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争凤戮》焰雪炎雪

5、去他寝殿

　　我扁着嘴走出书房，盯着手心里的红痕悔不当初。真打啊，这夫子也未免太小心眼了。怪就怪我没事先打听，所有夫子中就属严夫子性子最为火爆。学塾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挨过他的戒尺，不会背文章要打，字儿写得不工整要打，作诗写词不好更是要打。眼下看来往后的手板子我有得挨。
　　“五小姐，六殿下走远了。”丫鬟凤绫忙提醒。
　　我这才想起要做的事，太监们快把他抬远了，我得赶紧追上去。谁想刚拉起裙角便被一人拦住。
　　“泷五小……小姐。”
　　他个头高，我仰起头才看清他是谁，挡路的人是皇甫庆林。虽是头一回见，我却觉得他好生面熟。面熟也面善，我当下决定要喜欢他。可即便喜欢，他这会儿拦着我，我也很难欢喜，六儿快不见了，有事儿不能等一会儿么？
　　见我只把他瞅着没应声，他又唤了一次，“泷五……小姐。”
　　“你也是小结巴么？”庄里有个小丫头就像他这样连叫人也不利索，旁人都叫她小结巴。
　　皇甫庆林面色一窒，耳朵飞快泛红。后来他说，泷五妹，你最大的本事便是一开口就能把人噎死。
　　他并非小结巴，他的支吾不过是在掂量该叫我五小姐还是五妹，最终他挑了前者。
　　“五小姐，敢问小叔父他身子骨可还硬朗？”
　　“叔父……”谁？“呀！”忘记刚挨了尺子，一咬指头就疼了。
　　他面皮绷了一下，“黄门郎大人他可安好？”
　　“黄门？”我瞟了眼身边的门框，红的啊。
　　他用力咬了下牙，抱手一拜，“请代我向令尊大人扣请金安！”
　　“我爹爹？”这个我听明白了，“你说的三个人我只知我爹爹。你是皇甫庆林？我会告诉爹爹你很懂礼数。”
　　这必然是夸赞，可听到旁人耳中就变了味儿。别人有无礼数还轮不到我一个黄毛丫头来评论，话说到这份儿圣贤也恼了。皇甫庆林懒得再和我多言，头一拧便走了。

　　我也无暇再理会他，指着簇拥在身后的一名太监叫道，“快，背上我，去追六儿！快啊！”
　　太监不明所以，凤绫便道，“五小姐说的是六殿下。”
　　“是！”太监不敢怠慢，立马背上我快步追上去。
　　“站住，站住！快别走！”我在后面叫喊着。
　　凤绫边追边道，“五小姐不可无礼，要说停驾，请六殿下停驾！”
　　“嗯嗯。”我跟着喊道，“停驾，六儿停驾！”
　　终于追上了他的步撵，宫人门小心将他放下地，他却没有走下来，而是坐在上面瞪着我，“你再敢胡乱唤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巴。”
　　我忙捂住嘴从太监背上跳下来，“你不喜欢‘六儿’？为何？”他分明就是老六啊。
　　“手还疼么？”他突然笑了起来。
　　我赶紧吹了下手心，又给弄疼了。
　　“我帮你吹吹？”
　　他头一回对我这般和颜悦色，我还等什么，欢欢喜喜地奔上去把手递给他。
　　容晟佑早早的就是一个坏家伙。
　　当我满心欢喜他要给我‘吹吹’时，他竟用手指压住我的痛处用力一按。
　　“啊——”
　　“哈哈哈……”
　　“五小姐！”凤绫连忙扑来将我搂住。
　　我环住她的脖子哭得好不凄惨。方才是疼，这会儿是更疼，可令我大哭的不只是疼，还因他竟然诓我！
　　他笑得前仰后合，一个不当心滑出了步撵，我正要笑他活该时，却发现了异样。他的腿？！
　　他在地上蹬了几下腿竟没能站起来，两个太监连忙将他抬上步撵，宫人们个个吓得不轻。
　　原是他在那日雪地里跪得太久冻伤了筋骨，难怪他方才出书房时也是被人抬着的。我不知其中因由，以为他本就不能走路，因此哭得更加厉害。
　　“五小姐不哭不哭，奴婢马上去找御医，御医看过便不疼了。”凤绫没见识过我的哭功，一时不知如何哄我。
　　“我不……呜呜……”
　　“真是很疼？”他小声问了一句，脸上似乎有些愧疚。
　　我望着他的一双腿仍是停不住眼泪，想着他生得那样俊却是个瘸子，叫我怎么不伤心。
