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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流年的伤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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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流年的伤逝
深夜里,一灯如豆,心素独自一个人捧着茶,坐在灯影下。
她已经静静地坐了很久。
她闭上了眼。
她记得,在她刚搬出简家没多久,某一个深夜,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想起当年的那一幕,想起一直以来的点点滴滴,突然发觉,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不能怪任何人。
因为,在她跟简庭涛的恋爱中,她一直以来,所习惯、所依赖、所安之若素的,都是那个防守的位置。所以,当情势需要她主动出击去捍卫自己权益的时候,她竟然在下意识中,直觉选择的就是――
逃避。
所以,上天注定,她会在那个短暂的婚姻生活中,输得一败涂地。
她的人,她的心,她的身体,全部伤痕累累,不忍回顾。
可是现在,为什么?在她已经心如止水的时候,在她已经想把往事,回忆,还有那个人全部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时候,所有的这一切,还要再来缠绕她?
为什么,看着简庭涛的那种眼神,她的心里,还是会莫名地……?
为什么?
心素垂下眼,默默地看着杯中袅袅转动的,碧绿的茶叶和它所冒出的丝丝热气。
曾几何时,陪她品茶的,陪她坐着聊天的,是简庭涛。他其实对茶可有可无,受留过洋却一事无成,唯独对咖啡充满研究的简非凡先生影响,他其实更爱咖啡。
但那个时候,他即便不说话,即便只是拿本书或者文件坐在她身旁随便看着,也能让她心安。他平时见太多人,回到家里其实不喜欢别人多话,她其实不喜欢多说话。
他们其实,也算契合吧。只可惜……
当初中学课本上讲解《西厢记》的时候,给她留下印象的,唯有这一句:始乱终弃。
一开始就是不真实的轰轰烈烈,所以才会很快燃成灰烬,连回忆的泡沫都没有剩下。
心素低下头去,她的嘴角掀起一朵苦涩的笑,她的心里,又是剧烈的一阵一阵的疼痛。
当年……
当年,十八岁的她独自一人穿过那个长长的石阶,静静地坐在那个墓园,坐在夜风中,对着那方洁白的墓碑,那一次,在满天灿烂的星子下,在松林间穿梭来去的阵阵清风中,她埋下了头去,尽情地,毫无顾忌地低低恸哭。
那时,在如水的月光下,在静静的夜风中,她曾经以为,那是她最后一次流泪。
在那方小小的墓碑前,对着那张温和的笑脸,她曾经发誓,有了她的天使,她从此,这辈子,再也不会伤心,再也不会难过,再也不会――流一滴泪……
可是,为什么,现在的她,再一次,尝到了眼泪的苦涩,那种刻骨铭心的苦涩。
她眼前渐渐氲起淡淡雾气。
第二年的春天已经来到了。
心素在这段时间内经常回去,帮老爸和萧珊阿姨处理杂务,陪萧珊四处活动活动,间或,也陪萧珊去做产检。她对于这个即将来到世间的小生命,充满了感情,甚至,四处张罗着去买婴儿衣服,去给萧珊去买营养品。
有时,得知情况之后,同样也很高兴的柯轩,也来帮帮手。
只是,那天之后,简庭涛再也没来找过她。
他就跟完全消失了一样,电话也从此音讯全无。就算有什么公司业务,又重由刘副总或张经理接手,简庭涛不再亲自过问与邱氏公司有关的任何业务。
只是,报纸上,尤其是那些小报上,仍然三天两头有他的消息。尽管小妹方亭愈来愈躲躲藏藏,欲盖弥彰地背着她看那些小报,面对她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实质时时刻刻窥探她的反应。
她不用看,也当然知道那些小报上写什么,无外乎是竭尽能事地猜测简庭涛和叶青岚什么时候会发布消息,宣布结婚这一大好喜讯。毕竟,沸沸扬扬地猜测了将近一年了,当事人一直出双入对亲密无比,再加上是简先生神秘得很也口风紧得很,一直没有给过任何正面答复,实在是太具有悬念了,一旦抢到独家新闻,不说能赚得盆满钵满也至少能吸引一把眼球。
但是,有一天,当她经过一家报亭,心里突然一动,还真的去买了一份平时她正眼也不看的八卦小报,带回家去,晚上临睡觉前,她打开来一看,果然,上面有叶青岚明艳照人地挽着简庭涛,微笑着,出席一场慈善晚会的大幅照片,旁边的标题是“郎才女貌,好事将近?”
