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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中初见 ...

  •   我六岁的这一年,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
      爹爹往年是喜欢雪的,每当雪盖得厚厚的时候他便会带着我进山里去狩猎,无人跟着,只有我和他。每一次进山里,我的乳娘嬷嬷们便要哭天喊地一番。公子你要了我等的贱命未尝不可,何苦去害孙小姐啊!每一回都这么叫着,听得我也觉得烦了。
      也难怪嬷嬷们哭得要断肠,从我年满三岁起,爹爹便将我系搂在胸前掩在袍子里,像夹一只猫儿似的在冰天雪地里乱窜,丝毫不怕将他的女儿冻死捂死。爹爹说,我的五儿啊是老天赐福的宝贝,怎可轻易被收回去。而我也像爹爹说的,在那冻死豹子的寒天里,看着中箭的猎物咯咯大笑,喝过鹿血暖和后还会钻出他的袍子,跟着他在雪地里打滚,滚到雪软的地方埋进去又被他刨出来。玩到累了,他又将我揣回怀里,和来时一样,一路打马狂奔回庄子。所以我不怕冷,也不怕马背上的颠簸。
      可是今日我却觉得冷,也觉得屁股下被马儿颠得疼。
      “爹爹……”我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爹爹,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
      他面容肃穆,眉毛和眼睫上蒙着一层雪雾,让他看起来冷酷极了。往日的爹爹不这样的,他会将我放进怀里揣着,而不是搁在马鞍上。
      “爹爹,我冷。”我眼巴巴望着他,又瞟了眼他腰间的水袋,“五儿要喝……”
      不等我说完,羊皮水袋的口子已经塞到我嘴里。可是入口的味儿不对,是我最讨厌的热汤水,不是鹿血。即便没有鹿,雪狐的也成啊,我不怕狐狸的臭味。这么冷,定是没有喝血的缘故。
      “不喝这个!”我用力打开水袋,抹着倒进了脖子的汤水。
      我的叫声终于把他的魂儿叫回来了。他冲我淡淡一笑,用不轻的力道包裹住我的手,“五儿,从今日起你要喝的是这汤水,不是鹿血。”
      “我不!”我一口咬住他的手,愤愤地瞪着他。今日的爹爹果真是惹人厌,非但不让我喝血,还将我弄疼了。
      我咬人是十分厉害的,据说幼时差点咬掉乳娘的□□。我这样难受,他非但不疼我,还这般无动于衷,想着便来气。气极的我咬得他皮也破了,他却依然面无表情。
      “我要喝,我就要喝!”我不依地踢着腿,想要去抓他手里的缰绳,抓不着便哇声大哭起来,“爹爹不疼五儿,爹爹欺负五儿,爹爹坏,呜呜……”
      或许是见我哭得可怜,他终于将我搂抱起来面对着他,“五儿,听话。”
      “为何,为何!”鹿的血那么好喝,虽然嬷嬷和丫头都很害怕,可我喜欢啊。
      “因为……”他突然将我高高抱起,将脸埋在我身前,沙沙的声音说道,“今后你要喝的血已有许多……”
      年幼的我压根不懂爹爹那时的神情,只觉得那双眼睛像是狩猎时的箭,要将我射穿似的。我怕极了,想要像他捕射的猎物一般逃走。“爹……”连哭也不敢出声,只能咬着牙任泪水涌出。他究竟是怎么了,我的爹爹不是这个样儿的!
      “五儿。”他像往常哄我一样,用嘴唇将我的泪水擦走,过后展开了眉眼,“冷是吗?快来爹爹给你捂捂。”
      “嗯!”对了对了,这才是我的爹爹。我破涕为笑,用脸蛋摩挲着他的脸颊,把冻僵的手摸进他的脖子,整个人挤入他的胸膛,恨不得把腿儿也伸进他的怀里捂暖和。
      “我们要上哪儿去?”小孩儿总是很善忘,我很快忘记方才的不快,露出眼睛瞅着外面的景致,“是要去赶集?”这是出门的路,离开庄子沿路的雪松越来越少,道路两边都是光秃秃的树木。
      “去娘亲那儿。”
      娘亲这两个字,他说的很飘忽,我没听太清。
      “娘……”我想了想,问道,“是把我藏在肚子里的那人么?”