　　日后我与他说起这事儿，他说泷五娘你就是个色鬼。我说，你待我不是打便是骂，若不是贪恋你的色蒙了心智，何苦巴着你不放。
　　见我哭得没完没了，他不安地搅着眉头，突然有了主意，挪出些位置说道，“你上来么？你别哭，我让你上来。”
　　我推开凤绫，边哭边爬了上去，屁股一落下哭声瞬间收住，挂着泪珠儿冲他笑道，“我叫五儿。”
　　他受不了地捂住耳朵，“全天下都知道了。”
　　“你当六儿好么？”我又道。
　　“不好！”他极力反对。
　　“那叫小六？”我换了一个。
　　“不成！”他作势要把我推下步撵。
　　见状我又拉开了大嗓门，用力把脖子挣老粗，非哭到他同意不可。因我叫五儿，他叫六儿或是小六，这才显得亲，非得这么叫不可。而我也不霸道，给出两个让他挑啊。
　　“你家小姐是无赖么？”
　　面对六殿下的质问，凤绫唯有跺脚。不论是哪一个她都得罪不起，只好由得我们去斗架。
　　“她怎么了？！你家小姐……别哭了，小六就小六！”他惊慌地将我搂住，“你是怎么了？夫子可没把你打坏啊。”
　　自小到大，我一旦哭岔了气就会嘴青面白。爹爹虽想严厉管教我，却每回因此狠不下心，任由我撒泼赖皮好些年。
　　“小六！”我开心地唤了一声，倒向他滑到他怀里，感觉有些累便干脆把头枕着他的腿，仰望着他，抽泣道，“你是瘸子我也会和你成亲的。”
　　听到这话凤绫惊呼一声，险些摔了下去。
　　而他也则快要昏死过去了，直锤着胸口叫，“你怎么这么不知羞！你怎么这样不守礼！”
　　我担心地看着他，我想他身子骨肯定不好，怎么动不动就一副要死的样子。
　　等到面红耳赤的他终于顺了气，他才记起要回骂我，“你才是瘸子！”
　　我赶紧把腿儿一伸，“你看。”
　　他又抽了口气，将我推得远远的，冲宫人道，“走，回宫。”
　　“五小……”凤绫和其他奴婢不敢违抗六殿下，只能默默在步撵边跟着。
　　我真是哭累了，慢慢地撑不住眼皮儿，渐渐向他靠过去。迷糊中只觉得步撵在摇晃，只听到他不断低声叫着‘守礼守礼’，而他一只手将我搂得很紧不让我摔下去，另一只手则轻轻捉住我的手在‘吹吹’我的疼处。
　　我的小六，本就这般温柔。

　　当我前脚跨入喜善宫的宿星殿时，李房主的后脚也进了明月殿。
　　李氏是喜善宫的掌教女官，官拜二品房主，平日里不大管事，但谁都知道她是贺妃的心腹之人。贺妃便是那日六皇子所指的‘姨娘’，乃当今皇帝最心爱的昭惠妃，同时也是当朝太子的生母。
　　西边的宿星殿是六皇子的寝殿，贺妃住的是东边明月殿，所以我与李户主并未照面。当一名宫人来到她耳边私语一会儿后，她立刻奔进了贺妃殿中，告知娘娘西边有动静了。
　　正斜在卧榻上看书的贺妃见素来稳重的李大姑如此慌张，立刻起身摆驾，说是要去看看六殿下带回的女娃究竟是长了三头还是六臂。
　　而此刻长了三头六臂的我正在六殿下的寝床上呼呼大睡，我向来有这等好本事，只要暖和不管是哪儿，哪怕是马厩我也能睡得香甜。
　　若要我醒来倒也容易，一是揪揪我的鼻子，二是放一碟喷香的吃食在我榻边。可恶的六殿下两样都做齐了，我不想醒也难。
　　“唔唔……”睁开眼睛就见我被揪得老长的鼻子，还有一张鬼笑的脸，“你好坏！”
　　他坐在榻边，冲我呲牙道，“你再睡，我就把你丢进那边的莲花池。”
　　我才懒得理会他这诓人的话，指着那边桌上的吃食说道，“我饿了。”一伸手感觉凉悠悠的，这才注意到手心里的红痕已摸上了淡绿的东西。
　　“你喜欢这个？”他从太监手中接过一盘切好的炙焦金花饼送到我面前。
　　我马上抓了一块放进嘴里，就是这热乎乎的香味儿将我馋醒的。饼虽没家里的糕点细腻绵软，味道也是不咸不甜，但很有嚼头，且越嚼越香。很快我又吃下了第二块。
　　他捧着盘子，半张着嘴盯住我，不由得跟着我咽口水，“有那么好吃么？”
　　“好吃呀。”我忙拿了一块塞到他嘴边，“你尝尝。”
　　他吓得连忙避开我的手，“我不吃！”说完又开始叫，“叫你守礼，男女之礼！”说话间肚子不争气地咕噜起来。
　　我慌张地跳下床榻，“快吃快吃，不然你肚里的虫子要吃你的肉了！”爹爹说的，小孩儿肚里都有虫子，要是不给它喂吃的，它便会咬你的肉。
　　“说了不吃，别给我……”他竟扭头作势要呕。