心素凝视了片刻,淡淡一笑,便将报纸移开,关灯睡觉。
最近公司业务上升势头明显,向来吝啬堪比葛朗台的邱总也破例大发慈悲,选派优秀员工去巴厘岛度假。心素跟如枫有幸雀屏中选。
美丽的巴厘岛被公认为是如一串翡翠贯穿在南太平洋上的群岛国度中最璀璨夺目的一颗明珠。心素原本不想去,但听说那里四季草木青翠,庙宇众多。她早在十年前开始慢慢相信佛学,因此颇为心动。
巴厘岛果然美丽,迷人的海滩几乎天天有盛大节日和绚幻的表演。一日,做完香熏SPA出来,她换上当地传统服装,将头发扎成马尾,她向来好整洁,一边对着镜子整装一边自嘲:“十九二十岁的时候就羡慕那些知性女人,巴不得自己早一点儿成熟,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又开始迫不及待妄想抓住青春尾巴潇洒一回,”她摇头,若有所思,“贪心不足。”
如枫也取笑她:“心素姐,留在这儿别回去了。”
心素扬眉:“好啊。”她想想,撇撇嘴,“算了,这里的男人太懒,而且,做1/4的感觉一定不妙。”听说印尼的男人可以讨四个老婆。
两人说说笑笑向外走去。今日海滩有大型篝火晚会。
夜空如洗,Lagune海滩人流如织,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满海面,沙滩上三排桌椅从岸上的舞台一直延伸到海边,心素跟如枫兴致勃勃地抢占了一个有利地形。
突然间,原本轻轻挽着她的如枫身子重重一颤,心素不解回头:“怎么了?”如枫脸色苍白,她的眼中充满了惊惧和不可置信,她的唇角颤抖得厉害:“不可能,不可能……”
心素心生淡淡恻隐,她柔声地:“怎么了如枫?”
如枫垂眸,她的睫毛在脸上划下重重的阴影。她没有说话。心素朝她方才所看得方向望去。在桌椅的中心位置坐着三个人,全部身穿黑衣,隐隐的然而不容忽略的气势。他们的身后,站着一群膀大腰圆的大汉,戴着墨镜,显然是保镖。
心素打量那三个人。其中两个已经是耋耄老者,头发花白然而气度不凡,他们微笑着,间或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但是,他们无意中滑过四周的眼神,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江湖气息,让人隐隐心生寒意。
而中间坐着的那个人,心素心中重重一凛。
年轻,肯定不超过三十岁,喧嚣的人群中,他随随便便坐着,一手托住下巴似看非看地对着表演的人群,另一只手上夹着一支烟,完全不受身边一切影响的模样,若有所思着什么,算得上英俊不凡的脸吧,却无法令人心生好感。眼神太凌厉太凶狠,嘴角上斜斜一道划痕,偶尔的微笑也仿佛水纹滑过湖面,稍纵即逝。
她转过头看如枫,她的脸上益发苍白,一副随时都会晕倒的模样。
幽暗的灯光下。
如枫抱着膝,怔怔坐着,心素递过一杯热牛奶:“喝吧。”如枫不接,低低地:“心素姐。”心素笑笑:“你没有义务满足我的好奇心。”
如枫苦笑:“你不必宽慰我。”她垂头,一头丝般长发泻落下来,“叶问曦,我的邻居,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十八岁那年,他很顺利考上了T大。”她的声音轻不可闻,“那个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心素蹙起眉,有点熟悉的名字,仿佛在哪里曾经听到过。她有些迟疑地:“叶――问曦?”多年前一桩轰动全市的□□打斗案,似乎殃及一名无辜死于非命,而那个名字有点特别。所以她记得尚算清楚。
如枫点头:“他已经死了,十年前,我眼睁睁看着他死的,可是……”她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伤痛,还有莫名的,浓浓的疑惧。
以前的那个人,如他的名字,永远像晨曦般明亮干净,而今晚她所见到的,是沉沉的暗,不真实的冷。他以前,都是穿白衣服的。只穿一尘不染的白衣服。叶妈妈不知道唠叨过多少次难洗难洗,却还是尽心尽力为他清洁干净。
不是他呵……
可是,为什么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叶妈妈去世了,叶爸爸进了老人院,家破人亡,他如果泉下有知,会不会伤心?
