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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住进新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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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乳娘张氏是真心待我好的。她丧女之时便是我出生之日,因而对我有着更深厚的感情。尽管爹爹隐瞒了我许多事情,却有她在背后对我讲。她说小姐你年岁小,可有的事不与你说便是害了你。
不管是庄子还是这个新家都叫泷府,这里的主母管我的爹爹叫夫君。但其实爹爹并不姓泷,他本姓皇甫,是京中一个大家族的幼子。十四岁那一年,他与我的亲生母亲成了亲,一年后生下了我。在此之前,我母亲成过一次亲,夫君是谢家的大公子,母亲成亲后生育过两回,第二回是一对双生子,因而得了三个男孩。谢大公子并未离世,母亲与他成亲六年后和离,不久后嫁给了我的爹爹。说嫁也不对,该说是爹爹入赘了泷家。
何以我没有在京中长大,并非是母亲不要我,而是爹爹将我抢走的。据说我刚生下来,大夫便说我身患天疾,以此为理由将我带到了西北,在那里我度过了六年有父无母的日子。可爹爹毕竟不是做主的人。他对母亲说,女儿六岁这年的第一场雪降下来,他便带着我回京。
我的新家丝毫不比那个皇宫逊色,可我并不喜欢。叫我如何喜欢得起来,在这里人人都显得与你亲,可他们却又不是真要与你亲。我小可我不傻,这些是与冷暖一般能感知的。
“五小姐,该起了。要不向主……夫人问安又该晚了。”
似乎府上的下人们也改了口,原先的主母变成了如今的夫人。
“我爹爹呢?”我揉开眼睛瞪着那丫头。
丫头笑道,“您怎又忘了,是奴婢在伺候您啊。”答非所问。
几日呢,让我算算,已五日没见过爹爹了。
“快让奴婢伺候您梳洗。”丫头看了看外屋,低声道,“容奴婢提醒五小姐,待会儿到了夫人跟前可别再说爹爹了,要说父亲大人。”
“再啰嗦我咬你!”我挥开她的手,“乳娘呢,我要她,不要你。”
“五娘在和谁置气呀?”软绵绵的声音传来,过后奴仆簇拥的母亲大人走入了内室。
我赶紧跳下榻站在踏脚上端正而立,而那丫头则跪在地上抖得像个筛子。虽说我也怕母亲,可这丫头也未免太胆儿小了。“母亲大人安好。”
“快别冻着了。”她上前来亲生为我披上外衣,然后看着地上的人问道,“这丫头不讨喜么?”
我回道,“我喜欢乳娘。”
她莞尔一笑,“那就不要她了。”
已经站在屏风前的乳娘吓得瑟缩了一下,年幼又初来匝道,我全然不知背后有多少意思。
等丫头被一个老妇领下去,母亲大人便从衣案上拿过衣物亲手为我穿戴。我十分不自在地任她摆弄,而她显然也不熟练,还得两个丫鬟上来帮忙,我才将层层叠叠的华衣裹在身上。
“乳娘固然好,却是不够的。”她用余光扫了眼乳娘,乳娘立刻垂下了头。“母亲已为你挑选了两个机灵俊俏的丫头,除了伺候你,还能陪你添些乐子,午后便叫她们来见你。”
我应着点头,“谢母……”
“叫娘亲。”
“娘亲。”
为何一个成日笑意融融的美丽妇人会叫人无端生出惧意呢?
梳妆打扮,用过早膳,娘亲许我可以再去睡个回笼觉。
“今儿早些安睡,莫再将脸蛋儿掉进了碗里,赶明儿起你得去见夫子了,更要养好精神知道么?”
管他知不知道,我也和父亲一样只顾点头便是。
待那一堆人走了,乳娘才将绷紧的身子松懈下来。
“乳娘?”她怎么哭了。
乳娘警觉地看了眼外面,掩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五小姐,乳娘怕是日后见不着你了。”
“乳娘你在说什么?”我拉她坐下,为她擦掉眼泪,“不哭。”
乳娘胡乱抹着眼泪说,“您还这般年幼,叫我与你如何说道。”
我苦恼不已,不知如何哄她。原本我就没学过哄人开心,都是别人哄我的。
“我的好小姐,该的你姓泷,这般小的女儿,若是换成别家孩子,来到这地儿,非得是成日泪眼不可。”
我噘起了嘴,“爹爹说我爱哭,连你也数落我。”
“哪敢啊。”乳娘拉着我的手,眼中的不舍是我看不懂的,“小姐,日后要听公子……听大人的话,更要听夫人的话。少与下人们搭理,省得坏了尊卑。要好好吃饱,不要饿了肚子。入夜要早睡,莫要耽误给夫人请安。”
“乳娘你好啰嗦。”我打着哈欠径自走进内室扑在榻上,乳娘进来替我松髻宽衣,嘴里依然在唠叨。我只觉得她比平日里更啰嗦,丝毫不知今日以后便再也见不着她。
两日前,从前照顾我的老仆人们已被父亲送走了。我问起刘嬷嬷她们,父亲却说回家探亲去了。乳娘原是要留下的,可就在今日母亲已决定了她的去留。对于我身边该留下什么人,母亲从不含糊。
我虽爱使性子,但也把爹爹的话听进去了。爹爹说,孩儿长大了便不能再粘着他,粘人的孩儿便不叫长大,长不大的孩儿会叫爹爹伤心。我不要爹爹伤心,所以不管我多想粘着他也忍耐着,没有像乳娘说的成日泪眼,我满心想着我虽不能再和从前一样和他待在一块儿,但只要他在我便不怕。这个新家我不喜欢,但爹爹在我便在。
改口叫娘亲的美丽女子起初和我见的时间并不多,除了每日和她问安,我大多时候是和仆妇们的围绕下自由玩儿乐。只要不摔着磕着,到街上去玩儿也可,日子也就没那么难熬。
“爹爹!”听到脚步声我赶紧转身,惊喜却在瞬间化为乌有,“司宏兄长。”
他愕然,“五妹竟认得我?”
