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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 ...

  •   腊七腊八,冻死寒鸦。

      把最后一只木桶码好堆在船上,马六挺直了腰背,又飞快地缩了回去,拢了拢身上旧棉衣的衣襟,十个指头都缩进袖子里,整个人含胸缩脖子地蜷成一团,恨恨吐了一口唾沫在江水里,心中无声咒骂这鬼天气。

      马六幼时生过一场怪病,病好后右腿莫名其妙跛了,原本尚可的家境也被这病拖累得七零八落。身有残疾者不得入仕,拖着一条不良于行的腿也无法承担繁重的工作,马六是家中独子,虽然家贫父母也多有怜惜,自认不愿去当那下仆一样的学徒,思来想去,长大后的马六把心一横去当了这密州城的一名夜香郎。

      每日戌时去城中各处收夜香,卯时城门开后便运到这城西的码头上,拿船装了顺着这澜江去各村卖,七文一大勺粪肥,三文一小勺,再有那舍不得的,一文钱买勺洗船水也可肥肥田地,农家的地都靠这个催肥,买卖出人意料的兴旺,到后来他干脆连这码头上各商船客船的夜香也帮着处理了,原本这些都是被船工随意倒在江里,一举两得,马六何乐而不为。天天如此,几年间马六也勉强算挣出了份家业,这码头上来往的人也都认得了他这条粪船。

      原本今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然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下午江面居然起了大雾,逼得许多船只不得不停在这码头,如今眼看着都快辰末了,大雾一点也没有散去的意思。江面上白茫茫一片,稍远点的船都看不见,有经验的船工早起看过都知道今天是走不了了,开火做饭后多半选择了再睡个回笼觉,时近年关,甭管客船商船都正是忙碌的时候,偷得一日休息也是好的。眼看着这一天的生意是没得做了,马六也决定还是回家打个盹,反正如今他也算小有家底的人了,用不着那么拼命,大雾天行船,马六还不嫌自己命长。

      把船系好,驴车刚刚掉了个头,浓雾里就有“哒哒”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匹健马穿破浓雾而来,擦着马六的驴车行过。马六忙赶着驴向边上靠了靠,抬头就愣住了,马上骑手竟然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一身打扮仅是寻常,唯有肩上一只乌鸦,突然展翅飞了起来,吓了马六一跳。也不知是谁家小厮,大雾天跑这么快也不怕出事。

      一面往城里走马六一面回想那孩子的模样,然而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那孩子到底长什么样子了,似乎有些像常来密州城的大茶商夏员外这次带来的小厮?和城里刘大人长随身边的跑腿小子也长得有点像?好像和自家对门豆腐西施家的野丫头也有几分挂相?不过这三人长得完全不一样啊,马六思来想去,最终觉得大概是时间太短自己没看清楚。

      又抽了一记驴屁股,马六把那孩子的影子赶出脑海,管他是谁呢,天大地大睡觉最大,还是回家要紧。

      回城的路上马六又撞上了一队人马,一色浓眉大汉,身上的短打装扮、腰间闪着寒光的兵器都在昭示着他们不同于马六这个“良民”的身份,而且这队人身下健马口中衔枚,马蹄上都裹了棉布,真真是马踏无声,幽灵一般从路中央卷过,离得远了还真是悄无声息,若不是马六小心勒着驴贴住路边走,怕是要正面撞上。便是这般对方队伍最后一人也投来了不满的眼神,冰冷的目光仿佛淬了毒药,让马六心跳加速,头也不回地往家里狂奔而去。

      一路上雾越来越淡,直到到了城门附近,雾已经基本不会给人造成视觉上的阻碍了,马六抬头看看晨光下矗立的熟悉城门,狂跳的心慢慢平缓下来,轻吁一口气,排着队缓缓进城,把码头上那人冰冷不善的目光忘在了身后。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他回家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幸运的是此时的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和马六相遇后不久,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孩子停在了一艘客船前。船上明晃晃的澜江第一水帮四海帮的标志,整个码头一式的客船就有十来艘,外观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就是有,在这浓雾中也难以辨别,这孩子却毫不犹豫地直接停在这艘面前。掉转马头,翻身下马后一鞭子抽得它长嘶一声,沿着来路飞奔而去,换来临近几条船上被惊扰的船客几声咒骂,那孩子只当没听见,身形一晃,赶在那些人探头出来查看前如猫般悄无声息上了客船。

      船上正好有人听到动静支开一条窗缝查探外面的情况,四目相接,露出脸来的国字脸中年汉子面色顿时大变,惊怒交加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不是爹留书叫我来的吗?”那孩子也是一惊,不同于衣着打扮的男性化,她声音清脆,听得出是个女孩子。

      “我什么时候……”中年汉子仿佛知道了什么,匆匆住口,面色几经变幻,最终平静的再次开口,“还不快进来,愣着干什么?”

