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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漫凝碧瓦意难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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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轮乍涌,四壁虫吟。那月色太明亮了,照得人无遮无挡,庭中梧桐阴影越发深黑,仿佛无数猛兽,静静蹲着,伺机就要跃出。
薛樱宁从后面抱住站在窗前的萧庭钧,无语安抚着他。
萧庭钧捏着窗框,半晌低声道:"他到死都在替我替江北奔波筹谋。到死,都没得到我的原谅。"
樱宁心中恻痛,将头抵在他背上,柔声轻语:"父亲知道,知子莫若父,他都懂得的。"
萧庭钧摇了摇头:"我如何挽住狂澜。樱宁……"
樱宁静了一下,打断道:“你只放心干你的事。一丝也不要记挂我。万一扶桑人打到这里,或是你……你忘了我也会使枪吗?”
萧庭钧闻言猛地回过身捏住她的下巴道:“你敢!”停停深吸口气又松开手,抚抚她的脸颊,回身望那烂然月光道:“我说过我就是你的家,我不在,替你安排一个家。你不准自作主张。”
薛樱宁不敢再往下说,只将脸埋进他怀里。
第二日到了半夜,萧庭钧才回来,樱宁手上正替他缝着衬衣上松脱了的扣子,见他忙放下,迎上去接了外套,看看他的面色道:“吃饭了吗?”
萧庭钧略微焦躁地挥挥手,樱宁将军装外套挂好,又端了温水过来,拿一把雪白的毛巾浸湿了,替他擦脸上的灰汗。萧庭钧按住她的手道:“说了许多次,不用你做这些。”这时外头顾丛桢敲敲门道:“三少,四小姐来了!”
萧庭钧刚站起来,门已经被推开,跌跌撞撞闯进一个人来,还未看清,已被她扑上来哭道:“三哥!”
萧庭钧一行拍着萧庭珂的背,一行道:“糊涂!谁让你来的?不在北邺待着,到前线来干什么?!”
萧庭珂哭得抬不起头来:“二哥死了,父亲没了,母亲疯了,不但不让你回去,还说我不是她生的,还要逼我嫁给半个日本人!三哥,怎么会这样呀?”
樱宁见萧庭钧眉峰紧锁,额上青筋跳了一跳,忙上前扶过庭珂柔声道:“现在好了,快别哭。如今路上危险得很,你是怎么来的,没伤到哪里罢?”庭珂悲咽着喘口气道:“我昨儿夜里偷造了一份特别派司,用母亲的私印钤了跑出来,逼着老王一气不歇地开车带我来的。”
樱宁见她哭得头脸都肿了,忙叫人打热水,自己扭个热手巾替她擦着,又叫厨房送点心来,另外安排了房间,陪她洗刷梳头。庭珂再不肯放她回屋,说到父母和二哥,又抱住她哽咽起来。
樱宁忍不住也哭了,想她连丧父兄,比自己初遭家变独来北邺时心情更凄惨百倍,忙又擦了泪百般劝解道:“你还有三哥呢。现在既然来了,就什么也不要想,不管时局如何,他必定会替你打算妥当。你一向性子豪阔,岂不知聚散离合,都有缘分?就算父母亲人,也是一样。你看我比你更是孑然一身,你不要比我还心窄。”
正说着,觉得外头仿佛有人,出去一看,恰和来回踱步的顾丛桢照个正面。顾丛桢一窘,转身便要走,樱宁忙叫住道:“干嘛不进来呢?她伤心极了,你快好好开解开解她。”
顾丛桢一进去,萧庭珂便站了起来低下头,顾丛桢手忙脚乱地替她拭泪,她往前一步,抱住他便又哭起来。顾丛桢一呆,缓缓抬手也搂住了她。
樱宁轻轻回自己房中来,却见萧庭钧双目都是红丝,还在那看地图,不由快步过来道:“怎么还没睡?明日再研究不成吗?”
萧庭钧抬头看她,见她鬓边的头发有一丝乱了垂下来,便抬手替她别在耳后,微笑道:“四妹……我就交给你了。明日我要再到北固关去。”
樱宁一听急道:“才回来又要去?那边深入敌内,万一萧大帅的旧部还不来,扶桑人包围起来断了后路,你如何是好?!”
