反倒只是点点头,敛着目光,半天没有回应。最后还是秦楠耐不住性子,追问怎么还不要人,他这才简单吩咐了一句:“联系邓玉华,说杜鹏犯了事儿,要妻儿来警局接受询问,另外人是他们公司的,警方有些情况需要了解,跟她约个时间,其他什么都不要说。”说这话的时候,顾宁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女人的反应:撂下电话,轻笑一声,然后转身踱开几步,坐进宽大松软的沙发里,微微仰头,释然呼出一口长气。

      是的,她近乎就要赢了。如果邓玉华足够聪明,她会大方地承认,杜鹏的妻儿的确是她派人接去的,毕竟没有人可以指责一个公司总裁私下里平易近人。她甚至可以完全否认对杜鹏的所作所为知情,仅用与其妻趣味相投、常邀她到家中小住之类的说辞,轻而易举地解释杜鹏妻儿的“失踪”,同时摘清自己。

      警方没有理由长留被询问人,也很难做到毫无遗漏地监控与保护,只要他们走出警局,邓玉华就完全有条件再次光明正大地把人抓进手心里。而顾宁所能争取的,只有中间的一点时间:成功,利用亲情说服,促使杜鹏吐露实情;失败,坚定杜鹏的念头,反而让他对邓玉华更加死心塌地。在这一点上,警方不占优势,不论是顾宁、杜鹏还是邓玉华,心里都清楚不过。

      杜鹏如何反应顾宁只能尽量争取,而邓玉华既然敢把人放出来,必然已有十足的把握。她唯一不清楚的,就是那份十年前裴安民取得的、辗转经宋立言传宋初手里的证据。当年裴安民把东西拿到手时,距离事发才不过一两年,只要交给警方立案,就跑不了她和敬旗。然而十多年过去,这东西至今还有几分作用谁也说不准,也就此成了她一块潜在的心病。

      如果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那么到这会儿,甚至不必再多说多问。老练如邓玉华,仅从这一个电话就可以判断出,她是安全的:杜鹏没有供出她和敬旗,而宋初手里的那份证据,要么连警方也找不到,要么警方拿到了,但东西本身存在问题——当年的人事已变,再要查出什么难于登天,唯一留下的东西,原件早已毁坏,副本也不起作用,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那天抓住行凶者后,顾宁等人折回身勘察现场,的确在宋初家里找到了两件东西:一份录音光盘,一张从整页检测单上撕下来的DNA序列表。光盘里声音的主人是当年郑茂杰的主治医生,叙述了有关裴晓晓案的一些间接信息,与其之前在日记本中记录的内容基本一致。而那半张DNA检测单经技术室比对,确认同之前在医院仓库发现的缺漏半页的肾/源检测单吻合。

      然而合订的单表早在当初侦查时就出现了问题:霉菌污染了标注在题头的日期,如同朱梓所伪造的那份原本一样,凭借当前技术手段无法复原。而同年十二月底,兖中市法证检测研究中心成立,包括第一人民医院在内的三家医院被取消司法检测资格。倘若警方不能就检测单生成时间的问题做出有效证明,那么所有的努力与付出,依然是竹篮打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也未必会是最后一次。就如同一场旷日持久的拉力赛,无非放弃与坚持两种选择,只看谁能耗到最后。

      顾宁放下水杯,面向窗口站了站脚。窗外人来人往,拢在即将开春的明丽阳光下,仿佛无数浮动的尘埃。就在医院来电之前,他刚刚送走汤小米,那个长着娃娃脸、眉眼间都藏着笑的小女警,第一次失魂落魄、近乎带着哭音地对他说:“队长,我要辞职。”递进手里的辞职报告是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些许余温,顾宁粗略地扫过一遍,就手放在桌边,顿了一顿,缓声问道:“因为朱梓?”

      对面的年轻姑娘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跟着却又自相矛盾似的点头,最后犹豫着放下一句:“顾队,你就当我是逃兵吧……我不想有一天突然发现,最初的队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担子太重,我挑不起来……”她的眼形较之杏核带着微微的弧度,明净清澈,此际雾蒙蒙地看过来,就像是被鹿群遗失的幼崽,无辜又委屈,“我想了好久,周科、苗儿、袁姐,还有柱子,我们都爱着这个职业,可是为什么,它就不能稍微对我们友善一点儿呢?”

