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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五章·鞭长莫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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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治平终究还是如顾宁所愿给邢之远去了电话。
夜幕将至,余晖和着万点灯火融进渐深的天色里,勾画出一副绮丽的暮景。队里人已不多,剩下三三两两加班的警员,也都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齐治平关上办公室的门,往墙边歇脚似的一靠,就听手机里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有事快说,我开会呢!”
邢之远和顾宁的嗓音略像,都是那种较常人偏低、颇有磁性的声调。不过顾宁是温和疏离,邢之远却是圆滑老练。放在平时齐治平也就嘿嘿笑两声,管他怎样先把自己的事情搞定。然而此刻,他却只是一手插兜,慢吞吞地吐字道:“邢头儿,有点儿事儿问你。”
“你小子又玩什么花样?”齐治平的脾气向来是有事直说,一不客气、二不绕弯,能让他说话打个铺垫的,不是有难啃的骨头就是预备着算计谁。自己带出来的人邢之远再清楚不过,本想打趣两句,可听齐治平并不应话,自知事情还有不同,想了想,转而肃声道:“你说。”
齐治平顿了一顿,爽性开门见山:“直说吧,你想借我除谁?”
“有必要吗?”邢之远失笑。
齐治平也不等他再说什么,径直道:“我查过04年6月那份交通事故档案,调阅记录上有你的名字。我琢磨着,你让我来兖中,恐怕不全是为公吧?”
话虽未明说,但意思却足够清楚。三年前顾建业酒精中毒,三年后古常青因公牺牲,乍看无关,实则都为着一个案子。邢之远之所以把齐治平遣来兖中,未必是因为他消息灵通或者嗅觉敏锐,从中察觉出了不妥之处。换句更直接的话说,他当年因这事件受益,如今又暗地里派人留心,谁有这番举动,究竟是替顾、古二人主持公道,为兖中谋求正义;还是过河拆桥,给自己不算光彩的过去洗白?
邢之远并不打算回答,只是笑道:“你可不见得有这么多心思,是顾家那小子的意思吧?”
齐治平撇嘴:“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拿我当枪使也得给个痛快话吧?”
齐治平其人看着散漫随性,其实心里头却最是清楚,绝不含糊半点儿。邢之远自知属下秉性,当下反问道:“你觉得我真会陷进这里?”
像邢之远这种老油条,惯会借着那些不大能见光的事儿给自己牟利,不过每每倒是分得清楚,只打擦边,绝不越线,更不会把自己赔进去——叫人恨得牙痒,却又拿捏不得。齐治平看得透彻,当下只哂笑道:“那你以为我还会打电话?”
那头不以为忤,反而笑着松了口:“得了,别跟我贫。你问吧,能说的我就告诉你了。”
邢之远既已放话,齐治平自然不会客气:“那场交通事故到底有什么猫腻?”
电话那面思忖了一下,答道:“当年那事我也说不了准话,不过他确实是心虚了——我建议你查查肇事司机当晚穿的衣服。”
那场交通事故里仅存的录像资料齐治平看过无数遍,更不必说附在档案里的图片材料。录像清晰度实在太低,无法看清肇事司机面容,但却可以分辨出,他当时穿着件白绿相交的条纹针织衫,从左到右一条宽斜的黑带,正压住左胸半个图标,隐约是个品牌标签。
齐治平皱起眉头,心下似有所悟。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地没入人间灯光交织的河汉,反倒黯淡了当空的月色。这边刚撂下电话,那头秦楠便带着一身寒气,匆匆拉来房门:“齐队,淄川那边把人扣下了!”
齐治平也不耽搁,当即拿起外套:“走!”
淄川一行,等回到队里,已经是第二天将近上班的时间。关于栖梧山的侦查报告桌上已经堆了一摞,偏偏汤小米和禾苗还添乱似的跑过来,说敬旗的人已经带过来询问了,问他要不要去看看。正说着,内勤那头又报告西南山区出了案子,要他安排人手。齐治平忍着烦闷把事情一样样收拾好,这才勉强得空给顾宁打了个电话。
“顾宁,我去找奇山案死者家属了。”一句说完,旋即言简意赅地总结道,“她们吐口了,说胡传文生前曾提到自己遇见一个贵人,不仅能给他安排个编制内的工作,还能保他侄子早日出来。”
奇山一案,嫌犯邹凯毫无音讯,电话号码无处可查,死者带走了所有秘密,只剩下死者家属这条线索可以入手。如今她们终于愿意开口,于案件的侦查而言确实是个好兆头。顾宁闻言不由直起身,催问道:“还有呢?”