萧庭钧抚摸着她的头发道:“北固关好容易有机会夺回来,不能再丢了。否则军心一溃……此刻艰险万分,我也不能丢下我的人,自避在此。”
樱宁握住他的手,欲说什么又说不出,只有两行泪疾流下来。萧庭钧吻着她的眼睛喃喃道:“不要哭……现在先,不要哭。”
薛樱宁在家苦守两日,坐立难安,又要装作若无其事,安抚萧庭珂,下巴都尖削起来。这日黄昏,听见前院有响动,忙奔迎出去,却见顾师长满面风霜,两眼含泪,和一队人扶着一架简陋的黑漆棺材走将进来。薛樱宁顿时觉得喊都喊不出,仿佛有人迎面重重一击,竟懵然不知身在何处,两眼几欲流出血来。
下人将尸体抬出来,顾存仁抚尸痛道:“丛桢啊!”薛樱宁才看清那人的服色,木然挪动双脚上前一看,呆了一刻方哑声对下人道:“快去拦住四小姐,不许她出来!”捂住嘴痛哭起来。
不一时便听见后面一片喧嚷,樱宁吩咐下人将人抬到前厅停灵,预备香烛,又忍痛向顾存仁深鞠一躬泪道:“顾师长节哀,樱宁替庭钧向您请罪了……如今四小姐在后面,她对丛桢的心思……您容我先去看看……”顾存仁老泪纵横,站起来道:“夫人请便。”
薛樱宁快步到了后房,只见两三个丫头正拼命拦着萧庭珂也拦她不住,看见她便扑过来一把揪住道:“顾丛桢呢?你带我去见他!”
樱宁抱住她哭道:“你别急,他受伤了,此刻见不得,我答应你明天去找他!”萧庭珂猛将她一推撕心裂肺叫道:“你骗我!他死了!他死了!”
薛樱宁不妨她这一推,向后趔趄几步,脑后重重碰在门上,也顾不得疼,头昏眼花地上来死命拉住道:“我没骗你!你不要急!”正要拉不住,却见萧庭珂颜色雪白,人已软软溜了下去。
薛樱宁请医生、设灵堂忙了一夜,两眼泪不曾干,天快亮时方有空换了件衣服。看萧庭珂仍昏迷不醒,便往前头找顾存仁。此时顾存仁正坐在灵前发怔,薛樱宁端了一杯茶走到他面前,便直挺挺往下一跪。
顾存仁忙站起来扶她道:“夫人!”薛樱宁不起,泪道:“顾师长!樱宁知道丛桢是独子,请容樱宁今后在您膝下代为孝顺罢!如今三少独立守城,四方无援,唯有您深明大义,故樱宁有二事相求,请师长成全。”
顾存仁见扶不起,苦笑道:“夫人何必如此。夫人要托顾某的,无非是拼死护主四个字。顾某现已是孑然一身,心上唯有国仇家恨,还有什么顾虑?对夫人的托付,我只能说句,绝不死在三少的后面。”
樱宁胸内巨震,恐怕此战竟已然凶多吉少,因极力定了定又道:“好。那第二件事就是,送我去北固关。”不待顾存仁答话,她又道:“或者顾师长送我去,或者我自己去。”
樱宁原以为必遭峻拒,故心内还筹划了许多话,不料顾存仁只是踌躇一瞬,便叹道:“时也,命也!夫人既有此随夫赴难之胸襟,顾某唯有钦服。待丛桢下葬,夫人就随军同去罢。将来若事败……三少身边也需要一人照应。”说罢,看着她深深叹息。樱宁只见这迟暮将军满面风霜,心内更是凄凉,无语陪着。
正默默间,忽有一下人来回道:“夫人,四小姐醒了,您快去看看罢!”
薛樱宁忙跟上匆匆往后面来,一进房间,果见庭珂醒了,正乖乖在一个丫鬟手里喝着汤药,看见她调皮一笑道:“三嫂!”薛樱宁喜得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可醒了!你吓死我了!”萧庭珂笑嘻嘻把头往她身后探一探道:“二哥也在!”
樱宁顿时心中一寒,看向旁边守着的医生,那人皱着眉,微微摇摇头。樱宁小心将庭珂的手握在手心里,那手不知何时变得这样轻,像枯萎的百合花瓣。
樱宁心里一酸,轻轻道:“庭珂,你饿不饿?想吃什么吗?”萧庭珂笑道:“让紫菱给我做玫瑰糕来罢,她拿手的。”想想又四处嗅嗅道:“怎么一股药味?”马上作势要起来道:“你别告诉母亲,我要找小顾子玩去。上回他送我的梅花,香的了不得呢!”
樱宁忙一把按住,看着她黑色丧服反衬出的雪白小脸,一丝血色也无,哽咽忍泪道:“好,我给你找顾丛桢去。你好好躺在这里。”说罢使一个眼色,那医生忙随她出来。
一站定樱宁便急道:“她这是怎么了?”那医生道:“病人近期接连受了很大的刺激,出现了精神紊乱的情况。这里没什么相关的药物,只有先用中药调养着。最好尽快送她回北邺,到外国人的医院住院治疗。否则,一旦病情深入,就终身如此了,将再无可能进行正常的生活。”樱宁仿佛被人搡了一把,晃了一晃,方点头道:“我知道了。”
别了庭珂,樱宁站到太阳底下。她微眯起双眼,就在不久前,自己还和庭钧在这一片桐荫里观萤赏月,赏量回北邺的景况,顾丛桢作为近身侍从,时常地前来汇报军情。如今桐叶还未凋,就已物是人非。
这时,顾存仁带着一名汗血披面的军官快步走进来,满目焦色,对她直言道:“夫人,您要有心理准备。三少已经被包围了。”
樱宁缓缓点点头,半晌道:“现在突围还有多少胜算?”