      顾宁无话。处在这个位置上,本就要求付出得更多,哪怕回报远远不及血汗。有人会走,有人会留,还有新人会补充进来,就像那从天边涌来的潮头,后浪簇拥前浪,无休无止地拍打着厚重的海岸,此消彼长。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汤小米都是全队那个最活泼开朗的姑娘,如果说魏可道的失职、范敬的背叛,让人不敢相信却又在情理之中,那么汤小米突如其来的辞职,的确让人有一瞬意料之外的怔愣。

      然而又早该察觉。从禾苗出事起,那个百灵鸟儿般欢快的姑娘就逐渐沉默下来,再到后来袁珂、朱梓的变故,或许只是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三一四年这一尾一头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仿佛绵绵不绝的余震,自顾不暇中,猛一抬眼,却惊觉身边人已经不知不觉地换过一拨。汤小米开朗直率,不等于说她不会留心、不会记得。实际上,她比谁都在意。

      于是顾宁不再追问,只沉下嗓音,最后一次确认:“真想好了吗?”对面的人不应,半响才闷头答复道:“顾队,请假那两天我去应聘了,省政协已经答应要我。”

      汤小米本是档案室转来的,在兖中警局也有两年工作经验,刚好符合那边要求。虽然一切要从头做起,但工作稳定,待遇也不错,综合考量起来倒比如今还要好上几分,的确机会难得。顾宁理解,当下爽快点头:“好,报告我会递给上面,有消息就通知你。”

      事情进行地如此顺利,汤小米反而愈发舍不得,最后到底还是顾宁笑着摆手:“这不挺好的嘛,不管去哪儿,都好好干!”

      阳光稀疏地斜打下来,窗外来来往往的藏青色人影依旧步履匆急,顾宁松了松领扣,转回身来。秦楠按吩咐联系邓玉华,至今还没有返回消息,他抬头看了眼时间,将手探进兜里,略一思忖又掉头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支崭新的录音笔,连同桌上的辞职报告、笔记本一并收进包里,转身走出办公室。

      齐治平抢救那天正是案子最紧张的时候,顾宁虽去了一趟,但不过站站脚就走了,如今人已经度过危险期,怎么说都该看一眼。出于谨慎,院方尚未通知齐治平转入普通病房,顾宁到的时候正是晌午,医生护士都忙碌着,他也无意添乱,自己按照习惯在住院部上层的回形走廊里顺时绕了半圈,便如愿找到房间。

      因肺部受损,氧气面罩和监护仪至今没有撤下,人被拢在各种管子和仪器的阴影下,连五官都显得模糊了几分。进门的时候齐治平正闭着眼,顾宁起先还以为他睡着,凑近一看,却见那眼皮底下骨碌碌地转,情知人精神着,遂站定脚,出声问道:“感觉怎么样?”

      床上一片安静,过了半响才听那氧气罩下不情不愿地咕噜了一声,依稀是四个字,说了什么倒听不清楚。顾宁也不在意,径自拖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心里清楚:吸氧多少都加着压,说话不清楚是自然的事,只要病人有这个精神就是好现象。

      齐治平一开口也再装不下去,干脆睁开眼,见顾宁没有反应,攒了攒气,又跟出一串话来。顾宁倒没料到他还有这劲头,也没留意细听,这会儿下意识地倾了倾身,刚想补问,就看齐治平抬起空着的那只手,不耐烦地拨弄罩在口鼻上的塑料壳,竟似嫌东西碍事想摘掉一般。当下忙一把按住,皱眉道:“发什么疯,有话慢慢说!”

