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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七章·唇亡齿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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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还在半阖的门缝间辗转嘶嚎,可齐治平满肚子的怒火却被这一句话兜头浇了个透凉:他恼顾宁屡次行险,不计后果,但归根到底只是个人选择;然而他自己,口口声声说着维护真相和规则,却在刚才亲手背叛了帽上的警徽。
嫌犯顽抗持枪,威胁人质安全,他们一组人事先毫不知情,情急之中采取下策,当场击毙嫌犯。这话拿出去,理直气壮,谁都说不了一个错字。可是个中内情,别人不知道,顾宁却是一清二楚——邹凯临死前的那一枪,是真真实实击发了的。
那个时候,哪怕邹凯枪里还有最后一发子弹,现在躺在这屋里的就是两具尸体。换句话说,己方隔门而立,仅能透过微开的门缝判断对方位置,而邹凯稳距屋内,手/枪就抵在顾宁太阳穴上——他齐治平就是反应再快,这种情势下也没有把握能快过邹凯。而这快慢之间,决定的不是别的,是顾宁的性命。
实际情形是,齐治平的确开了枪,也的确没有快过邹凯。背后的意思显而易见:要么他根本没有考虑过顾宁的生死,要么他早已拿准邹凯没有子弹。不论哪种情况,他都没法解释,或者说,本来也没的可解释。
其实站在门外的时候齐治平就知道,邹凯已经穷途末路了。若说破门而入时他还是一无所知,只恼顾宁冲动之下丧失理智,可到了那会儿,枪战击发的子弹数加上邹凯极为被动的举动,足以让他敏锐地察觉出对方在武器上出了问题,而附近偶尔闪动的光影和刻意压制的声响,也昭示着这不是一场毫无预备的单独行动——邹凯已是网中之鱼。于警方而言,除非他真要拼个鱼死网破,当场拧断顾宁脖子,否则不会再有更坏的结果。
邹凯手里不下六条人命,虽说早晚都是个死,但要等案子完结,加上移交审判等过程,一趟走下来,多活个一年半载也不是没有可能。可齐治平到底没给他这个机会。之前的事情己经非常明白,邹凯从顾宁家离开后赶往北海新城的踪迹暴露,绝不是什么疏忽或意外,而是故意要把警方的注意引向齐云飞母女,引向已几度在这一连串案件中浮现的济匡集团。
显然,此前敬旗几番设计未能让齐云飞入局,已经耐不住性子,生拉硬拽也要扯上济匡。齐治平清楚,倘若邹凯被捕,绝不会轻易供出敬旗,必然想尽办法拉齐云飞下来,给济匡泼脏水;事情一但走到这一步,自己必须回避,剩下深陷于十数年来兖中器官交易案的顾宁和从来都不在局外的济匡集团两相对峙,而敬旗坐收渔利。
齐治平知道顾宁,这个人执着且细心,而兖中器官交易又是他素来的执念,他不会放过任何与之相关的人和事,只会像经年穿石的水滴,死咬着耗到最后一刻;齐治平更明白,济匡集团,这个让齐家辉煌过,且至今依赖着的企业,出身并不干净,只是齐家早已洗白,造孽的也都死去,剩下身在局外的孤子寡母,他终究不能让自家再趟一次浑水——邹凯必须付出代价,却又不能就这么进入警局——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难题,可老天就是这么让人琢磨不透,不等他打算什么,这个机会就自己送到了眼前。
顾宁的一句话像画了休止符,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言语反而成了多余的东西。大片沉默里,风声倒撕扯得愈发急迫了。来往的警员还在忙着处理这一场闹剧的后续事项,齐治平原地踱了几步,终于忍不住打破这片令人尴尬的沉寂:“我欠你一份证据。”他说着绕过倒在脚边的花架,向大门走去,仿佛绕过邹凯的生死般轻而易举,“你放心,我会还的。”
顾宁身形不动,目光却在这来往的人影间渐渐幽邃下来,仿佛窗外深不可测的夜色。直到齐治平一只脚迈出门框,才突然扬了声,追道:“事情还没结束。”
那声音并不高,温和低沉,带着莫明的穿透力,恰似远古旷野上随风远播的埙声。齐治平脚步骤停,背对着声音的源头,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你现在就要动他?”