电话里的声音没有过分激动,反倒是沉稳得略显失意:“死者一家突然搬走,确实是受监听你的那个号码指使,但是她们没能留下对方可供辨识的信息。”
言下之意便是,死者家家属或曾与幕后幕后主使曾直接通话甚至见面,却未能录音或者摄像,而于警方,依旧缺乏能够进行有效对比的材料。“不过我托省城的兄弟按照宋局的声音做了九个典型变音效果,其中一个变体,家属称很像电话里的声音。”
宋局,宋立言。不愿相信,却也不意外。顾宁微微仰头,沉默了许久,方道:“仍然没有证据,是吗?”
齐治平并不想安慰或者否认。他默认着,转而说道:“另外,昨天袁珂来找我,说那天的录像没丢,被人分散了放在其他存档里。我看了一下,觉得是有点问题,可惜没声音,没法判断。”说罢一顿,又道,“敬旗的人还在队里等着,我暂时抽不开身,一会儿把录像传给你,你再仔细看看。”
“谁接的电话?”顾宁没有应答,兀自问道。
齐治平照实答道:“宋局。”
顾宁皱眉:“李科也看过?”
“我不知道。”对面回应得很简单。
从顾宁疑心警局内部,到录像无故丢失,再到奇山枪击案。这段录像显然蕴藏着某些不能明言的东西,就像一剂催化剂,刺激着反应的加剧,把原本平和发展着的隐秘全都翻上台面。技术科上下并非铁板一块,这些事件李智是否知情,亦或是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一时之间谁都说不好。
这样的简明的语言早已表明问题。顾宁忖度着,过了半响,才沉声追了一句:“李科会唇语。”
电话背景里的杂音一直没有消减,队里听起来似乎格外忙碌。齐治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就地踱了两步,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十年前那场交通事故,肇事司机穿的衣服你见过吗?”
这话问得原有些莫名其妙,顾宁与张和平并不相识,就算硬搭关系,那人是齐治安的员工,这问题也该齐治平自己回答。不过顾家和宋家从前却是常来常往,顾宁小时候也跟宋初一起玩过,这点上倒算是熟人。
顾宁沉吟了一下,回应道:“我和宋初小时候玩得挺熟,后来不是一路,就不怎么来往了,不过我记得宋初确实有那么一件白绿相间的针织衫,如果能把截图清晰化,左胸上的字母应该是adidas。”
顾宁明白齐治平的怀疑。如果当时开车撞人的不是张和平而是宋初,那么一切就很好解释:宋立言为了包庇儿子,找人顶缸。酒驾逃逸致人死亡至少是七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宋初当时已经成年,宋立言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什么德性,更清楚自己这些年在兖中破案抓过多少罪犯、得罪过多少人。
宋初入狱意味着什么,谁都不敢把话说死——舐犊之情,何人不有!而让裴安民案不了了之,很可能就是对方答应摆平这场事故的条件。同样,如果他们能够证明当初撞人的的确是宋初,便可以就此翻案,放开手脚去调查;遮盖所有真相的弥天之幕,就将从这里破口。
顾宁蹙起眉头,理智告诉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电话那头也并不说话,似揣测着对方的心思,又似无声的等待。沉默片刻,还是顾宁率先打破沉默:“不过治平,我觉得这事还有些问题。”他停滞了一下,似短暂地调整思路,“我记得图片里,肇事司机胸前有一条从左向右的黑杠。”
“是安全带。”那边答得极快,显然此前也早已注意到这一点——从他人的评价中不难听出,宋初从小就是个吃喝玩乐、到处胡闹的主,说他能乖乖地按规定系安全带,估计没几个人相信。可如果不是这样,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顾宁皱眉,思忖了一会儿,方又开口:“我有个法子,好不好用就两说了。”
齐治平应得果断干脆:“你说。”
“弄几张宋初和张和平的正面半身照,找个不认识他们的痕检员或者法医,测出颅肩比,然后和录像截图里的司机作对比。”
