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千树颜双

1、陌路未遥

　　引子

　　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一种花叫双生花，种子在地底蛰伏三年之后破土而出，自此一根茎上花开两朵。

　　春季一花自动枯萎，甘愿化为落红为另一枝花提供养料。秋季则相反，枯萎的花朵逐渐复活，盛开的那朵化为凋零残叶。

　　人们说它们分别叫做：未和末。

　　“未遥，你姐姐出事了！”

　　电话里的母亲早已泣不成声，我拿着手机站在炽热的太阳下，望着远处柏油马路的尽头藤生出虚幻又缥缈的雾气。

　　我捏着手机，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感起伏：“妈，你们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

　　挂了手机，我却转身去了最近的一家KTV。一个人要了一个大包厢，空荡的房间里慢悠悠的响起了曾经最爱的一首歌。我拿起麦克风跟着哼唱起来，唱着唱着就流了泪。

　　这些眼泪当然不是为了我姐流的，只是为了我自己。

　　这期间我妈又打过来了电话，问我到哪了。说我姐快要坚持不住了。
　　我补了个淡妆才慢悠悠晃进那家医院。

　　看到末荼时，她僵硬的躺在床上，医护人员正准备将白色的床单盖在她脸上。

　　我妈毫不犹豫的冲过来给了我一个耳光，“你怎么现在才来？！你连你姐姐最后一面都不想见吗贱人！”

　　我不知道一个母亲要有多讨厌自己的女儿才会把“贱人”这样的词语加在她身上，就好像当初我不明白为何同样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她却在生死关头选择了末荼一样。

　　我爸适时的上前拉住了她，才得以避免我又被她甩耳光。

　　“你怨未遥做什么？她也不想出现这种事情！”他斥怪了我妈一句，又转身安慰我：“你妈是气急了才会这样。”

　　我爸从来就对我很好，当然只是相对来说的好，若是和末荼一比，他还是最喜欢末荼。
　　我和末荼是双生姐妹，长着相同的面容。虽是这样，却很少有人把我们弄错。

　　“这个肯定是姐姐，你看她多阳光。”

　　“这个是末荼吧，我一看你笑就知道。”

　　“末荼的成绩很棒啊，连字都写的漂亮。”

　　“未遥性格有些古怪呢。”

　　“未遥，你这是第几次考倒数第一了？”

　　这些他们引以为傲的区分我们两个的标志，对我来说就是噩梦。

　　在他们眼里，“末荼”就是“好”，“未遥”等于“坏”。

　　我妈气的浑身发抖，她歇斯底里的冲我大骂：“你就那么恨你姐？！你就那么希望她死？！”

　　我沉默的看着她，心底有个冷血又无情的声音响起：是啊，我讨厌她，我希望她死。

　　“你够了啊！”

　　说这话的是我爸，他拽起我妈的胳膊就往外拖，“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末荼出事关未遥什么事？你这让孩子怎么想？

　　随着他们的离去，吵闹的声音由近及远，我妈在隔着一栋墙的走廊上嚎啕大哭，声音隔着混凝土墙闷闷的穿过来，恍惚的有些不真实。

　　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我走上前慢慢掀开末荼身上的白布，一双微睁的眼蓦然出现在下面。人们常说，唯有死后不甘心的人才会睁着眼睛，可是末荼，你不甘心吗？所有人都喜欢你，所有人都为你难过，你还有什么不甘心？

　　她脸上的血迹被医护人员擦的很干净，听说是出车祸死的。我脑子里幻想着当时她被撞飞的场景，从最高端到坠落，血肉模糊的疼痛连带着脆弱的骨骼顷刻间化为乌有。

　　我叹了口气，把手轻轻放到她微睁的双眸上，那双眼空洞又无神。我学着电视上惯用的桥段，缓缓抚过她的双眼试图使她安息。可是，她依旧睁着自己死寂的眼。

　　看着床上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一种很诡异的感觉袭遍全身，就像是死的是我一样。

　　“哒、哒、哒、哒……”轻微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病房，我的心忽地一紧，那种诡异的感觉又来了，它悄无声息的遏制着我的神经。

