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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竹川 上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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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清晰的忆起第一次见到艺妓。
那是我第一次过“七五三”节,二哥浩木和我相差两岁,刚巧在同一年过。还记得那天在妈妈叮嘱不要让我走丢之后浩木一整天都握着我手,还很小大人样的在我吃完自己的千岁糖之后从自己的袋子里拿出糖果并叮嘱我慢点吃。
那几年家里非常富裕,浩木和我的节日和服是位老裁缝上门量尺寸并送来各式友禅染的样布定制的,除了绸布做的红梅、粉樱、赤色绣球花的花簪外,父亲居然从首饰店为我打了一支纯银的扇平打!
那天,妈妈为我梳好发髻之后,他从一个精致的木盒里取出那支他亲自设计打制的垂帘轻轻的插在我的发髻里,他蹲下身平视着我,说“我的小公主今天真可爱,女孩子就要打扮漂漂亮亮的才行,是不是啊,小咲。”那时的我高兴的笑着,那发簪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我追着反射在和室墙上光点兴奋的满屋乱跑,妈妈还笑着嗔怪父亲太宠我,小心惯出小姐脾气,父亲豪爽的叉着腰说“我家小公主,当然我养!”
那天,父亲还很郑重的送了我五岁的哥哥一柄开刃的怀刀,他们相对跪坐在榻榻米上,父亲将装着怀刀的木盒打开双手推到浩木面前,严肃而认真的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你需要知道要守护这个家,作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柄刀不是让你欺凌弱者伤害他人,它是提醒你时时刻刻记着保护这个家,保护你的妈妈和妹妹,明白么。”男孩在“七五三”节接受父亲送的开刃怀刀是这个家代代流传下来的传统。
我记得哥哥那张稚嫩的脸上严肃的神情让我发愣,他双手取过怀刀,很帅气的插在腰间。浩木从小就有一张俊秀的脸蛋,爷爷说他长得像妈妈家的人,英气而俊俏,那天浩木上身一袭黑色和服,下身一条绣着稻穗纹案的杏白色马乘袴,外罩一件下摆织染有浪里白鹰图案的黑色羽织,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直至今日我仍是执着的相信他是我见过的最英气的男孩。
那日父亲、母亲还有大哥长谷都换上了新做的黑色正装和服,我们要去八坂神社参拜,从爷爷的家里出发时刚学会表达自我要求的表妹真春拉着我的袖子,一脸艳羡,姑姑抱着刚满月的小表弟嘱咐着父亲路上小心,佣人在街头雇好了人力车回来时奶奶也从内室走到玄关道别,笑眯眯的说等我们回来开席。
欢喜的出门去,我都觉得那天熟悉的街道都变得更宽敞了,仿佛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好像都是为了我们而庆祝一样,我在人力车上想尽一切办法想使我的发簪更亮眼,骄傲的抬着头,浩木紧挨我坐着,牢牢得握着我的手,同样兴奋的看着两边的街景。
京都的街道永远是那么繁华热闹,“七五三”节前后,各样点心摊相继出现在街边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节日当天各个大神社附近的路上便满是穿着各色鲜艳和服的男孩女孩,十一月中旬的那天清冷冷的,却是个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日子。
在八坂神社前的街道下了人力车,吃着刚买回来的千岁糖,我们往神社走去。从南楼门进入八坂神社,在手水舍边正巧遇见星野昴一家。