大厅里人多口杂,齐治平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清楚,但意思却已足够明了。自那晚接连两次在录像里看到同一个人,同样的动作,便让所有侥幸和希望都化作了泡影——最要命的刀子往往不是来自敌人,而是背后放心依托的兄弟——那个宋立言之后,隐藏在警局中的黑手是谁,已经毫无悬念!
范敬,这个名字其实很早就走进了他们的视线。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在更早的时候,起于深山小村的大火,就已经烧到了他们身边。那场看似意外的山火带来了裴安宁,也带来了从十年前的那场梦魇中,不死不休追逐而来的裴安民。如果说裴安宁的出现是个意外,那么紧接着,纵火案案情的外泄,却是有心人筹谋一切的触发点。
齐治平承认,起初在报纸上看到那样的消息,他很愤怒,而他也的确没有压抑自己的不满,直来直去地找到顾宁,撒了一通无名的火气。直到后来,他自己也觉得不对,这其实是个从骨子里骄傲的人,哪怕披着一张再温和的皮;他可以轻易的感受到他人的愿望,并将其作为自己的愿望——这样的人,真的会为一己私念把他人当棋子摆布吗?
齐治平相信自己的识人之能,而顾宁或许明白的更早。裴安宁案情外泄,不像是无心之失,很明显,此案的知情者出于某种目的,主动参与了这件事情。而身为警察,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愿意首先怀疑身边的人,所以他们前前后后,多少都将视线先放到了范齐身上。可是当时,此事不过是一个不愉快的插曲,看不出太多更深的用意,也便在之后接连而来的案件中逐渐被搁置下来。
再后来,裴安宁自杀,邹凯的一发子弹落在了范齐的休息室里,齐治平追查紫郡城枪案的时候,意外得知两人间隔二十多年、跨越整个亚欧大陆,却奇迹般再次相会的血缘关系。范敬开始光明正大地频繁往范齐处走动,他本不是个话多的人,此事虽未刻意隐瞒,知情者却不多。齐治平那时留了心,让禾苗查查范齐的底细,可除了翻出一段旧事,再无发现。
那段时间恰好赶上年尾,顾宁又受了枪伤,齐治平一人兼带两队,本想等顾宁回队后再从长计议,熟料年节未过就出了奇山枪案一事。从那往后,大小案子一件接着一件,再没有消停过,队里人手不足,像范敬这般有经验、沉得住又担得起的也着实不多。何况揣测终究毫无由头,队里又忙成这样,把人干撂着到底不像话,齐治平也只得安排他继续盯着邹凯,此外帮着处理栖梧山的疑难事项,直到禾苗出事。
裴安宁的事,绝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齐治平突然恨起来,明明这么多事摆在眼前,自己当初为什么就没早点儿查他。晚风彻凉,他对着风口深深吸气,却发觉这点寒凉根本无从熄灭心头业火:“袁珂出事那天晚上,你出去接了个电话,她跟我说,二院伤了范齐的子弹有问题,那枚五一弹头磨损程度,不是墙体能形成的。”
顾宁不应,过了许久,那低哑的嗓音才又随着风声入耳:“第二次住院的时候,我翻了警队的履历表,五年前他在阜田看守做狱警,出了嫌犯杀人出逃那件事后,仅仅两个月,就调到了刑警队。”他的话停在风里,言下之意已经显而易见,如果今日的每一步棋早在那时、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布下,那便的确没有必要留什么情面了——不是同事,不是兄弟,更不是战友,而从一开始就是敌人。
杀了禾苗,害了袁珂,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他们都不可能让他这般全身而退。齐治平咬牙恨声道:“你放心,我已经派人盯着他了,只要他敢露一点儿马脚,就绝对绕不了他!”
顾宁没有立刻回应,只拿着一双漆黑的瞳眸看他:“晚了。”他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似重负卸下后的畅然,又似一切尽在筹谋的冷笑。顿了片刻,才又极简单地解释道:“罗局已经去抓人了。”
齐治平闻言一怔。方才事发突然,赶来的人员进进出出乱成一团,他也无暇留心,现在想来,罗守一的确是走得太急了。这一场设伏,人好歹是他领来的,如今虽然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跟着勘验一遍现场,也总是正常选择。可他今日的反应,倒像是笃定这边已经找不出更有价值的线索,而另一头还有行动,需要全面把控!
犹自怔愣中,顾宁的声音已经再次稳稳响起:“你以为,今天这戏,排除你这一出,怎么会进行的这么顺利?”