      舱门自行打开,那孩子带着一丝惊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东西我拿到手了”,又掏出一封书信一起递过去,“爹的书信也在这里,说是计划有变,会在这里等我。”

      接过那个小盒子打开看了一眼,中年汉子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点点头把它揣进怀里。至于递上来的书信,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中年汉子的脸色变得很复杂,也不去接信纸,只低声呵斥那孩子,“白痴!咱们被人盯上了,你这是中计了。”

      那孩子惶惶然不知所措,“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她懦弱的表现更加激起了中年汉子的怒气,举手就想打她。那孩子瞳孔一缩,眼看着巴掌就要落在身上,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架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中年妇人微蹙着眉,看着那小女孩,“到底怎么回事?”不满地看了中年汉子一眼,“告诉你多少次,别动不动就打她,事情都没弄清楚,你就是把她打死又能怎么样?”

      小女孩缩了缩肩膀,低声说道:“按爹娘说的法子,我前天晚上偷到了不死药,本来是按照爹爹先前说的想放在远香亭下的密室里。可是我到那里的时候,密室里面就摆着这封书信,叫我脱身到密州来,说是会在码头等我。因为爹爹说过,远香亭密室只有咱们三人知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要改变计划,爹娘来不及和我说,所以就想了个法子离开四海帮过来了。”

      妇人眉头皱得更紧,抽出小女孩手中信纸匆匆浏览一遍,心平气和的盯着中年汉子说:“这确实像是你的字,就是我,看一遍也看不出区别来。”

      中年汉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没跳起来,“不是我写的。”

      “我知道,”妇人的语气像是在安抚不懂事的孩子,“仿得这么像,摆明了对方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怀疑的目光在小女孩身上扫了一遍,又收回来转到信纸上,她的手从信纸上挨着抚过,最终停在“船头粘一白羽为记”这几个字上,眉头一挑,妇人语气变得很微妙,“不,我知道对方是谁,我早该想到的。”不等中年汉子说话,她突然放大了声音,“四海帮的好汉既然已经到了,何不出来打个招呼?鬼鬼祟祟的哪有第一水帮的样子。”

      有人大笑,“我们兄弟刚到,哪里说得上鬼鬼祟祟,反倒是许夫人,这般尖牙利齿可不是待客之道啊。”刚开始说话时声音还是从船下传来,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妇人面前。显然这是一个高手,如果马六在这里,一眼就能认出这人正是他撞见的第二拨人里面的一个。

      “原来是何长老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确实是我待客不周了,”拨开握拳站起警惕望着来人的中年汉子,被称为“许夫人”的中年妇人言笑晏晏,亲自斟了一杯茶双手递给已经大摇大摆随意坐下的何长老。

      何长老一气灌了下去,抹抹嘴摸着胡须感叹,“好茶,给老夫这粗人喝可谓是牛嚼牡丹,白糟蹋了。”

      “何长老说笑了,四海帮里什么好茶没有,粗贱之物,能入了何长老的口也是荣幸。”许夫人笑得含蓄,在何长老旁边椅子坐下来,理着自己的袖子慢条斯理开口,“大雾天的,劳动四海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何长老亲自到这简陋地方来,我们夫妇二人真是受宠若惊,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言辞恳切中带着一抹羞愧,让一个不知就里的人听了恐怕会真的以为这是一位因为充满待客而不好意思的主人。

      何长老眯了眯眼,“夫人谦虚了,名动天下的雌雄大盗许青夫妇,拿出来招待客人的东西岂有不好的,是老夫不会品味罢了。不过老夫虽不会品茶,却知道许夫人刚刚下在茶壶里的碧色香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想不到托贤伉俪的福,老夫今天也得以享受一把。”