昴和浩木同岁,邻街的男孩,父亲是西洋留学回来的医生,母亲也是思想开放的知识女性,受传统和西洋文化教育的昴和好奇心重又喜欢新鲜事物的浩木关系非常好,浩木和长谷的年龄相差六岁而我怎么说也是女孩,加之双方父母也彼此熟络,昴和浩木几乎就成了没有血缘的兄弟,和我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昴似乎有一个年龄相差很多的兄长,可是就连浩木也没见过,也就不得而知了。昴在各种时候几乎都比浩木冷静几分,唯有在应付女孩子方面毫无悬念的输给了浩木,也由于一见女孩子流泪就手足无措的等一系列体质我也从中得到了诸如鳗鱼饭里大半条鳗鱼,拉面里的所有叉烧,各色从各地带来的礼品点心之类的好处。至少,在我七岁前是这样的。
我已经记不起那天昴的和服样式了,我甚至记不起自己的和服纹样,直至今日我才惊异的发现对于那一日的浩木我有着清晰而完整的印象,在我已经不能完美记起父亲母亲相貌的今天对于七岁前的印象除了零碎的生活片段以及妆盒格里那枚银簪外,大概也只剩下模糊在时光里那张有着红艳唇瓣的微笑着的涂满白粉的脸了罢。
参拜后绕着本殿参览整个八坂神社时,在美御前社我看见了一位舞妓静静的在小神社里祈愿。她梳着华丽的发髻,层层高叠,油光可鉴,金黄的枫叶状的布制花簪垂帘低垂在额前,后颈的发被完整的梳起,施满白粉的光滑的脖颈上余下二本足的样式的肤色,一身点缀着银色银杏叶和藤黄色枫叶图案的樱桃红的振袖和服和身后那条金色西阵织的垂带将她的身材修饰的修长而又纤细,参拜完的她无意的一瞥,看见盯着她满眼惊艳的我,她鲜艳的红唇弯成一个极其优雅的弧度,微微福了福身转身离去了,我听见木屐上的铃铛连绵不绝的响起,铃声清脆而悠远,回荡在我的记忆里,并且从未远去。
竹川家,从爷爷那辈起才变得可以为人说道,不过实话说来也不过是有不少闲钱,小有名气的做着可以为人所尊敬的工作而已。爷爷名为竹川达也,茶道名师的徒弟,既不是大徒弟,也不是关门弟子,只是平平静静的做着茶艺工作,所以沉稳这一点也被师傅称赞过。奶奶是名门出身,偶尔听老一辈聊闲话,奶奶似乎是深得外曾祖父的喜欢,年轻时是个健气利落的姑娘,尽管上有姐姐下有妹妹,可是那种不输大人的能干和周到让她深得观念开放的外曾祖父的喜欢,似乎是奶奶在茶艺途中途溜出茶室时无意间遇见了庭院里打扫落花的爷爷,从此一见倾心,尽管是个平凡的并不出名茶道师,在奶奶的撒娇和央求下,外曾祖父也只得答应下来,他们的婚礼也由于外曾祖父雄厚财力的支持而隆重异常,那场少见的西式的婚礼庆典在那个年代变得家喻户晓。大概也因为这次婚礼的原因,爷爷在茶道师中也变得小有名气。
爷爷沉静、谦逊却不失魄力,奶奶泼辣、能干却不失礼数,虽说家里上下大点、用钱从来都是奶奶做主,可是她的骨子里却流淌着世家里高贵优雅的血,举手投足之间都饱含着处变不惊,蕙质兰心的素雅。父亲说爷爷不会像自己那样给奶奶惊喜只会在劳碌一天的奶奶面前调好一杯清茶,任由她枕在他膝上沉沉睡去去。爸爸说记忆里爷爷奶奶仅仅争吵过一次,原因是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开始似乎是争执,他们姐弟二人躲在和室外面,在争吵声突然结束之后看见奶奶从和室里冲了出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从隔天的晚上开始太阳一落山爷爷就离家直到正午最毒的太阳过后才回家,他们跟去发现,爷爷站在外曾祖父家的门口,一动不动。父亲说大概有三个月吧,爷爷推掉了所有的邀请和委托,风雨无阻,残荷落尽,枫叶渐红,终于在第三场秋雨落后的第二日的下午爷爷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姑姑在家照顾爷爷,父亲在外曾祖父大宅的门口一遍又一遍的哭喊,父亲说奶奶从宅子里出来的时候拽着她就跑回了家,到了家那双没穿木屐和足套的脚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血口。从那场以不明所以的原因开始并以奶奶照顾爷爷而生病又痊愈的结尾的争吵结束后,爷爷奶奶就再也没有吵过架并且还在两年后生育了我的叔叔。