      到底是病中气力不济,齐治平闷了一会儿,难得从善如流。顾宁侧耳凑近,就听他一字一句地咬着牙,声音在面罩里闷得发胀,意思倒是依稀可辨。齐治平问得是:“那几个孙子呢?”不用多想也知道,这话说绝对是冲着那仨杀害宋初,又害他躺在这里的小混混去的。顾宁笑了,抄手清清略微发哑的嗓子,回应道:“放心,一个都没跑,你早点儿爬起来说不定还能赶上自己收拾。”

      齐治平似是而非地哼了一句,没再应声。挂在床头吊瓶架上的药水还剩着小半瓶,这会儿正一滴一滴地落着,规律而单调。齐治平的视线在那轻微摇摆的塑料瓶上徘徊了一会儿,似看得烦了,索性闭目养神。顾宁只道他伤着需要休息,陪坐了一会儿便想起身,却听身边再度传来声响。这次的声音比之前还要低缓,然而每一个音节却出乎意料的清晰:齐治平说,那天在雨地里,他想起禾苗了,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那人的目光敛在氧气罩投下的一圈阴影里,让人恍惚以为只是自己一瞬间的错觉。然而他又确确实实地说了,就像在警队的职员栏里,真真切切地露着一块空白,那里再也没有一个眉目秀丽、微露羞怯的姑娘。

      顾宁沉默着,似等候着他下一句话,又似无声的悼念。房间里安静得有些过分,仿佛能听到呼吸间隔中药水滴落的轻响。齐治平说得累了,略歇了会儿才冲顾宁招招手,指着衣兜示意他拿手机借用。顾宁会意地递去,就见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把手机平放在床边,拔下手写笔,歪歪扭扭地在屏幕上划下三个字:邓玉华。

      宋初一案牵涉着有关邓玉华与敬旗违法的内情,也是到目前为止所有问题的关键,齐治平在问,警方是否掌握了将邓玉华绳之以法的证据。顾宁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站起身来,好像全然不懂他的用意,又或者根本未曾留意那几个过于抽象的汉字。

      这种时间、这种地点,的确不是讨论案情的合适场合。然而齐治平不仅是系列案件侦办的主持者,也是如今的受害人,熟悉个中情形如同自己的掌纹,关切案件进展更甚于旁人。先时秦楠等人未必知道全情,或许提及,也不过说两句就罢,如今顾宁在这里,就免不了要仔细一问了。

      阳光透过薄薄一层窗帘,似被筛滤过的清酒,柔和透亮。屋里安静得让人尴尬,齐治平皱起眉头,他自己也是干警察的,自然清楚这种沉寂意味着什么。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那么眼下没有回答本身就是回答——也并非意料之外。

      屋外有护士推着医疗车路过,哒哒脆响震碎了屋中薄冰般安静的空气。顾宁突然出声:“别瞎操心了。”说完顿了一刻,安抚似的笑道,“放心,不能让你白伤。”

      齐治平睁着眼,目光从氧气罩上缘越过,顺着床边直拔的背影一直挪到顶棚。片刻之后,才又伸了伸手,抹去手机屏上的字迹,重新写下三个名字:罗守一、邢之远、齐云飞。

      触屏本就不大,平放在床上基本全靠感觉,十二字写下来,已是疏密不一地挤在一起。顾宁仔细认了一遍才分辨出来,当下笑了笑,点头应道:“我知道。”

      齐治平在提醒他,要打邓玉华的主意,最好多争取些力量。敬旗在兖中立足这么多年,不可能仅仅是一个地方龙头企业这么简单——罗守一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可以给予最直接的支持;邢之远身在省厅,某些意义上决定着他们能抵抗多大的压力;而齐云飞代表的齐家济匡集团,则是从经济上配合打压的最好伙伴。

      实际上,从那晚齐治平一语惊醒梦中人起,这个念头也早已在顾宁脑海中徘徊多时。然而还需要一个契机,像匕首一样狠狠楔进邓玉华与旌旗之间,迫使每一个环节在这种阵痛中运作起来。只要有这样一个机会,哪怕希望再怎样微薄,也应该试一下——顾宁在等。

      手机震动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起,顾宁习惯性地低头看了一眼,不等说什么,那边齐治平已经摆着手,示意他赶紧去忙。当下也就不再多待,附身拍拍被角,最后说了句“好好养伤”,然后接起电话,快步走出病房。

      听筒那头传来秦楠的声音:“顾队,邓玉华承认人在她哪儿,说推了会议,今天下午可以随时去找她。”天光穿过走廊大面的玻璃,跌落进一色纯白的大理石砖缝间,如潺潺溪流,明净灿亮。顾宁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我在第一医院,你现在叫上一组人,分三辆车,跟我接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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