顾存仁谨慎道:“我的人和他两面用力,总有三成胜算。”
樱宁无语,慢慢转身回房,走到床前坐下,抽出床头柜的抽屉,取出去年她来北邺时随身带着的那把勃朗宁手枪,缓缓用手帕擦着。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升高了,热烘烘照在身上。
一个丫鬟进来道:“夫人,顾师长请。”樱宁起来,对着镜子拢一拢头发,跟着出去。到了花厅,却见顾存仁正陪一个女客坐着,一见她便迎上来低声道:“有救了。”然后又大声对樱宁道:“夫人不曾来接着贵客。这是程雍江程先生的次女程琬之小姐。”
樱宁看那女客时,果然是程琬之。她穿着一件杏黄洋装,上面都是土,帽子也没戴,蓬着头发,十分狼狈,大非往日可比,便点点头道:“程小姐,您来了。”
程琬之冷哼一声道:“我不来,不等扶桑人,我父亲的炮弹都要把你们炸成灰了。”
顾存仁在旁解释道:“程先生的人已经接收北邺,挥师北下襄助了。”
程琬之道:“什么襄助,他是来渔翁得利的。他凭什么放弃这难得的机会?”顾存仁道:“程小姐深明大义,自然知道如何让令尊襄助三少,博得千古佳名。”程琬之又冷笑道:“我又凭什么帮你们。”顾存仁笑道:“小姐人既然来了,又何必再说这样的话?”
说罢又正色对薛樱宁道:“为今之计,就是委屈夫人,让顾某通电全国,宣布三少与程小姐的婚事。我们再号称联合程氏,急攻东北一线,围魏救赵!此举必能乱扶桑人之阵脚,解救三少于水火。”停停又压低声音道:“夫人……顾某是您与三少的证婚人,论理绝不该出此下策。然而事急从权,等三少被救出来……其实终究不过是个名份,夫人……”
樱宁已转过身,对着窗户,看着那刺眼的日影清清楚楚道:“顾师长还等什么,立刻宣布罢。”
顾存仁愣了一愣,暗叹口气,匆匆转身去了。
花厅里只剩下两个女子。程琬之先冷冷道:“薛小姐,我是否不得不尊称你一声妹妹了。”
樱宁露出一个迷茫的微笑,轻道:“庭钧不会让我去住小公馆。有我在,他根本不会娶你。”程琬之一听,冷笑一声,抬起下巴道:“那我就回去,成全你们亡命鸳鸯!”
薛樱宁缓缓回过身来,上下打量她一番道:“程小姐此次出来已是不易,再回去,恐怕一样难为。令尊那里,已是恼火至极了吧。”程琬之挺直脊背道:“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薛樱宁看着她一字一字道:“小姐痴心,樱宁亦深为感动。他日,小姐必不忍三少一生抱负付之流水,更不忍他肩上永担着国仇家恨!小姐答应我此生竭尽全力支持他、照拂他,我就答应你,从北固关回来后,与你们永不再见。”
程琬之脱口道:“何消你说得?我程琬之为萧庭钧做的,比你多得多!”见樱宁沉默,半晌又不放心道:“你做得到?你真能舍得他?”
樱宁微笑道:“舍不得。”停停又道:”但我更舍不得他死。”说罢转身向外走,“还有一个人……我也不得不先托付给你。”
“夫人……”顾存仁由下人领着,一进书房,只见薛樱宁已换了一身男装,背对他立在书案前,不由叫了一声。
“顾师长答应樱宁的第二件事,该履行了吧。我总要赶去再见他最后一面。”
顾存仁不由道:“夫人何必自苦?目下北固关十分危险,不如等三少回来,时局平靖了,再慢慢相聚相守。”
“顾师长既然还叫我一声夫人,就快去布置吧。”
顾存仁见她话说到这里,实无法再劝,只得深叹口气,下去部署得力之人。
薛樱宁听得他沉重的军靴声去了,仍站在书案前,没有回头。
那案上放着他们的结婚证书。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结婚人:萧庭钧。薛樱宁。
证婚人:顾存仁。
他一袭长衫,温柔握笔的姿势仍在目前,斜阳仍是斜阳,仿佛那就是一生一世。
“嗒”的一声,一滴泪落在那红粉的喜气洋洋的图案上,逐渐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