我不解。
“我与三弟长得一样啊。”他惊讶道。
我得意地扬起了脸,“乳娘她们也说大白和小白长得一个样儿,但我就能分得出。”他虽然和司乾兄长相貌差不多,但毕竟不是同一个人。
“大白小白?”
“回二公子。”我新的近身丫鬟走出来,“大白和小白是五小姐在西北庄里养得两只白兔。”
“喔?”轮到我吃惊了。这个叫凤绫的丫鬟分明才与我认识,但好像知道我所有的事。譬如昨日,我说起喵喵,她说喵喵不是白猫是白虎,如今养在宫里的兽园里。喵喵的确是虎,可庄里的人都叫它大猫。
“兔子……”听到凤绫的解释,司宏兄长像吃了酸枣一般,“五妹叫我二哥吧,叫兄长太过疏远了。”
疏远不疏远我不知,但这么叫法着实奇怪,没人会把别人的官名挂在嘴边的,那是不敬。
“二哥。”我欣然接受,这么叫更顺口。
“在玩儿什么?”
“毽子。”我将新得的玩具递到他跟前炫耀,“很有趣的,只是我玩儿不好。”
他笑道,“二哥玩儿给你看?”
“好呀!”我不知毽子是男孩不玩的,有人陪我玩儿自然好。
何况二哥的毽子真是玩儿得好,我踢三四下便掉下地,他却能踢好多个,不过是脚,他还能用胳膊用脑门去踢。
“教我教我!”我拉着他正要拜师,这时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样的人来了。
“二哥,你叫我好找。四殿下约我们骑马,你怎给忘了。”
“三哥。”我依样画葫芦,以为他会夸我聪明,谁想他只是与我擦身而过没有应我。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抓过二哥手里的毽子,露出惊愕的表情,“你陪她玩儿这个?脑袋被骡子踢了?”
二哥没理会他的恶言,笑笑说,“我见五妹一个人孤单,便来陪陪。”
他扔掉毽子使劲跺了两脚,“好啊,泷司宏,你倒是迫不及待地会巴结起女太子了。”
“住口!胡说什么!”
响亮的巴掌声惊呆了所有人,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怒目而对。
我心疼地捡起毽子,并不为那挨巴掌的人感到同情,他犯了错便该挨打,我没上前咬他算好的了,“三哥好坏。”
“是,三哥坏,五妹莫听他胡言乱语,等会儿让娘亲教训他。”二哥蹲下身来对我说道。
其实二哥无须担心,我压根不明白三哥在说什么,只是抱怨他踩坏了我的毽子,也不会去向娘亲告状。所谓告状便是要找那能为我做主的,我从未觉得那个人能为我做主。
然而我不说,却也管不了别人的嘴巴。晚膳时候没见三哥上桌,很快便见他跪在了门前。
“五娘认为他该罚么?”罚人的人向我问道。
我看了眼在门口跪着的人,点头道,“该罚。”我犯了错爹爹也会罚我跪,还有时不许吃饭。
原本垂着脑袋的三哥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殊不知我这两个字,叫这位本就不喜我的兄长从此怨上了我。
“为何该罚?”娘亲给我夹菜的同时又问。
“他下回就不踩我毽子了。”我低头又道,“也不会伤了五儿的心。”我懂得何为伤心,你待别人好,他却待你不好,这便是伤心。
娘亲颔首而笑,“你父亲将你教养得很好。”
“食不语、寝不言,要是不懂,用完膳去给我抄写百遍。”一直沉默的父亲搁下筷子,走到门口将那跪着的少年强行拉到了桌前,“三郎用完膳再去领罚。”
没有人再拿起筷子,连娘亲也放下手默默不语。安静的膳厅只有我的哭声,记忆中父亲很少对我发这么大的火,不仅伤心还很吓人。哪还敢咬别人,只能把自个儿的手放在嘴边。
“用膳!”父亲一巴掌拍下去,所有人一起端起了碗筷,我连手也不敢咬了。
这一顿饭菜我是就着泪水吃完的。食不语、寝不言这六个字,我一直抄写到了深夜,直到趴在书案睡去。爹爹虽然放任我像狗儿一样乱咬人,可是该有的礼数该懂得尊卑,我若是触怒了他,他也不会再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