      许夫人勃然色变,看到那封信上与丈夫一模一样的字迹她就知道今天的事情没那么简单,当时还抱有几分侥幸,想着说不定是那个死丫头自己捣鬼。等看到四海帮第一护帮长老到来,她登时把那几份侥幸抛了,当机立断决定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要控制何长老在手,今天谁也留不住她夫妻二人。

      她也知道何长老不是那么容易着道的,不得不忍痛拿出了珍藏的碧色香,借着给何长老斟茶的机会悄无声音地扔在了茶壶里。碧色香遇热挥发,在空气中无色无味,让人防不胜防,往往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已经倒下了。只有一点,在热源上会附有一层淡淡的碧色薄雾,所以才叫碧色香。

      许夫人想得周到,给何长老那杯茶没动任何手脚,若是何长老喝了自然会对这壶茶放松警惕,不会想到真正的玄机其实是在茶壶里;若是何长老不喝,对这壶茶百般提防也无所谓,真正的毒早就已经通过空气进入体内。许夫人陪他说话也是为了拖延时间,保证毒气入体,她早已服过解药,借着刚才拨开许青的动作,解药也悄无声息地塞进了许青手里,至于见势不对怕得退进内舱的小女孩,她心里暗恨不已,只等脱身时甩给四海帮的人当替罪羊,对方中了毒全身无力她只会额手称庆。

      千算万算,没想到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布置竟然被何长老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许夫人心中念头千回百转,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何长老说笑了,我对何长老可是钦佩不已,怎么会用碧色香来对付您。您要是不信,我将那茶壶拿来给您看看如何?”说罢作势要起。

      然而何长老动作比她更快,手持剑鞘末端一抖一刺,半出鞘的剑刃正好贴在许夫人脖子上,何长老眯了眯眼,慢条斯理道:“不用了,许夫人既然没有碧色香,正好老夫有,不如请贤伉俪移驾,去四海帮做做客如何?”

      许青已经提起那壶茶水泼过来,“老不死的!你爹请你去阴曹地府做客!”

      许夫人腰部用力,上半身后仰,同时迅速抬起右手抓住了何长老佩剑的剑柄,挽了一个剑花,揉身直上,狞笑道:“何长老这可是托大了,也请你老人家见识一下自己的剑可好?啊!”

      伴着一身惨叫,许夫人急速后退,踉跄几步站稳了身体,按住鲜血淋漓的右手腕,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就在刚才,她抓住的那柄剑突然自行脱离了她的控制,倒过来斩掉了她的右手,甚至还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向许青飞去,若非许青见机得快运起缩骨功硬生生把身体缩小一半,怕是要被捅个对穿。饶是如此,他的头皮也被削去好大一块,顶着满头满脸的鲜血,许青厉嚎如鬼,“飞剑!你是修士!”

      何长老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剑已经飞回鞘内,听到许青的嚎叫,他眼皮掀了掀,“不错,老夫就是修士。如何?贤伉俪可是同意去我四海帮做客了?”

      许氏夫妇惨笑不语,何长老本也不是要他们答话,自顾自点头道:“这样才好。要我说两位早该答应,也不用吃这样的苦头。我们帮主对二位神交已久,偏偏底下人不懂事,上次居然眼睁睁看着二位从眼皮子底下走了一圈而不自知,帮主得知可是生了好大的气,好生罚了那不知留下贵客的下人。好在令千金这么多年来外表毫无变化,两位又异想天开指望着我四海帮帮忙背了这偷盗不死药的黑锅,这才有机会请两位去做客,一尝帮主夙愿。说起来帮主对二位调教令千金的本事可是佩服得很,两位很该跟他好好交流交流。”

      说完拍拍手,进来四个人给徐氏夫妇简单处理了伤口,捆粽子一样将二人捆了个结实扔在地上,从许青怀里掏出那个小盒子恭恭敬敬递了上去。何长老打开盒子看了一眼,满意的将它收入怀中。许夫人看着这一切,眼中充满怨毒,恨声道:“修士不得对凡人出手,你就不怕遭天谴吗?”立刻被身边的人甩了一耳光,她却不管不顾脸上红肿,毒蛇般的目光紧紧追着何长老。

      “许夫人懂得倒挺多,天道渺渺,就不劳许夫人替我忧心了,有时间还是多想想自己就好。”拿了盒子,何长老心情大好,没把许夫人类似诅咒的话放在心上,捻了捻胡须,何长老缓缓踱到内舱门前,敲了敲门,“小夫人,该回家啦。”

      门内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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