      爹爹点了点头。
      “哦。”我不知他为何要去找那人,心里不由得厌恶起来。爹爹说每个孩儿都有娘亲,因为爹爹们的肚子不够大,所以在孩儿们受不住冻之前要先藏在娘亲的肚子里一段时日,等长得够大了再放出来。
      爹爹说孩儿应当感激娘亲,我不这么想。藏在肚里,那多脏,肚子里是藏脏臭臭的啊。我不喜欢叫娘亲的那人,爹爹的袍子里也很暖和,我不要她的肚子。
      “你不是哭就是咬人,想必你娘亲是不喜欢的。”
      “做她那儿做什么?”我充耳不闻他的话,使坏的把小手伸进他的咯吱窝挠着,想要逗乐他,他偏不笑。
      “娘亲也是五儿的亲人。”他昂起头吐出一口白雾又陷入了许久的沉默。
      我着实受不了今日怪里怪气的爹爹,撒气地扯着他的发丝,望着身后如长龙般的马车队又道,“乳娘和刘嬷嬷为何也要去?喵喵也去,它怕冻的。”喵喵是我去年养的白猫儿,它比我还会咬人。虽然今年它又大了不少,还会抓破我的脸,但我还是舍不得它受冻。
      “喵喵有乳娘揣着,跑不了。”
      “骗人!”喵喵已经大到乳娘也抱不动,怎会揣得下。
      “别咋呼了,先睡会儿。”用斗篷裹住我的腿儿之后,爹爹便拍着我的屁股哄起我睡觉。
      我方才也哭累了,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等我醒来竟是在马车上,没有爹爹,只有乳娘搂着我。而不管我如何叫闹,爹爹都不许我出去和他同乘一匹马。
      我不要乳娘抱我,独自缩在褥子里伤心地想,爹爹当真不再疼我了。可我不知因由,昨晚睡下时,爹爹还给我剪纸,剪喵喵的模样,还说五儿是他的珠宝。为何一早起来就如这提早来临的第一场雪,彻底变天了。

      我初见他的那一日,又是一场大雪过后,那是今年最后的雪。
      那日清早雪还下着,我昨晚四处寻爹爹累坏了因而起得晚,等刘嬷嬷替我擦好胭脂放我出门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雪也停了。
      “爹爹今儿也见不着么?”
      刘嬷嬷道,“大人今儿也有要事,五小姐就不要去找他了。大人听说您昨晚安寝得晚,好生数落我们一顿。”
      我不开心地皱着眉。到了这个地方,爹爹在她们口中变成了大人,我从孙小姐变成了五小姐,难听不说,我还得每天在脸上抹着痒脸的红红绿绿。
      “别啊!”刘嬷嬷赶紧拉住我的手,“不是早说过了,住进这里就得打扮得漂漂亮亮。你看那些外面的小丫头,哪一个不是这样的。”
      “我是来当小丫头的?”我原只是寻常的询问,却让把刘嬷嬷吓得跪下了地。
      “这话可说不得!”刘嬷嬷蹲跪在我面前,替我摆正胸前的璎珞圈,轻轻抓住我的双手,“五小姐,你若要我几个老妇有太平日子便听听我们的话,宫里不同庄里,规矩不同,你得听着才好。”
      “嬷嬷你怎么了?”我见不得她红眼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安慰道,“你不哭,我听话。”