我考大学了,我拼命考进了他当年在的那个大学,可是我不争气,成绩不够,进不了他的那个系,他跟我说:“如枫,以后我毕业了,会照顾你。”可是我毕业了,他却早就不在了……
……
心素听着如枫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拉开窗帘。窗外璀璨的烟花霎那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她坐到如枫身边:“换个角度看,他不知道那些伤心的事,也是他的福气,再说,世界上相似的人何其多,如枫,”她沉默片刻,“有的时候,为了逝去的人,活着的人应该更好地活着。”
如枫抬眼看她,半晌之后,突如其来地:“心素姐,你为什么要离婚?不管当年在学校,还是在公司,其实很多人羡慕你。”
心素嗒然垂眸,良久,如枫听到她的声音,略带暗哑:“我对你说的一切,其实只是我的报应。”
唐经理果然开始发难。
一周例会上,心素作为公司财务主管,恰逢月初,按照惯例必须对上月的财务报表加以解释分析,受好时髦的老爸影响,她一早习惯用PPT配合相关网页来解释,刚翻了几页,就听到一声不怀好意地:“停一下!”
她一看,心里有数。这些日子以来,“残花败柳”、“装腔作势”之类阴阳怪气的侮辱他从未吝于施舍。她只是不愿把自己降到他的位置,于是客气地问:“唐经理有何见教?”
他冷冷地,脸红脖子粗地蓄意挑衅:“为什么上个月销售部的奖金集体减少?麻烦你给个说法!!”难得邱总不在,这个臭女人没人撑腰。
心素淡淡地:“根据国际通行惯例,甲骨文和SAP公司的实践,跟我们国家的目前情况,我认为销售部门的激励薪酬不宜超过4%,邱总认可。”早在邱志豪授意她修改条例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会出麻烦,果然,这个老狐狸借故躲了出去,留给她一堆烂摊子。
全体销售部的人肯定都恨得她要死。只是她本人也的确觉得没什么不妥。销售部养了一群酒囊饭袋,偏偏占用公司宝贵资源,早就是上上下下的一致共识,这次邱志豪也一定是实在忍无可忍,不得不丢卒保车。
果然,唐经理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是邱志豪远方表弟不假,他老婆可有一门近亲是当地一位实权在握的父母官,不看僧面看佛面,从来没有人包括他那个邱姓表哥敢这么当面顶他。这个关心素,有种!若是她还是简家媳妇,他还算有几分忌惮,只是现在,她算个什么东西?!
“是吗,”他讥笑,“那你前两天把公司账目搞得一团糟,也是邱总认可?”他一早在邱志豪面前告过黑状。敢扣他奖金?那他就让她一分也得不到!
心素眨了眨眼,有点诧异他的无知:“唐经理,难道你不知道企业会计处理办法与税收处理办法存在着很多差异,为了获利,每个企业都千方百计想要避税,所以难免会补缴税款?”她顿悟般,暗含讥讽,“抱歉,我忘了你是外行。”
有人已经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
唐经理显然有备而来,居然很沉得住气,仍然冷笑一声点点PPT的方向,傲慢地:“我看你刚才说的公司资金很充裕嘛!为什么我跟邱总提开发新项目的时候,你偏偏跳出来从中作梗?!”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质疑的味道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中气十足掷地有声,原本已经趴到桌上补眠的网络部主任小任的瞌睡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就连门边上也趴满了闻讯前来不看热闹白不看的人。
心素淡定地:“我作为财务主管,如果一味迁就某些人或某些意见,就有可能使企业冒较大风险,甚至蒙受巨大损失。对于市场前景看好的项目,在报呈最高层后,我会力争积极筹集资金,争取最大收益。至于那些风险大,收益又不确定,更没有任何专家鉴定的项目,我想,”她也有些微微动气,当她好欺负是不是?她极其嘲讽地,“本公司还没有财大气粗到可以缴纳一笔如此可观的学费。”
唐经理仿佛忍受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这是在跟谁说话?!”他环顾四周一眼,用戴着硕大无朋宝石戒指的手到处点着,“你们,你们,还有你们,听到没有?!还反了天了!这公司姓邱还是姓关?拿鸡毛当令箭,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啊?!”
