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将明》秋梦如

1、上

　　老人们常常说，后山不干净，小娃子们不能到那儿玩。
　　后山曾经有一座精美的大坟，解放初期破四旧，县城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将一马当先刨开了它。
　　坟里抬出来的漆黑沉重的金丝楠木棺材坚逾铁石，在阳光下被一寸寸撬开。里面躺着一个绝色无双的女人。
　　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还在津津乐道，那个女人随葬的金银财宝；但他们更加记得，那个女人是怎样在一瞬间化为白骨的。
　　那一定是非常恐怖的回忆，因为他们绝口不提。彭沙沙向奶奶打听的时候，挨了姥爷一拐杖。
　　但省城来的彭沙沙偏不信邪。
　　放了学，他就拉着表妹林冰，要她陪他去探险。
　　林冰习惯性地撇嘴，白他一眼：“不去，爷爷说过很多次，让你别到那儿去。”
　　“哎呀怕什么嘛。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他凑近林冰的耳朵小声说：“就算有也不用怕，我把姥爷的罗盘跟符咒都给你偷来了，一定没事儿的。”左右看看，他拍拍书包。
　　彭沙沙的姥爷林冰的爷爷是俗称的道士，家里供着天师，挂满符咒；林冰四岁就没了父母，爷爷怜惜她，把掐诀念咒打卦的招数悉数传了给她。林冰虽然是女孩子，记性却好，冗长的咒语和经文念一遍就记得。
　　但她知道，这根本就是骗人的。爷爷能做的，不过是替人看看宅基合合八字，偶尔折了柳枝驱驱邪。
　　把书包甩上肩，她最后一次奉劝被姑姑宠坏的表哥，“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
　　“好，我就自己去。”彭沙沙骨子里就不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他冷笑一声，点名：“刘朋，蒋白云，陈先，你们去不去？”
　　几个男孩子凑一起叽咕一会，默契地抓起了书包。
　　“哎哎，你们真去呀？”林冰一跺脚，决定先离开学校找家长们。

　　整个镇子都笼罩在愁云中。
　　四个孩子仍然没有出现在那条弯弯的小路上。
　　派出所仅有的三个干警壮着胆，在全镇人的目光下，踏上了上山的路。
　　“等一等。”一直没出声的林爷爷一张脸沉得快要滴水，望一眼红肿着半边脸的孙女，他咬着牙说：“小冰你回家照顾奶奶，我跟王所长他们去。”
　　奶奶已经晕了。在得知宝贝外孙上了山的第一时间里，她就晕了过去。
　　内疚压在林冰心上，她怎么也睡不着。为什么自己没有努力再努力地阻止他们呢？
　　这个十三岁的初二女生做出了一个没经大脑的决定。
　　抓了一盒朱砂，她溜出了家门。

　　手电筒只照得到脚前盈尺之地，林冰渐渐有些后悔。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鸦鸦的树木和荒草里似乎潜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她咬着唇，默念清心咒，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脚边窜过一只毛茸茸的野物，林冰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摔倒了。面前有半截石碑，上面依稀刻着‘李广将军’，是谁家生小孩立的指路碑。
　　心跳得砰砰响，草丛里又传来一声怪叫。林冰尖叫一声掉头就往回跑。
　　一口气跑出很远，她喘着气停下来。手电随意一照，她又看到了“李广将军’……
　　这一夜，她就在石碑附近转来转去。
　　天终于亮了，林冰还在石碑旁；茫然四顾，左边是深深的山涧，左边，是高高的山壁。她林冰，就在这细细的山路上走了一夜。
　　林冰一身冷汗。她要是往外多走一两步，是连尸骨都捡不回来的。
　　揣着后怕，林冰小心翼翼地分辨着，寻找回家的路。
　　小路向下延伸，四周静悄悄只听得到鸟叫。
　　走着走着，景物不同起来。
　　树更繁茂，野花颜色多样，清清的小溪从路边流过，灰色的野兔歪着头，站在不远处看她。
　　少女的心情好起来。
　　但前面没有路了。
　　继续走还是回头，这是一个有些困难的选择。
　　林冰已经很累了，这优美的风景让她留连，她决定再走十分钟。
　　腕上的米奇卡通表指针在六点二十，她想起来，早自习快要开始了。
　　不管了，乖乖女逃一天课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穿过长草，就又有路了。沿着小溪，她走在山腹里。突然，林冰蹲了下来，不可置信地捡起那个罗盘。
　　天池中的指针快速胡乱转动，老师说这是遇上了强磁场，爷爷说是遇上了那个。
　　那个是什么林冰心知肚明，虽然她不相信。
　　可就算有什么，她也得把彭沙沙他们找到。
　　前面一件一件，都是他们的东西，书包，鞋，几张符咒。
　　山洞里只的她的脚步声，电池快要干了，手电光红红的，越发显得诡异。
　　林冰用空出来的左手结了个手印，大声念起了驱邪咒。“辟邪守正，顺应天道。辟邪守正，顺应天道。”少女清脆的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越放越大，林冰没那么怕了。
　　手电终于灭了，但林冰已经看到了身穿灰色校服的四个男孩子。
　　凭感觉扑到他们身边，她摇晃着其中一个大声唤：“起来起来，快点离开这里。”
　　黑暗愈加浓重，男孩子的身躯僵硬冰凉，林冰一身是汗一脸是泪，声音哽咽。
　　“何人在此喧哗？”
　　闷雷般的吼声吓得林冰摔倒在地，她无所依傍，紧急中扳开了朱砂盒子。食指伸进去蘸满，她双手紧握心惊肉跳。
　　阴风吹了过来，林冰咬着牙，陡然伸长了手臂。
　　她触到了虚无，但仍然坚持把符画完；最后一笔提起，阴风霎时散去。
　　“着。”她掏出一张纸巾，画了个火咒符。
　　微光中，四个男生脸色青紫，呼吸微弱，颈中都有一个乌青的掐痕。用朱砂在他们额上画了符，林冰大着胆子叫道：“在下等都是学生，一时不察误入洞府，还望大仙见谅，放我们离去。”
　　这些话都是她平时看话本小说学来的，这时候说出，颇有灵机一动的意味。
　　山洞深处传来一个声音，温和清朗，彬彬有礼：“小姐既非故意，就请灭了手中火烛。”
　　林冰依言把快要燃尽的纸巾扔掉，又是期待又是怕，不敢再说话，下意识地拉着一个男生的手一动不动。
　　黑暗中只有风过，她听到了表哥的呻吟。
　　流水一样的男声轻轻对她说：“小姐此去勿要透露此地迅息，可否？”
　　“好。”茫茫地回答着，林冰只觉手上一紧。那人的手冰凉彻骨，指尖所触之处寒意森森，直入肺腑。他的手指在她手上画了一个简简单单的符，温言道：“好了去吧。”
　　下一秒，她已经站在林中，男生们沉睡着，脸色平和。