      “乖小姐,我的小乖乖。”刘嬷嬷紧紧将我抱住。
      看她笑了,我也笑开了脸,“那你再给我说说娘亲的事。”
      “说,还给你说。你边用早膳,我边与你说。”
      我在马车里晃悠了两月,终于到了爹爹所说的地方。这里的房子很大,庭院很大,亭台很多,花木很多,到处都很精致漂亮,可却没见到那个叫娘亲的人。
      在这儿住了好些日子,从起初新鲜好奇四处走动,到如今每日的找爹爹。我不喜欢这里的人,男人们都很矮小,女人们都要抹胭脂,也就穿的衣裳好看些,个个都丑丑的。虽说从前乳娘和嬷嬷们也丑,但爹爹不丑啊。这些都不是计较的事,最烦人的是那些人个个像没骨头似的,一见我便噗通趴在地上,他们也不嫌脏,连泥地也要趴着,还非得我说什么免礼,他们才起来,你说烦不烦人。
      见我整日焦躁,乳娘和刘嬷嬷便和我说起娘亲的事。原来娘亲不仅是藏孩儿的人,还是爹爹们的夫人,是成了亲的人。成亲可是非常了不得的事,一男一女成了亲,夫人不光要帮爹爹藏孩儿,他们还得举案齐眉、相敬相护。我不懂这是什么个意思,刘嬷嬷就说是相互不欺负,也不让别人来欺负。
      莫非是说,此番爹爹前来,是因娘亲被人欺负了,爹爹来教训那些人?如此说来,爹爹是不好的,这些年他都没见过娘亲,怕是有很多人欺负娘亲他也不知。尤其乳娘说娘亲是个很美的女子,比姨娘还要美呢。姨娘便是太美,遇到爹爹之前被很多坏人欺负过。
      姨娘是什么人?说起来起初我也是不喜欢她的,她来了庄子以后,爹爹夜里有些时候便要和她一起睡,那么大的人为何还要别人一起睡,豹子又不会叼走她。不过看在她给我缝漂亮衣裳做好吃糕点的份上,我便不与她闹腾了。我也喜欢她抱我,她身上有香香的味道。
      “姨娘真的不会来?”我又一次问。爹爹如今连我也不够分,不能再让她分走了。
      刘嬷嬷很肯定地点头,“这儿不是她那等身份的人能来的地儿。日后,五小姐也莫要叫她姨娘。”
      “那叫什么?”
      “叫她……”刘嬷嬷似乎想不出来合适的叫法。
      “叫她兰姬。”乳娘走进来说道。
      “蓝鸡?”我险些被噎住,“难听死了,我不。”什么蓝鸡白鸡,姨娘是人又不是鸡。“吃好了,我要出去,刚好有雪,去打喵喵。”揉雪球打喵喵,最喜欢看喵喵张开大嘴叫唤,它一叫所有人都跟着又叫又跳的样子可有趣了。
      “等等,喵喵已经不在……小祖奶奶,先罩上斗篷!”

      我没理会乳娘,抓过毛皮斗篷穿上,趁着她还没叫人跟着,一阵风便奔到马厩,可是到了那儿并没有见到我的白猫喵喵。问那些趴在地上的人,一个个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我只得四处去找。
      爹爹也是,喵喵也是,个个都不让我省心。
      正当我咕隆时,转角便看到一个东西,眼前一亮,也没管那道扫没扫,插着过膝的雪飞快地趟到了跟前。
      谁做的雪人儿,好似真的,还给穿着衣戴着冠。被那雕着金龙的头冠吸引,我冲上去一伸手就想摸摸,“……呀!”不是雪人,是个人!