心素注视着他。虚张声势了不起么??都是为五斗米折腰,大家都不易,既然他愿意撕破脸,她有何必要对他客气?!她当即从桌上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理得整整齐齐的纸,看也不看他,咚的一声隔空扔到他面前。
他打开一看,突然之间脸就涨成猪肝色。他重重阖上纸,喘着粗气盯着心素,站起来一甩凳子,哗啦一声就跌到后面去了,发出一声巨响。如果说他原先是满脸的敌意,现在则是满满的愤恨。门外扒在窗户上看热闹的方亭心花怒放,低低嘀咕着:“靠!谈项目谈到夜总会跟酒店去了,还好意思拿来报销,还真当我们瞎了眼,什么玩意儿!幸亏……”
幸亏这世上还有一件事叫做报应不爽,尽管那家酒店在上海,但辖区的派出所副所长居然跟方亭中学同学,她实在气不过这厮总是来找关姊的麻烦,暗地里去打探情报,回头一股脑儿告诉了邱总后头垂帘听政的那个人。谁都知道邱夫人讨厌死了这帮子八竿打不着成天吃干饭的亲戚,碍于情面动不了他们,现如今逮着机会还不往死里整他们?!
啧,说曹操,曹操就到,身后有人不轻不重地拍她,她回身一看,笑眯眯地:“老板娘。”邱夫人笑着点头,昂首走了进来:“呦,是谁在这儿大呼小叫?”方亭松了口气,津津有味趴下来继续看西洋景。
唐经理站了起来。说实在的,他不怕那个圆滑得紧见人三分笑的邱志豪,唯独有点畏惧这个说翻脸就翻脸说拍桌子就拍桌子粗言秽语说得比男人还流利百倍的邱夫人。
他咬牙,好你个邱志豪!
不过,面子上还要应付:“我在跟关小姐讨论一些工作上的问题。”“哦?”邱夫人找了个就近的位置稳稳坐下,“我怎么好像听到刚刚有人在拍桌子打板凳闹得凶得很啊,发生了什么大事,说来我听听?”
看他一直不开口,邱夫人将脸转向心素,和颜悦色地:“心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素垂眸,公事公办地:“唐经理想要开发一个新的销售项目,邱总和我一致认为风险大于收益,至于唐经理所送来的五星级酒店双人豪华套房跟金壁辉煌夜总会贵宾包厢消费的单据,我核过,超过公司限定标准,不能报销。”
“是么?”邱夫人伸出一只手,“我前阵子刚好不在,拿来我瞧瞧,只要不离谱,或许我可以通融一下。”她戴着其实度数很浅的眼镜,一张张地翻着,无视唐经理半青半白的脸,“唔,香格里拉的贵宾套房虽说贵了点,咱们邱氏大概也付得起,嗯,金壁辉煌虽然一杯白开水也要100块钱,动不动就有顾客上物价局投诉,但既然大家都趋之若鹜那么捧场,自然有她的道理,而且咱们唐经理是为了工作才不得已涉足这些灯红酒绿的场所,所以么,心素,回头我再跟志豪说一下,只要是为公司好,有些地方那么拘泥做什么?不过……”她拈起一份单据,看了看,往桌上轻飘飘一扔,“这份波特曼丽嘉酒店的情侣套餐,唐经理哪,怕是抱歉了,而且,我今天还跟岚芜通电话来着,她说她最近一直在外地出差,那我做嫂子的就要多一句嘴操一份闲心了,”她笑眯眯地,“你这是跟谁去的啊?”