邹凯毕竟不是警方人员,深入警卫之下的医院和警局虽不是不能完成的任务,却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他的主要消息来源,还是外围观察和内部人员透露。尤其此番在医院、警队和顾宁家三点之间,每一处都可能存在变局,邹凯一个人,不可能生得三头六臂,处处监视得到——只可能是有人给他透了消息,至于这个人是谁,已经不消多说。
齐治平了然。顾宁想必是拿准了这一层,从一开始就算计上了范敬:他定是用了什么法子,只要范敬敢通风报信,就能拿到确切证据;而同时又利用他传话给邹凯,使对方不加防备,放心入局,恰是一箭双雕。不做则已,做就做得不留余地。所以这局从开始就设了双扣,行动的、传信的,一个都不放过。
许多念头劈过脑海,渐渐连成一张大网,齐治平悚然。他到底还是小瞧了顾宁。今天如果不是自己突然出现,打乱了所有的布局,那么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下来,胜者绝对会是顾宁。如果他不幸在与邹凯的周旋中身亡,在外围埋伏的特警就会立刻冲进来拿下邹凯,进而缉捕通风报信的范敬,即便藏在客厅中的证据依然没有摆脱被毁灭的结果,凭他的死,也能让这两人万劫不复。
——这样冲动的节点上,这样短促的时间里,一步一步,不是头脑发热,却是精细的筹谋与布局,齐治平终于相信,他顾宁到底凭什么做上这个队长了!
齐治平失笑。这个人其实是个裹在糖浆里的蜜蜂吧,外表看着柔软无害,可真要被触动底线,即使拼着鱼死网破,也必要让施害者付出惨痛的代价。他甚至开始庆幸,老天到底还是照顾他、照顾齐家,所以才给了这么一个机会,没让那个最坏的可能出现。
顾宁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迈开步子,低声道:“走吧。”
一路无话。汽车疾驰着,风声被隔绝在薄薄一层玻璃之外,两侧路灯的光亮却透射进来,未及停留又快速闪过。于是车辆在这飞速变幻的光影里穿行,就好像摇摆于模糊不定的黑白两端。
顾宁坐在驾驶位上,目光直视着前方路况,单调的景色不断从眼底划过,让他无端想起看守所里那片转动的通风扇。电话铃声就在这样一片微妙的寂静中骤然炸响,扬声器里的声音带着气喘,却掩不住其中懊恼:“顾队,范敬跑了!”
齐治平在一边听得清晰,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便听顾宁紧声追问道:“怎么回事?”
“不清楚,屋里一直没动静,我们觉得不太对,去看的时候人已经跑了,桌上水杯还是温的。”范敬自己就是队里数一数二的好手,派去监视的这些人又是平素朝夕相处的同事,无论在行动上还是感情上都不及他来得果决干脆。何况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邹凯这边许久没有回应,敏锐如范敬,想必已经嗅出危险的气味,先一步脱身了——情理之中的事。
顾宁皱了眉,伸手将手机拿到近前,以确保自己的声音清晰准确地传入对方耳中:“你听我说,范敬跑不远,立刻通知罗局,请他联系各火车站、飞机场、港口,分派人手,另外分一拨人,马上去范齐家。你们不要动,守好范敬家,检查周围,一旦发现他返回,立刻抓捕!明白吗?”
电话那头的回应声干脆传来的同时,顾宁也已扭过方向盘,借着前方的丁字路口,快速调转车头。齐治平毫无防备,让惯性晃了一头,才后知后觉地扶了把手,急问道:“你去哪儿?”
顾宁答得极其简洁:“机场。”
“扯淡!范敬家在老城区,等咱到了,他还不知道在哪儿晃悠呢!”齐治平就着手扶处捶了一把,毫不客气地抢道,“范敬肯定还没走。大半夜的,居民小区里行人和车辆都少,有人经过,他们不可能不注意。”
齐治平言下之意十分明了:要想从众人监视下脱身,对谁来说都不是件容易事,范敬不会例外,他定然是想用灯下黑的老法子,让大家都以为他已逃走,慌忙追赶,于是再趁着这一来一往的空当,从容不迫地离开。
顾宁显然明白齐治平的意思,却只是微微摇头:“他们拦不住范敬。”
齐治平不期他来这么一句,略一怔愣,旋即明白。队里这些年轻人都是范敬指点过的,论经验论心思哪个也不是他的对手,而这张抓捕的大网里,任何一个薄弱环节,都可能让范敬瞅住机会,施计逃脱。如果从开始就已失去先机,那么亡羊补牢不如死死抓住最后一节。齐治平不再多言,转而问道:“为什么是机场?”
