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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沸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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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12月17日清晨,解放军的炮火覆盖了整个南苑机场。
当天,东北野战军程黄兵团进战门头沟、石景山、万寿寺、逼近北平西直门、德胜门,从北面、西面包围了北平。萧劲光兵团进占廊坊、武清,并夺去了南苑机场,从东面、南面包围北平。
傅作义二十五万大军已全部退守北平,誓言据城死守。
黄昏时分,炮火突然停了。
暮色如血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方孟敖的特别飞行大队!就在前一星期方孟敖被派去执行贴别飞行任务,此刻已经返回北平。
领头的C—46的驾驶舱内,方孟敖俯瞰着飞机下的北平,如航拍的黑白照片,又像沉睡的史书!
“特飞大队呼叫!特飞大队呼叫!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方孟敖在耳机话筒边呼叫。
“收到!收到!报告你们的方位!报告你们的方位!”
方孟敖:“我们已到北平上空!请指示降落地点!”
“特飞大队!特飞大队!同意你们降落!请注意降落方位!”
方孟敖:“收到!请指示降落方位!”
“特飞大队注意!特飞大队注意!降落地点为东单临时机场!跑道长为六百米,宽为三十米!由南向北,参照物为东南三层楼群!请你们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请你们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共军炮火!注意……”
“明白!”方孟敖将对讲转为了高频,“一号呼叫二号,三号!听到请回答!”
第二架C—46驾驶舱内,徐长武:“二号收到!一号请指示!”
第三架C—46驾驶舱内,郭振刚:“三号收到!一号请指示!”
方孟敖:“降落点跑道长为六百米,宽为三十米,降落难度很大!我率先降落,你们注意观察我的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间距离降落!注意间距离降落!”
徐长武:“二号明白!”
郭振刚:“三号明白!”
方孟敖的C—46突然升高,侧转,朝着南方上空飞去。
第二架C—46,第三架C—46跟着升高,侧转,也向南方上空飞去。
方孟敖的C—46调整好了高度和角度呈坡度向北平城降去。
地下便是东单临时机场。
方孟敖的C—46也已经停在跑道旁的临时停机坪。
徐长武的C—46也已经停在方孟敖的飞机旁边。
驾驶舱内,方孟敖抬头望着暮色如血的天空。
方孟敖对着耳机话筒:“下机!
方大队在临时机场跑道列队了。
几十米外,前来接机的竟是徐铁英!
但见他带着笑容,几个中山装跟着,还有就是第四兵团特务营的一个班,向方大队走来。
突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急促的跑步声!
一身身着西北军棉冬装挎着盒子枪的军人急速跑过来了。
——是傅作义警卫团的人!
行进途中,傅作义警卫团这一队人马分成了三队。
一堆跑向飞机,在三架飞机外围站住了,一队跑到方孟敖飞行大队前列站住了。
一队迎向了走过来的徐铁英诸人,一个领队的伸出手掌止住了徐铁英。
徐铁英这时离方孟敖大队也就不到十米,突生变故,怔在那里。
棉冬装都没有军衔,但见一个三十开外的人走到方孟敖面前,敬了个礼。
方孟敖还了军礼。
那个三十开外的人个头很大嗓门也很大,带着山西腔:“傅总司令军令:北平所有军政人员一律不许撤离,违者处严刑!方大队长,飞机我们接管了,你们回去待命。”
方孟敖笑了一下,转对飞行员队列:“回去洗澡,休息!”
飞行员们集体沉默了少顷:“是!”却一个人都没有动,依旧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找了一下手,徐长武过来了。
方孟敖:“我回家一趟,你带大家去澡堂子洗澡,吃饭,有事到家里找我。”
徐长武:“是。”走向队列。
方孟敖去下飞行帽向徐铁英方向走去。
徐铁英望着走过来的方孟敖。
“飞不了了。”方孟敖跟他擦身而过,轻轻撂下这句话,走了过去。
接着,徐长武领着飞行队从徐铁英他们另一边跑了过去。
身后的人都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的神色微变,却是很快便恢复了:“去华北剿总。”徐铁英转身朝新华门方向走去。
方邸一楼客厅。
浴室里传来一大桶水从头倾下的声音。
方步亭坐在沙发上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坐在沙发上望着方步亭。
方孟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军衬衣,黄色军长裤,干毛巾擦着头出来了。
接着楼梯也响了,程小云还是那般温婉大方、楚楚动人的模样,一如那天在客厅中吟唱那曲周璇的《月圆花好》般,即便在这乱世,也依旧姿态娴雅从容、波澜不惊。捧着两件衣服下来了。
方孟敖操起餐厅椅子上的皮夹克走了过来:“妈。”
程小云:“试试衣服。”
方孟敖望了一眼她手里捧着的衣服,开始穿皮夹克:“家里的衣服我都不合身。”
方步亭:“叫你试试有那么难?”