尽管奶奶是名门望族,爷爷却不是入赘的女婿,外曾祖父曾一脸不争气的告诉我上户籍的那天奶奶兴高采烈的改了名字,将那个标志着高贵身份的姓氏毫不犹豫的舍弃了,她紧紧拉达也的手臂一脸撒娇的看着他,还一本正经的告诉他“父亲大人,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达也的女人了,您不能难为他!”,很多年前外曾祖父讲到这儿的时候用他那布满血管的苍老的手拍着我的头,说“你外曾祖父我啊,虽说已经四世同堂,可是我啊还想很贪心的想看着你结婚呢,你啊快快长大啊。”
爷爷奶奶有三个孩子,父亲排行老二,有一个大两岁的姐姐,还有一个相差八岁的弟弟——竹川堂。我叔叔是个特立独行的浪子,他不是形骸放荡的花花公子,而是不受拘束的非常有才气的喜爱自由不拘小节的男人,我五岁之后他留下信件就打着四处游历增长见识的旗号离开了竹川家,走之前的几年他时常来我们家,带着我、浩木和昴去摘樱花做樱饼,在山林的浅川里捉鱼,爬上树摘果子,教我们雕刻、做风筝,受伤急救,甚至是剑道,唐手还有如何察言观色等等,他和父亲在我的童年里就是最高大的人,叔叔有一张精致帅气的脸,线条分明的轮廓,英挺的鼻子,薄嘴唇,还有那双明亮的透着闲散不羁的眼瞳。他似乎是很多小姐的梦中人,我却总未见过他喜欢任何一个女子。
姑姑悠藻是个帅气的女人,俏丽的脸庞上总是挂着自信的笑容,精通剑道并且还是个唐手高手,爷爷奶奶在姑姑十几岁出头时就一度担心悠藻的出嫁问题,可是在悠藻十五岁因为只身将几个强盗惯犯打晕并扭送到警局后这种担心就成了没有必要,为了亲眼证实传说那次事件里行为“粗俗庸鄙”相貌“丑陋不堪”的姑娘的好奇之人还是有很多。当然只有一位俏丽活泼的元气少女。在那之后姑姑的剑道馆便络绎不绝的涌来大批为了一睹芳容的各地而来的学生。五年后,姑父上门见爷爷奶奶的时候,他们一副心知肚明,毫无惊讶,很多年后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姑姑还仍然红着脸嗔怪爷爷奶奶丝毫不惊讶。
姑父阿久津千羽是姑姑的剑道同学,是从小的玩伴,小时候姑姑还为了保护他把孩子王打跑,在那件事以后姑父变得勤学苦练,仅仅用了五年就成了京都最负盛名的剑道师,他说为了成为悠藻认可的男人为了不被别人抢走他可要成为最强的剑士。“那件事以后我感觉到了危机,她周围有很多优秀的男人,我不想让她被别的男人抢走。”奶奶总是帮着千羽说话,因为非常爱悠藻的千羽总是什么都依着她,哄着她。
我有一个大十一岁的表姐雅子,一个大五岁的表哥拓研,小一岁的表妹真春和小两岁的表弟孝野。他们在我的生命出现,带来了了各种各样的转折,在我的故事里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
父亲继承了爷爷的事业,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茶艺师,母亲年轻时是神社的巫女,主持祝祷工作,父亲在新年时去神社祈福时遇见了母亲,相较于爷爷和姑姑他们普普通通的,经历了相识,相恋,磨合继而结婚生子。母亲姓楠木,全名楠木绫子,从小就由神社里的神官抚养长大,九岁时顺理成章的成了神官法律上的养女。
神官是个豁达超脱的儒雅之人,一共收养了五个孤儿,从长至幼算来母亲大概是第二个孩子,“大概”这种话是有理由的,这五个孩子不都是有幸一出生就被送到那些有着高高鼻梁一头金发的西方人开办的教堂里的,有着明确出生日期和名字的也只有最小的那个女儿。那个女孩出生在一个一旦遭遇蝗虫天灾就无法吃饱的年代里,她是被亲生父母送进神社的。
母亲曾告诉我那个女孩的家人其实是十分不舍的,尤其是在连着三个男孩出世的家庭里,为此还在出生三月后大摆宴席以庆祝她降生百日。可就在眼看着收获丰粮的同年秋天,黑压压的蝗虫群席卷而过,颗粒无收。母亲记的清楚,蝗虫过境后的冬至,里屋的她透过层层的拉门的缝隙远远的看见一个系着头巾的男人,他怀抱着一个布包,满脸泪水,跪在站在玄关的外公面前。第二天,外公告诉他们四兄妹,这是你们的小妹妹——“关上缘”。那年冬至正巧母亲抱了刚出生的大哥回神社探亲,看着襁褓里那个瘦弱的孩子,母亲还将自己的乳汁喂给了她。
“生得这么漂亮却是个可怜的孩子啊。”母亲摇着头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