　　林冰上着课都心神不宁，她总无意识地去摸手。那寒意仿佛还留在手上，她实在好奇那妖怪的身份。
　　不敢问爷爷，她只好翻遍了家中收藏着的所有笔记。
　　林家世代相传，家中驱鬼送神灭妖干过无数，笔记上却不留片言只字。后山是全镇的忌讳，林冰想问都无从问起。
　　“妖怪，妖怪？妖怪！”她随手在语文课本上写着，并且试着把妖怪在她手上画的符重新画了出来。
　　初二三班林冰在课堂上消失了。
　　所有人都慌作一团，只有林爷爷浩然长叹：“这都是命。”他拿着林冰的语文书，手指一直覆盖在妖怪字样上。

　　林冰又回到了那个山洞。
　　“你来了？”
　　等到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那个妖怪才开口说话。
　　“嗯。”林冰用力眨眼，终于分辨出正前方站着个黑影。
　　男妖沉吟着，似乎有些艰难地问道：“你姓林？”
　　“嗯。”觉得自己的回答太过于拘谨，林冰加上：“我叫林冰，爷爷奶奶叫我小冰，同学都叫我林冰冰。”
　　男妖浅笑出声，山洞中虽然还是一样的阴冷，气氛却不一样了。
　　大着胆子林冰问：“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呢？”她有很多问题，但总之还是有些不敢问，只好问了一个最直接的。
　　“因为我想请你帮忙。”男妖说：“我需要林家的处子帮一个忙。”
　　林冰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楚子？厨子吗？我可不会做饭。”她有些羞赧。
　　男妖一滞，随即有微风拂过林冰面颊。“不是厨子，我需要一个天癸未至的少女相助。”
　　林冰还是不明白，但这次她聪明地没有再说话。
　　“来吧。”男妖携起林冰的手，她打了个寒噤。

　　林冰躺在冰凉的石台上，手揪着衣襟隐约有些害怕。
　　男妖执起她的右手，中指一痛，那男妖已经将她的指头含进了口中。
　　“不要！”吸血鬼的传说在林冰脑海里一闪，她吓得尖叫起来：“不要吸我的血，我不想死啊！”
　　男妖温柔细致地吸吮着，她感觉全身发冷，慢慢就陷入了黑暗。
　　黑暗中终于有了亮光，林冰又冷又饿又害怕，瑟瑟地抖。一双手臂抱住了她，喟叹道：“可怜的孩子，吓坏了吧？”
　　这时候林冰才能看清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英俊无比的男人，年纪仿佛很轻，看上去不会比刚刚大学毕业分来教书的陈老师更大。他穿着一袭深黑色的长袍，长发像古装电影里的那样绾在头顶，戴着白玉的帽子。很多年后，林冰知道那叫冠。
　　在男妖的怀抱里，林冰听到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隐川有个姓子书的家族。那是一个专以捉鬼降妖为已任的家族。
　　一千七百年前，族中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
　　那少年虽然天纵奇才，偏生不爱与妖孽作对，往往还私下纵虎归山。但因为他是家主唯一的儿子，一时也没人管束得了他，他就与妖怪成了至交好友，啸傲林泉自由自在。
　　但一千多年前，偏偏就是乱世。朝廷风雨飘摇，百姓苦不堪言，妖孽横行无忌，修道之人各自为政。终于，在龙虎山张天师的号召下，各修真除妖世家联手，准备封印妖怪。
　　少年与一个美貌女妖情投意合，闻讯便将女妖藏在了自己家中。少年那时已有婚约，对象是同为降鬼一脉的林家二小姐。
　　就在少年娶妻的夜晚，女妖在嫉妒之下妖性大发。
　　少年无情，眼睁睁看林小姐与女妖斗法，林小姐终于不支，临死时挖去一眼作咒：愿少年之子孙万代深受苦楚，永不能息。
　　“我娘亲不忍见我受苦，硬将我留在母腹。”男妖淡淡说来，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但终于还是不成。我落地之日，便是娘亲陨命之时。幸得石妖叔叔将我养育，我才能活至今日。”
　　林冰听得似懂非懂，不由问道：“那是不是你吸了我的血就没事了？”
　　“正是如此。”男妖微笑答道：“娘亲数百年来苦苦寻求解咒之法，终于知道只有林氏血裔解得了这以血为引的咒语。”
　　“那没事你可不可以让我回家了？”林冰很担心，两次逃课，下场可是会很惨的。
　　“如你所愿。”男妖仍旧画那个符，一边慢慢画一边说：“记住，我叫子书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