程小云依旧捧着衣服,一双温婉的眉目依旧看着他,那眼中是那样的期待,就好像真正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方孟敖才套了一个衣袖,停在那里。
程小云将衣服轻轻向他一递,接过了方孟敖手里的皮夹克,放在了沙发上。
接过毛衣,方孟敖立刻穿袖套头,套住了刹那冒出的心酸,穿好后笑道:“正合身。”
目光都望向他。
低领,墨绿色,露出衬衣白领,十分搭配。
程小云:“试试这个。”递过来一件细呢黑色外套。
方孟敖的眼神变了,望着程小云手中展开的外套,没有去接。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方步亭:“是我跟小云说的。孟敖小时候吵了好几次,要他妈照着小说里堂吉诃德的样子做一件细呢黑色披风,被我骂了。小云费了心思,做了这件外套……小云,他不愿意穿就收起吧。”
方孟敖接过来一甩,穿上了:“谢谢妈。穿了十年的军装,今后可以不穿了。”
方步亭难得如此欣慰,站了起来:“老话说得好,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呀。”
程小云看着他,柔柔地笑了,弯起的嘴角晕开两个酒窝,显得更加动人了。
方孟敖望了父亲一眼,倏地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上楼吧,行长有话跟你说。”
二楼办公室,阳台茶几旁,不知话题如何不对,三人这时都沉默着。
方步亭看着这里这两人,开口了:“‘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孟敖刚问我有钱做衣服怎么就没钱去管一下崔中石的家小。培东,今天当着孟敖的面我们正好把话说清楚。人情再薄,我也不会薄到不管我银行职员的沦落妻儿,问题是崔中石的家小有林家在管了,我方步亭的后路还得自己安排。”
方孟敖望了一眼姑爹,又望向父亲。
方步亭:“现在,就是个拉羊车、卖香烟的都知道国民党败了,共产党要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真知道国民党为什么会败,共产党为什么会胜?我为他们高了二十多年的银行,我知道。在中国几千年贫富不均的病根不除,西方那套金融经济只能是火上浇油。我不会再为国民党去台湾搞什么银行,学的这一套共产党也用不上。我还能干什么?好在无锡老家那几十亩田去年就让族人卖了,攒的一些钱也都买了金圆券,在乡下,在城里我都不算剥削阶级了。北平这个仗一打完,我就和小云回老家去,我们俩教个中学、小学还可以。这个家唯一放不下的小儿子,孟韦也已经和木兰都去了美国。培东,把你们的安排说说?”
方孟敖心里早有打算,他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回望了方孟敖一眼,那眼神中传递着许多信息,方孟敖心下了然……
“行长,如果不嫌麻烦,我还想跟着您。我不会说话,但好在小孩子还算喜欢我……”
谢培东话音刚落,方步亭的眼神就落在他身上了,他没有回话,可他们之间的默契、这种微妙的沉默已经无声地告诉了谢培东答案。
方孟敖看着父亲和姑爹,开口了:“我留在这里,等人。”
方步亭猛地看向他!
方孟敖笑了:“等他。”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
年长的金发碧眼的索菲亚女士看着眼前的两人,亲切地打招呼后,陪着他们上了二楼,开了门锁,永远是教堂里那种笑容:“Mr.Liang,you said you would come here with this girl, now you two come here.”
何孝钰的目光望向了梁经伦,梁经伦朝着她温柔地笑了,温文尔雅长衫飘拂。
“Yeas,Mrs.Sofia.And now I think I’ve fallen in love with this girl。”
索菲亚看着他,神情惊讶随即了然地笑了。
“See you later。”索菲亚女士说,然后下了楼。
何孝钰和梁经伦进了房门。
桌子和椅子,满墙的书架和书。
何孝钰站住了。
梁经伦站住了。
冬日的光在窗外流动起来,越流越快,流进了房间。
光芒缓慢地在何孝钰的脸颊上移动,纤长睫羽在面上洒落精巧的阴影,那双眼睛显得纯真而迷惑,直直地看着梁经伦,像在寻找一辈子的答案。
阳光洒在何孝钰的身上,落在她的裙角,于是她便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了,显得那么美好,有那么虚幻而遥不可及。
梁经伦看着他,缓缓地说:“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是永恒的,但那不属于我。既然我已经选择了不能再选择,就绝对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
何孝钰的神情顿时变得飘渺而凄楚起来,一双清澈的眼隐隐泛出水雾。
梁经伦轻轻靠近了她,动作小心翼翼若待珍宝,但也仅仅是靠近了一小步而已,“可是……我愿意再选择一次,哪怕最后的结果是死无葬身之地。”说着,他的右手已经轻轻触上了何孝钰的脸颊,揩去了眼角的泪滴。
何孝钰再也忍不住,扑进了他的怀里,一生以来第一次这般大胆和放纵,将脸庞埋进了对方温暖的胸膛。梁经伦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一只手环住了何孝钰的腰肢,另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头顶。
冬日的阳光映照着两人,流动着梁经伦的温文尔雅长衫飘拂。
梁经伦怀抱着她,感到一生中难有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