下班后,心素走在路上,回想起唐经理那副阴晴多变,最后怕丑事败露而不得不悻悻然的嘴脸,还是有点厌恶地摇了摇头。这一次,他算是灰溜溜败下阵来,她却心有戚戚焉。
邱氏夫妇无非是想借她的手除掉一个绊脚石。煞费苦心。
这次是大家都顺着台阶下,算是无疾而终了,以后呢,她无限厌倦。
正在此时,一辆轿车静静滑过她身边并停了下来。心素定睛一看,缓缓摇下的车窗内,露出的是贾月铭含笑的脸。
她温和地看着她:“心素,上来吧。”
心素有些意外,因为自打离婚后,除了贾女士过六十岁生日那次,尽管仍会时不时打个电话给她,但是,贾女士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找她。她想了想,还是上了车。
前排坐在驾驶座上的,还是贾女士专属的老李司机。他回过头来,略带尴尬然而友善地冲心素笑了笑。
心素报以一笑。
不一会儿之后,车开到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半山腰上。贾女士对司机简单说了一句:“在车里等着我们,我们下去走走。”说着,便领着心素下了车。
俩人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到一个小亭旁,贾女士转身对心素说:“心素,到亭子里坐坐吧。”心素一言不发地跟着她,一起在亭内坐下。贾女士悠然看看四周,片刻之后微笑:“我每天都会来这儿晨练,也好锻炼锻炼身体,”她看向心素,“心素,你也不要只顾着工作,回家后也不要只顾窝在家里看书,”她皱眉,“以前你不是还喜欢打篮球么?现在也不碰了吧。人哪,千万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有空的话,也要多运动运动,活到我这个岁数,你就明白了。”
心素听着这番慈母般的叮咛,心头既暖且酸,她低下头去,轻声地:“谢谢――”她踌躇了一下。
贾女士伸出手,覆住她的手,轻叹一声:“心素,虽然我们无缘做婆媳,但是,我一直是把你当女儿的,以后,你还是叫我一声妈吧。”她抚摸了一下心素的长发,“就当我虽然少了个儿媳妇,但是,却多了一个女儿。”
一向感情不外露的心素也眼角微湿,她只是踌躇片刻,便低低地:“知道了,妈――”她唯独欠她。
而其实前几天,她还见过简庭涛。更准确地说,是偶遇。
她曾经救过的那个小女孩童童,不知不觉已经快升中学,长得明眸皓齿,率直可爱,她过生日不要去肯德基,偏偏要求去吃意大利菜:“关阿姨,这次考试我得了年级第一,你要好好奖励我哦。”心素怜她爸爸三年前去世,有求必应。
菜刚上来没多久,童童就招手:“叔叔。”心素没有在意:“什么?”童童已经蹦蹦跳跳了过去:“叔叔,你怎么也在?”心素回头,一张脸避无可避撞入她的眼帘。竟然是他。还有一群人坐在一起。
简庭涛站了起来:“童童。”他俯下身,微笑着,“好久不见,又长高了不少。”他拉着童童坐下,然后暼了一眼心素,隔了老远朝她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自从那次以后,他们从未见过面。当着那么多屏息以待神色各异的人,心素也朝他点了点头。似乎没有人会比她更知道,越是在陌生人面前,简庭涛就越是礼貌异常。
他们,从此之后,会一直这样吧。
一口洋葱丁突如其来呛着了她。她低头,抽出餐巾纸,等到她抬头的时候,却看到一张温和的脸,微笑着:“关小姐,你好。”
她也微笑:“你好。”她记得面前的这个人,是简庭涛的好友叶青承,叶青岚的哥哥。叶青承的声音,同样温和地:“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一起过去坐坐?”他注视着她姣好温润的脸庞,不紧不慢地,“别让小孩子为难。”
一事归一事,他是下意识起身过来。简庭涛方才的冷淡他全部落在眼里,他心底泛起淡淡的怜悯,不想让她太难堪。
几乎是同时,心素听到不远处童童清脆的轻呼声,充满希冀地:“关阿姨,你也坐过来,好不好?”