顾宁的方法从理论上来说的确可行,但实际操作起来,无论是客观条件还是人为因素,都无法避免误差的存在。至于这误差会不会大到影响最后的结果,谁也不敢保证。
齐治平略一犹豫,旋即干脆地应道:“行,我试试。”话音落定,双方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有声音沉沉地从话筒中透出:“顾宁,老魏要走了。”
昨日警方封了栖梧山,今早报纸头版也跟着出了专题报道。兖中最有名的私营医院,竟打着治病救人的旗号,多年来在背地里肆无忌惮地干着不法勾当,事情一经爆出,舆论哗然。这般情形下,魏可道的事情自然也是瞒不住的。顾宁心里有数:如今他已交代完所知情况,接下来要么自己辞职,要么队里开除,总不会晚过这几日。虽早有预料,可等到亲耳听到消息,心里还是别不过劲儿。
那面齐治平已经接话:“老魏虽说犯了错,可这些年也是勤勤恳恳的,队里不好声张,打算自己开个送别会——”声音略一拖长,旋即又道,“你看看,要想见一面,我中午安排人去接你。”
当年顾宁不知深浅,为当稳这个警察为此没少吃苦。那时罗守一已是副局,不便太过关照,照顾得最多的恰恰是古常青和魏可道,可这两人如今却是一个牺牲、一个离职。而他也只能沙哑着嗓子,低沉地回应了一声:“谢谢。”
顾宁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仍裹着纱布,不便过多运动。前来接应的倒也细心,刚过正点便直接将车停在住院部门口,没让顾宁多费半点儿力气。这头坐稳,前边就发动了车,稳而不慢,却没有向着警局方向,而是一路朝西,往109省道去了。顾宁迷糊了一瞬才回过味来,原来齐治平那句“老魏要走”,指的不是离职,而是要离开兖中。
顾宁所料果然没错。车在驶入省道之前渐渐慢下来,城郊支路上少有车来往,远远就望见一辆省城牌照的救护车停在路边,后面跟着一辆面包,透过后窗能看见放平的座椅上大大小小地堆了不少包裹。燕玲正在打头的救护车上,人虽瘦削,脸色却已比之前好了不少。
顾宁估计她尚不知道这两天发生的事,如旧陪着闲聊了两句,这才从后车上拉了魏可道下来。“魏大哥,这是要搬去省城?”
魏可道点头苦笑:“就你和齐队知道。我倒是不想动,可兖中哪还待得下去?”
顾宁听其话意,起初愣了一下,旋即也便了然。栖梧山的事闹得这么厉害,网上关于魏可道的话题虽非议论的焦点,却着实可观,有人理解惋惜,自然也有人口诛笔伐。何况这器官交易在兖中十多年,早成了气候,栖梧山医院并不是顶,上面还有集团公司。但凡能做到这步的企业,就不会只把手伸到经济领域。现下局里什么状况顾宁和齐治平还勉强有数,可再往上有没有、能到哪层天,却谁也说不准了。
先前顾宁病着,烦心事也不少,乍出了魏可道这桩事,思虑得也并不周全。如今细想,魏可道这回算是捅了小半边天,毕竟一家人老的老、病的病,再经不起半点儿天灾人祸,小心防备着总是没错。遂又问道:“家里老人不跟着走?”
“都走,燕玲这还没好利索,我先送她去那边医院,老人东西多,过两天收拾好了就跟过去。”魏可道应答道。
顾宁不由叹息。魏可道是本地警校毕业的,学校不算好,倒是也顺利地当上了警察。从派出所的普通民警到刑警队的中流砥柱,他一行干了十多年,也只会干这一行,眼下没了工作,想在省城谋个体面点儿的差事,着实不容易。
魏可道却似看出了他的担忧,反而安慰道:“放心吧,我去那边的事,齐队都替我安排好了。说他家那边有个店面,正好缺个知根知底儿的人管着,让我去,回头是留下来还是再找别处,随我的意思。”他说着停了一下,只笑道,“齐队是个好人。”
齐治平是惯会打擦边球的,这里面有几分真假顾宁说不准,却知道他既然开了口,这一家人的生计是断可放心了。顾宁无言。不管齐治平和邢之远关系近到什么程度,也不管齐家和兖中的器官交易有没有牵连,他的确在危难的时候为自己奔走过,如今又在魏可道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搭了把手。只是案子注定要查下去,而这一步步的发展,真的可能就到魏可道为止吗?