　　我奇怪地看着他，这饼很好吃啊，怎还要吐了。
　　“殿下，快吃一口茶。”白面清秀的太监忙将一碗茶水端给他，然后站在一旁为他轻轻拍背。
　　“小六病了么？”我看着那太监问道。
　　小太监警觉地瞥了眼屏风外，这才小声说道，“再好味的东西吃了一整年也要吐了。”
　　“一整年？”为何要吃一整年，他很喜欢这饼么？我悄悄记在了心底，但压根不是我所想的。
　　小太监面露怨意，说道，“不止是午后的茶点，连早膳午膳也……”
　　“多嘴！”六殿下将他推开，说道，“你觉得能入口就好，我这儿也只有这个了。”
　　“哦。”我愣愣地点着头，伸出手又道，“渴了。”
　　“长寿，还不伺候。”他吩咐道。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腿，这又苦了脸，“你的瘸脚好不了了么？走不了路么？”
　　他打开我的手，怒目，“谁是瘸脚？你别给我动手动脚！你看着，等不了几日我走给你看。”
　　“五小姐，您的茶。”长寿恭敬地将茶端给我，举止间有些迟疑，他在想着该不该给我这杯茶水。
　　快渴死的我看也不看，起身抓过了便灌入口中，哪知还没咽下便噗一声全数喷到了六殿下脸上。
　　“殿下……”长寿上前默默地为殿下擦脸。
　　一口水浇下去，他连火也提不起来了，只是认命地说，“你是天生克我的么？”
　　我呸呸吐掉嘴里的味儿，皱起一张脸说道，“好苦！爹爹说孩儿家不适宜饮茶。”还是这么苦浓的茶水。
　　他撑了下眉，随手拿过长寿放在一边的茶盘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仰头一饮而尽，“吃着吃着也就不觉苦了。”连喝苦茶他也不皱一下眉，也是一脸无所谓的笑意。
　　我不懂这话，长寿却懂。他蓦地一声长泣，跪在我面前说道，“五小姐说的是，这茶不适宜吃。每月每日、每餐每顿，无一不同的膳食吃了整好的一年也不适宜啊。”
　　长寿年仅十四，跟着没心肺的六殿下也别指望他有什么心眼。他没想过向一个比殿下还年幼的娃儿告状，只不过长久以来除了殿下总算找着一个能称得上主子的人倾诉，这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你再多嘴，我叫你长寿变折寿。”六殿下威胁道。
　　长寿求救一般看了我眼，见我迷糊的样子便觉得指望不上，径自跪到了一边。
　　我虽还迷糊着，但也听出了些端倪。又将再那金花饼吃了一口，恍然大悟，“小六，你姨娘没好好照料你？”这金花饼再好吃，多吃一点也觉得腻了。若是让我天天吃月月吃，那多难受。我不可能想得太深，只觉得身为姨娘就得好好照料孩儿。就像是我的姨娘，她可是变着法给我做大江南北各种吃食，也不会让我饮茶叫我夜里睡不好。
　　即使不是欺负小六，也是个不好的姨娘，我心中愤然地想着。
　　听到我的话，六殿下扔来个白眼，“谁像你这小娃儿事事要人照料。”说罢拉了拉长寿的领子，“去把披衣给她裹上。”
　　“小六，你同五儿回家好么？”虽然那个家也不是太好，但有爹爹呀。有爹爹便不会让小六老是吃这个饼。
　　“好，你过来。”
　　想不到他竟满口答应，我连忙上前捉住他的手。
　　他露出白白的牙，突然白牙收起，嘴边扬起坏笑时，手指也按住了我抹药的手心。
　　“啊——”
　　“吃饱了便回家去，叽叽喳喳吵人烦。”
　　“你当真烦五儿？”我伤心得又要哭了，“你烦，五儿日往后不找你就是了。”他骂了我好多回，我想他真是不喜欢我的。
　　“那你……你是烦人啊。”他左右转了下眼珠，低声道，“只要不动手动脚，也不是太烦。”
　　“呜……”
　　“我没烦你！”
　　“呜呜……”
　　“长寿！”六殿下大叫。
　　长寿跟着叫道，“是喜欢，是喜欢，六殿下是喜欢五小姐的！”
　　“当真？”我跳到他跟前睁大眼睛。
　　我贴得太近，他忙脸转开，手指着长寿说道，“你打他一通才算是真。”
　　成！一双拳头这就落在长寿的肩上。
　　长寿委屈地叫着，“殿下你过河拆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