跟同一个吃饭,能吃出无数种截然不同的滋味。不知道在哪里听过这样一句话,当时糊涂,而现在,突然之间就明白过来。
心素低头,慢慢吃着。她知道对面有好几道视线在观察着她,审视的,不屑的,狐疑的,宽慰的。来自简庭涛的一些长辈级的同事,还有叶青承这个朋友。其中一个,还是当初她跟简庭涛结婚时的证婚人,公司的元老刘副总。那个奇怪的征婚词她现在还记得:“虽说现在新社会不讲究三从四德,我倒觉得很好。与你们共勉。”
老人家正不紧不慢地看着她,镜片后透过的目光犀利之至。尔后他抿了抿嘴,似乎不屑于跟她说什么,他低头,和颜悦色地:“小朋友,怎么,今天不用上课么?”童童抬头,唇角还沾着沙拉酱,她快快乐乐地:“老爷爷,今天是星期天呀。”刘副总摸了摸已经不剩什么头发的脑袋,有几分恍然地:“哦。”他转身看向简庭涛,带有几分责备地端出长辈的架子,“你瞧瞧,又骗我加了一个晚上外带半天的班,庭涛,唉,你还是不肯吸取……”
简庭涛蹙眉,将一个餐盘递到他面前,截断他的话:“刘叔叔,这份薄饼好像您最爱吃。”这老头,就会倚老卖老。他从头到尾不看她,一脸漠然。刘副总笑纳,暼了心素一眼,话里带着浓浓的刺:“人哪,要知足,明白自己什么身份,妄自尊大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自己碰得头破血流?”
他一直不喜欢她。气质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她有哪点强过别人?瘦弱得纸人般,风吹吹就坏了,说长得漂亮吗,是不错,也不至于倾国倾城,跟贾月铭年轻的时候比也不见得比得上。可当初简庭涛拼死拼活要娶她。娶就娶了吧,不知道安分守己,居然主动跟他闹离婚,还居然好像自己行为不检在先。这样的女人!若是他那个老太婆敢跟他这样,他早就大耳刮子轰过去,再趁早把她撵出去!
不过也好。他无儿无女,简庭涛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不是儿子胜似儿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世英名栽在一个女人身上。叶青岚这个丫头多好,平时嘘寒问暖笑语迎面不说,去个荷兰还知道给他带几瓶琴酒,虽然他未必希罕,但被人记挂的滋味总是好的。
怎么看也比眼前这个脸色苍白阴阳怪气没有表情的关心素强!
叶青承看心素在对面老头阴寒眼神荼毒下越来越尴尬的神情,不由心中一叹,他微笑,选了一个最安全的开头:“关小姐最近忙不忙?”心素勉强一笑:“还好。”以后再不进这家餐厅。东西不好吃不说,还盛产西班牙斗牛。眼瞪得比铜铃还大。
天色已经暗了,心素牵着童童的手,童童眨巴眨巴眼睛:“阿姨,让叔叔送我们回家好不好?”
心素无言。过阵子,取钱,买车。
在下车的一霎那,童童回身,朝心素微笑:“关阿姨再见。”
小妮子窃笑,总算不辱使命。不过,意大利菜真难吃,相比较而言,还是妈妈熬的红枣稀饭好喝。不管,赶紧回去喝上两碗。
心素沉默地看着窗外。简庭涛稳稳地开着车,表情淡漠,同样一言不发。被童童淘气打开的车载音乐缓缓泻着一首古筝曲《高山流水》。片刻之后,他猝然间伸手关掉。
车厢里的气氛更加沉闷。
不知道过了多久,心素听到他的声音,极其客套地:“最近……”正在此时,心素电话响,她看了看,接了起来,寥寥几句:“好……明天你来吧。”
他唇角微微一牵,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寒暄般:“看来,你过得很好。”
心素没有开口。
红灯亮了,简庭涛注视着对街的那个小广场。人很多,一群小孩在大人的鼓动下,正在兴高采烈地拔河。可能是力量太悬殊,很快便倒向一边。
他略略垂眸。他和她,何尝不是如此。一直以来,他在此端用力,而她,永远在彼端悠然站着。或是漠然。
所以,活该他跌得两手空空。
贾女士注视了前方半晌之后,似是不经意地,“心素,我听说,前一阵子,庭涛到你公司找过你?”