      我连忙绕到他前面一看,果真就是个人。可是他怎么跪在这儿任雪盖满了头顶,他不怕冻坏了腿么?爹爹说了,不能让雪淹着腿儿太久,否则日后会走不了路。
      “你是犯错了?”我问道。
      下人们犯了错,姨娘不让管家打,只让他们跪上一会儿。
      若非我那时见的人少,我会是知道他很恼怒的,在我伸手想拔掉别人头冠时就已然冒犯了他,又这般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难怪他一脸愤意。
      他黑溜溜的眼睛瞪着我,我却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原来这个叫宫里的地方,人也不都全是丑的,他和爹爹一般好看呢。只不过他比爹爹小很多,后来知道他那会儿仅有八岁。
      “你很好看哟。”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喜欢他才会摸他,像对爹爹,对乳娘和嬷嬷,喵喵不叫的时候我也会摸。可他却打我的手,还打得那么疼。
      “放肆!”他叫喊的声音像扫帚刷地一样难听,他从天没亮雪还下着就跪在这儿,能发声已是难得。
      我并未生气,他真是那么好看,叫人看不够。
      以防他再打我,我把手插进袖管,蹲下身继续瞅着他。恨就恨那时的我,为何不一早就把斗篷给他披着,让他就这么冻着。
      “我叫五儿,你叫什么?”说完我马上后退,他又想打我。
      我这才发现,他的手指已然伸张不开。那双拳头像被凝住了的冰驼,所以方才打人才那么疼。我握住他的手,可我的手小,包裹不住这冰驼。而这双拳头比我想象的还要冰人,冻得我牙齿直打颤。“你别跪了好么?你姨娘在哪里,我去和她说叫你别跪了。”
      他歪了下嘴,“贺妃会听你的?他会让我见母后一面?别妄想了!”
      他说的话我半个字也听不懂,只是想着要暖和一下他,想也不想就解开斗篷拉开领子,将他一双手塞了进去。
      “啊!”我的亲爹!我总算知道你是有多疼我,冰死人了!
      “你,你!”他本就发着热,晕红的脸变得更红了。
      我被冰得眼泪也出来了,胸口像有刀子在戳,话也说不出。可他的手还没暖,不齿于半途反悔的我使劲压着他的手,不让他挣脱。
      “你,你不知羞!”他狠狠骂道,脑袋不断抽动着。
      他怎么知道,我的确不知‘羞’是哪个意思。
      “是有人欺负你么?你爹爹呢?”我猜测着,这么冷还被罚跪,不是被欺负是什么。
      “放手,放肆!”他几乎要叫破喉咙,抽搐得整个人栽倒在我身上。
      我好不容易才稳住没一起摔下去,托起他贴在我胸前的脑袋便吓着了,他在哭。爹爹说女孩儿能哭,男孩儿叫有泪不轻弹,他却在流泪。他定是被人欺负了很伤心很难过。
      “不哭,不哭。”我将嘴儿挨上他的脸为他抹去泪水,他果真就不哭了。
      他睁大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尚有一滴眼泪藏在眶里,眼珠一瞪流了出来,我忙又用嘴给他擦去。他的脸烫得吓人,想必是大夫说的害风寒了。
      我捡起斗篷裹住他,想了一会儿,按住他的手,保证一般,“你爹爹不帮你,那我与你成亲可好?我不叫你被欺负。”嬷嬷说的,成了亲就不让他被欺负。
      “你不知羞!”他叫得直咳嗽。
      我想我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把肩膀放在了他嘴边,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衣,他也咬得我皮肉血青,竟然比我还会咬人!
      我大概是被疼傻了,他咬我,我却没想着要推开他,就这么被咬着,只知抓着他越来越沉的身子哭。
      “殿下,殿下使不得啊!这是泷家的小姐,是泷五小姐!”
      在他压着我倒下的一刻,终于有人来了。那十多个人朝着我们冲来,呼天喊地的将我们拉开。
      一见他动也不动,我忘记了哭,他晕过去了!我以为他要死了,扑了上去想要撑开他的眼睛,“你不要死!”
      “五小姐别戳殿下的眼睛啊,要瞎了,要瞎了!”
      “御医,传御医!殿下没多少气儿了,快啊!”一个个脸色发青的人七手八脚地想要抬着他要走,他却突然睁了下眼。他说被我这种戳法,死人也得瞪出眼珠子,可我好歹把他的眼睛戳开了不是?
      一根半弯的食指勾住了我的小手指,蠕动的嘴唇无人听得出他在说什么。
      晟佑,他在告诉我他的名字。他叫晟佑,不是我以为的‘殿下’。当今皇子的字辈是晟,佑是他母后起的,意是吾儿天佑。
      他说,泷五,换了名便是要成亲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雪中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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