这边出神,又听魏可道劝道:“倒是你,这回见着厉害了,案子不小,自己多小心。”说着最后拍了拍顾宁肩膀,依旧是当初那个宽厚温良的大哥模样,“回去好好养着,走吧,又不是再不见了。”
从兖中到省城开车不过五六个小时,着实算不得远,只是自此各自谋生,再要见面也不容易。眼下魏可道都已经这么说了,顾宁也满口应道:“行,你先走,我送送。”
魏可道不再客气,向前车招呼了一声,自己钻进拉家当的小面包里,开车跟着上了高速。打一早起天便阴着,此刻灰胎色的云层仍压在头顶,像极了一张多年写写画画终于不复洁白的写字板。顺着六车道的笔直公路望去,隐约还可见些若有若无的雾气,很快就将那远去的汽车稀释、淡化,直至不见。
顾宁收回目光,垂头望着脚下半新的沥青路面,半响,摸出手机给齐治平去了个电话。“魏大哥走了。”他深吸口气,再开口时,低沉的声音里便听不出丝毫情绪,“你传过来的视频我看完了,宋局当时说的是:调狙击手。”
那个时候,古常青正代替人质,被劫持在大巴车上,身边就是两个绑了一圈炸药的嫌犯。顾宁后来每每想不通,两个仓皇逃窜、连土枪或者像样刀具都没有的嫌犯,怎么会弄来一身并非逃亡佳选的炸药——只是那时,却容不得人多想。
古常青想尽办法同嫌犯周旋,最终双方达成直接同上级领导通话谈判的妥协。而在临时指挥中心里,正局宋立言接了电话。老练的安抚、适度劝说及部分妥协,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似乎并无不妥。
于此同时,屋中的摄像头也不偏不倚的拍到宋立言接打电话的全部举动:就在对话结束、将要放回话筒的那一刻,他的手上出现了一个轻微的上挑动作——这足够使本应挂断的电话继续保持畅通;而这个时候,他正对身边的人下达命令:“快调狙击手来。”
不出意料,这句话也将随着灵敏的电流,传到数千米外,已经穷途末路的嫌犯耳中。于是满心成为弃子的不甘、无路可走的惶恐、被欺骗的暴怒……终于化成那一刻爆亮的光和热,摧毁了所有希望与绝望。
借刀杀人,其心可诛!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刻,再响起时声音落地有声,像一场理智得近乎冰冷的审判:“没用。”
简洁、明了,再没有多余的字,却的确是当下最恰当的注解。纵然局里人人都知道,以宋立言的阅历经验,绝不可能无心犯下这样的失误;纵然这短短几分钟的录像,足够成为支持人们怀疑的理由,可它不是铁证。
录像没有声音,便无从判断宋立言说这话时到底用了多大的音量,也就无法确定当时嫌犯的确是因为听到了这句话,才造成的严重后果。何况他们无法证明宋立言确有加害古常青的理由,而其人又是一个功勋卓著的老警察——这里面哪怕有丝毫不慎,便是一场闹剧。
齐治平不欲在无用之处徘徊太久,当下又道:“对了顾宁,省城的兄弟来消息了,肇事司机还不能确定。”
由于各种不可控制的条件限制,痕检员最终测得的颅肩比误差超出标准范围,无法得出确切结论,但根据多年的经验,他们所给出的专业意见是:当晚肇事司机并非宋初的可能性,很大。
顾宁略作思忖,沉声道:“即便他不是肇事司机,也不能代表别人不会以为是他。”
正说着,就听电话那边由远及近地亮起一嗓子:“齐队,敬旗公司来要人了!”听声音,正是朱梓。齐治平再不多说,匆匆回了句“先这样吧,回头再说”便扣下电话。
齐治平这边说完刚要动身,脚下却突然一停,接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拔高声音:“朱梓,我昨天不是让你跟着周科吗?”
对面明显一愣,接着傻眼道:“不是说……今天晚上去接人吗?”
第二天的零点,也就是前一天的午夜,朱梓显见是没绕过这个弯,会错了意。齐治平也懒得同他解释,狠狠瞪了一眼,再次抓起手机。
电话过了一会儿才被接起,那人的嗓音年轻沉稳,带着一丝并不掩饰的疲惫。齐治平对这声音不甚熟悉,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是法医室的陆文良,当下匆忙问道:“你们周科回来了?”
“一大早就回来了。听值班的小刘说,山里头出了个案子,让宋局叫去出现场了。”
“宋局?”齐治平蹙紧眉头。
不等开口再问,那边已然解释道:“这不是‘局长一线执法体验周’嘛,赶上宋局值班了。后来说是又碰上罗局接班,三人一块去了。”
齐治平不再言语。今早从淄川回来后,他也听内勤说了句“山里出了案子”,只是当时颇为忙碌,便没在意,又听说先头刚有人过去,就任由他们看着叫几个警员跟上——当真是防不胜防。事到如今,好在还有个罗守一随行,只希望别出什么意外。
窗外阳光已经偏斜,疏疏落落洒下来,宛如成色极佳的金珀。齐治平放眼看着,神色却无端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