窗边风景快速倒退着,顾宁声音凛冽,宛如车外疾风:“范敬要跑不会往国内走,不然他永远是个在逃的嫌疑人。你别忘了,他还有个兄弟。”说罢停顿稍许,怕齐治平听不懂似的,又格外补充道,“范齐有英澳两国国籍和房产。”
理论上讲,范敬自己就是警察,又有数次出国取证、参与引渡的经历,弄到一份有效护照不难;至于国外签证,范齐的双重国籍和两人间的兄弟关系,本身就是个极大的便利条件——若提前有所准备,这其中可以操作的地方实在太多。
话虽如此说,可真到实际中,有多大的可能就有多大的变数。齐治平并不了解出国的程序,只得沉吟着,试探问道:“他真走得了?”
事实上,不管范敬选什么交通工具,火车站和汽车站都是罗守一重点检查的地方,自不用顾宁多加担心。但如果他走出国这条路,就只有飞机和客轮两个选择。兖中虽然临海,国际间游轮却只通向韩国、日本等少数几个国家,远不如飞机四通八达。顾宁赌范敬不会冒险。
只是这许多缘由说来话长,顾宁也懒得多做解释,当下兀自望着前方路况道:“不信就下车,我自己去。”
齐治平被这话生生噎在当场,嘴张了又张,终究一句话也没吐出,但扭了头,假装看向窗外风景。极目处夜色正沉,无数灯火兼杂其中,恍若渺茫星汉。
顾宁和齐治平两人找到兖中国际飞机场值班室时,民航公安局才方方将配合兖中公安局搜捕行动的任务布置下去。警队的人尚未赶到,两人亮出警察证,请求协助,一切倒算顺利。
天亮之前,将有最后三架飞机从这里起飞。一班飞往开罗、一班飞往济州岛,还有一班直飞伦敦。其中飞往开罗的航班已经开始检票,而飞往济州岛和伦敦的客机还剩一个小时,正是旅客进机场取票候机时候。
安检口外已经排起了长队,往来旅客中,并没有范敬的影子。顾宁和齐治平略松了口气,自值班室里借出两套寻常装着换上,又各自戴了顶宽边报童帽,压低帽檐,遮住大半张脸,不动声色地混迹在人群里。关卡两侧,配合行动的机场警察也已到位,只等那人入彀。此时距离最后一架航班离港,刚好四十五分钟。
候机大厅里依稀传出前一架航班停止登机的提示,安检口的人们似被这声响催促得急躁起来,加快了移动的步伐。时间仍在一分一秒地走着,目标没有出现。齐治平随人流走过安检的长廊,来到另一侧的候机厅前,站住脚,下意识地抬手看了眼时间,距离停止安检只剩下最后五分钟。
安检的门框挡住了望向外面的视线,齐治平忍不住皱起眉,开始在心底默默数起时间。一直沉寂的耳麦里突然传来细微的摩擦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各小组注意,目标已经出现,放他进安检口。”
十个呼吸。最后一口气将尽未尽的时候,视野里终于出现了那个等候已久的人影。于此同时,耳麦中响起干脆的指令:“行动!”不等声音落地,齐治平已经一个挺身冲了过去。范敬反应极快,几乎在察觉不好的同一时刻扔了东西,折身向外冲去。
已经为数不多的旅客群中涌起小范围的慌乱,然而更多埋伏在四周的警察开始自四面八方涌来,距离最近的顾宁先一步在安检口外将人截住。范敬还想反抗,但终究失了天时地利,没过几招就被顾宁一个过肩干干脆脆地摔在地上,接着就是几拳照着胸腹砸下去。齐治平眼见架势不对,忙从身后架住顾宁,拖开两步。周围协助的警员也适时顶替上来,将人拷住拉起。
顾宁犹不解恨,揪起那人衣领,面对面地瞪着,一字一顿,似要将牙咬碎:“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了什么!”四周的嘈杂喧哗传不到这里,时间停滞,仿佛飓风风眼中的平静。范敬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