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耽美短篇》尧辛_

1、第一节

　　风定是宿国的世子。宿国很小，几乎镶嵌在齐国的版图中间。然而再小的国都是个国家，是以风定自小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一直长到十七岁。

　　他不像其它国家的世子一般精于骑射或者政务，甚至不喜爱附庸风雅的酒宴和会饮。风定爱弹琴，七弦桐木，凤眼焦尾，爱得痴迷。万壑松风下，青山流水间，他常常弹得伤了手指却不自知。鲜血从修长的指尖落在琴身，听见乱了节奏方觉出些疼。

　　这一切让他不像一个正常的世子。

　　父王见到他就要叹气，摇头，然后转念一想，也好也罢。就又端起他的金爵喝起了酒，也随他。喝多了，只觉得杜康倒是个好人，流水落花春去也，再也无暇想其它。他的侍从以为他应该纨绔些，并且深以被其他公子的侍从取笑为耻，对他大抵也是不忠心的。他的母亲……宿国的王后已经死了。父亲经常有新的姬妾，妖娆的卫国女子，丰盈雍容的齐国美人，文采风流的晋国淑女，却从来没有人有资格让他再称一声母亲。

　　似乎他的全部世界就是那张琴。他在那张琴里看见了天下苍生，看见山高水远，看见万古的流年自洪荒开始撕裂，又在丝弦里聚合，他看见相会分离，看见生生死死。而他只是沉默，只是弹奏，似乎从未看见这一切。

　　于是他以为一辈子也就如此终了，学会弹琴以后，他的人生完整了，完整过后便只剩下了残生。
　　如果不是那一天，我们很有可能在史籍里看见他，会有诗人写他编过的曲子是真正的阳春白雪和绕梁三日，会有画家想象他一袭白衣溶进月色，指尖包围旋律，会有写故事的对你说他是个多么伟大的人民艺术家。然而那一天还是来了，齐国想要建立吞并八荒的伟业，和善地讨论要兼并了宿国。宿国的国君以为，国家毕竟不是一张煎饼，你想吞就吞委实不妥：“天子未令吾就。”一句话打发了使者。

　　使者回国气急，一番添油加醋。齐国看见宿国如此思想僵化，善良地要给她的子民进行一场再教育工作。

　　宿国国君风烈坚守宿国都应，一小国举国之力同仇敌忾，死困十七日而城未破，齐国顷公，名无野，击案叹，曰：得城，善待之。

　　宿国长公主风宁，自投军营酬众将。城破之日，着黑衣红绶，立于四尺高筑歌《风》，坠亡。
　　据说当时血溅百步，最后每一滴都慢慢渗进了这片她热爱的土地，有将士在哭泣。那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家国惨烈，心爱的女人不保，七尺的汉子鬼哭狼嚎，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回荡在宿国都城破败的城墙上，最后宁化作风也依旧徘徊不散，每到天阴，随回风冲天而起。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地方，可是你要记得：转身有个地方叫家园故土，那是歌哭之地，不能埋骨，亦欲归去。

　　风定在都城郊外的树林里弹琴，听见城破，听见大姐殉国，听见父君浴血而立，背后是盔甲散乱折损大半的宿国军队，面对着千万齐国将士，当着沙场血腥而凛冽的风，忽然嗖地一支箭破空而过，风烈瞬间凝固在原地，双目依旧炯炯面对着敌军，忽然就没了呼吸。

　　他是被那枝冷箭射死的，他死之后，一个时辰里无人敢近。风定的手落下最后一个音，然后安安静静想了片刻，眼神依旧平静如风未吹过的树林，并不深邃，可是温和宁静。

　　然后一阵风就吹过了，带起几根头发，他宽和地笑笑，把头发随意拨开，他的壮烈似乎随着他故国的壮烈一齐死去，叫人怀疑他是否会选择妥协，然后默默弹一辈子琴。

　　之后的六天里他粒米未进，滴水未饮。他在他常弹琴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挖到一半，抱着琴躺进去试试，太浅，于是起身再挖，他眼角带着温温和和的笑，眼里带着奇异的神采，手上的力气却无。总归都是死，带着琴死也是幸福的。只是不知是否有黄泉，他有些担心大姐见到他的不争气，会不让他在那个世界弹琴，他也想好了说辞：我是要给你弹宿国的风歌的。

　　那样风宁大约便一定会原谅他，坐下来请他弹琴，就像小时候一样。

　　他也担心，若黄泉的国里还有齐国呢，然而还没有想好就已经意识模糊了。他缓缓抱着琴倒下去，天旋地转，草叶的香气萦绕鼻尖，露水打在脸上有些微的凉意。

　　终究白衣染黄土，不知几月成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