　　我猛地转身，却看见我爸憔悴的脸。仿佛一夕之间，他就苍老了好多岁。看来末荼的死给他们的打击真的很大。

　　看的出来我爸在竭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声音嘶哑的开了口：“未遥，你妈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你姐姐出了这样的事，现在家里就剩你一个女儿了，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他怕我像三年前那样，被我妈骂的想自杀。

　　可是，怎么可能？既然末荼都死了，那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人们再也不会说未遥不如末荼了，我再也不用躲藏在末荼的光环下了。

　　因为，她死了。而我，是唯一。

　　我也不知道这种阴暗的心理是从何时开始盘据在我的内心，就好像一个坏习惯悄无声息的吞噬了我原本的明媚。

　　我妈又病了，末荼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优秀的女儿死掉了，却留下一个不争气的女儿，任谁都不会开心。

　　她每天都絮絮叨叨的提起末荼的事，边说边流泪。以至于几天后视力减退的厉害，身体也每况愈下。我爸不得已把她又送进了医院。

　　他每天照顾她输液和吃饭，到了晚上又陪护在她身边。其实他心里也挺难受，末荼的死，我妈的抑郁以及我和她关系的紧张，所有的事情挤压在一块都快让他的心理防线崩溃。

　　我曾偷偷背着我爸去医院里看过我妈一次，这几天她消瘦了许多，看见了我依旧是让我滚，我其实很想和她心平气和的坐下谈谈。

　　从我进门起，她就开始摔东西，同病房的大妈还以为她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吓得缩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别摔了！我现在就走！”

　　我还没说完，那个白色的保温桶就砸在了我的额头上，直到额头上的血顺着眼睛留下来才意识到疼。

　　临床大妈终于忍不下去了，她跳起来拉着我手就往外跑，边跑还边抱怨：“小姑娘你傻呀，那么大个保温桶你就不知道躲躲？”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现在就去找护士让把她从这病房弄出去，万一哪一天她砸我可怎么办啊！”大妈忧虑的想到了自己。

　　“没事的。”反倒是我开始安慰起了她，“她除了对我这样，对其他人都挺好的。”

　　大妈拉我的手忽然顿了顿，她停下来看向我，眼睛里有一种很微妙的神色。

　　“为什么？”她问。

　　安静的走廊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的传出： “因为——我、希、望、我、姐、死。”

　　说这话时我脸上还带着笑容，就像是在告诉别人我喜欢吃毛肚不沾酱一般自然。

　　她眼神里满是惊恐，良久，才颤颤巍巍的松了我的手。踉跄的向前跑去：“疯了疯了！母女两个都不正常！”

　　在我以为这辈子都不要再去医院看她的时候，我爸回来了。

　　我知道他是来做和事老的，吃晚饭的时候旁敲侧击的给我讲了好多小时候的事情。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妈妈带着末荼和你去凌山的事吗？”

　　我搅汤的勺子忽然一滞，心口有个地方针扎似的疼痛，怎么会忘记？那个地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见我爸在热汤氤氲的雾气之中模糊的脸。

　　“哦，我忘了。”我淡淡的回道。

　　他看了我一眼，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那件事情对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可是也怨不得你妈妈，那时候她身子也弱，而且你和末荼两个人……”

　　“爸！”我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他，“我累了，回房睡觉了。”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打断他的话，望着满满一桌的菜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

　　“看来你还是没能释怀。”

　　我转身关上门，假装没有看见他眼里的落寞。

　　梦里的颜色是灰暗的。

　　我和末荼就悬挂在峭壁深渊之上。

　　悬空的脚下是万丈深渊，死亡就横亘在咫尺之间。

　　头顶之上，是我妈分外美丽的脸。她的左手与右手分别拽着我和末荼的胳膊。

　　我看的出来，她的力气快要耗尽了。再这么僵持下去，我和末荼都会掉下去。

　　”妈，别抛下我。”我声音颤抖的央求她。

　　她转过头看向我，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我们纠缠的手上，可回应我的只却有五个字：“未遥，对不起。”

　　然后手中蓦然一空，我的身体便直直的向下坠去。她的脸在我的眼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从梦中惊醒时连枕头都是潮湿的，眼角还氤氲着绝望恐怖的雾气，鼻腔里带着梦里遗留的哭腔。

　　从那天起，我忽然懂得了绝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