心素垂下眼:“嗯。”
以后,再也不会了。她清楚他。原先,他还有点不甘,而现在,恐怕连这一点点也早已消失殆尽。在这个滚滚红尘内,他的世界那么大,只要他愿意,锦衣华食美女香车,应有尽有,她,一个小小的关心素,从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晚在巴厘岛,如枫说得对,她最大的错误在没有自信。她至今也无法完全理解当初那种疯狂,她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所以,活该她在突然火熄的时候狼狈离开。如枫还说,她自私而懦弱,一直在旁观自己的爱情:“什么叫切肤之痛,心素姐,你不知道。”
她当时哑然,不知道反驳。
可是,我又怎能不知道……
如枫,你比我幸运。
贾女士注视着她:“心素,你一定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找你,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早不晚,会这个时候来找你。”她的语气,温和而平淡:“心素,当初,我一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尽管你不太会说话,见识也有限。那时候,庭涛一心爱着你,全心全意地待你,”她的声音里,微微带上一丝调侃地,“我这个做母亲的,吃醋归吃醋,看到儿子把你当成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不知道怎么呵护是好,我心里自然也很高兴。你们结婚后,小两口甜甜蜜蜜地,我看着也替你们开心,但是――”她转过脸,第一次,略带锐利地,盯着心素,“不管庭涛到底有什么错,可我眼睁睁看着他这一两年来,特别是这大半年来,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就像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在公司里脾气越来越大,在家里也是郁郁寡欢,一天也跟我说不上几句话,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的那种滋味,你纵使没生过孩子,应该也能体会得到一星半点,对不对?”
心素继续垂着头,她的心里又是微微的一痛。
是的,好似自打他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那天起,简庭涛的脾气就日益古怪起来,而且,与叶青岚的绯闻,似乎也从那时候开始风生水起,从隐约,到确凿。
从那天开始,他们之间,渐渐如同两条平行线,悠长,但无从交错。
她曾经怨恨,曾经伤心,直至麻木。
贾女士继续注视她,仍然不经意般:“叶青岚来找过你?”她侧过头去,“唔,她的确有趣。”
她笑,但心素莫名觉得心里一凛。
果然,贾女士似是略带嘲讽地冷冷一笑:“让我不妨猜上一猜,她到底是怎么缠上你的呢?”
心素一愣,低下头去,她渐渐愈合的心上,像又被狠狠地戳了几个血泡,多了几弯深深的泪痕。
初见叶青岚,是在什么时候?灯火辉煌的宴会大厅中,到处花团锦簇,乐韵悠扬。她独自一人端着酒杯站在一个角落里,却非常显眼。她穿着淡蓝色晚礼服,头发紧紧挽起,露出光洁如瓷的颈,像个高傲的白天鹅。然而,她对她很亲热很客气:“庭涛哥的夫人,我该叫什么呀?”话对她说,眼睛却对着简庭涛,一脸娇媚,方才眼中那抹淡淡的骄傲跟落寞荡然无存。
简庭涛显然很纵容她,挽住心素,也笑道:“叫大嫂,笨丫头。”他低头对心素解释,“叶青承的妹妹,我跟你提起过的。”
叶青岚抓住话头,目光一闪:“大嫂,我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风流哥哥……”简庭涛脸色稍稍一变,他年轻时候的些许荒唐叶青岚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无所谓,但心素不行。
叶青岚很会察言观色,立刻转变话题:“庭涛哥,对了,那边有几个美国客人想认识你。”
心素端了杯饮料,看着两人默契十足地跟客人寒暄,间或大笑,叶青岚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似喜似嗔地看了简庭涛好几眼。
心素转过眼去,走到床前想透透气,却听到身旁一阵阵的窃窃私语:“瞧,我上次跟你说的……”
“他夫人呢?”
“没见过。听说是个教书匠的女儿,一般吧,要不怎么任由着老公跟别的女人粘在一起?”
“唔,说起来也可怜,齐大非偶。”
心素漠然听着,原本的好心情一点点荡涤干净。她难得陪他来,却还不如不来。叶青岚,灵气逼人光彩夺目的女孩子,从小一起长大……
她的心里微微一动。
突然间一个人窜了出来:“心素!”心素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方慧,毕业后女承父业,直接进简氏,现在已经升任公关部副经理。
她顽皮地笑:“上次魏琳从美国打电话回来还问起你,我说你还能有什么不好呀,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就差没有躺在家里颐养天年了。”
心素对她的胡说八道置之一笑:“她还好吧?”“她?”方慧的表情看上去很奇怪,“忙着在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修地球呢!”
心素不懂,方慧跟她解释:“你说这人是不是神经?好好的商科不念,硕士转去念哲学,我说你可别成尼采第二,结果这个提前疯掉的人又转去念农学博士了,在佛罗里达州整天捣腾着她的一亩三分地呢!”
心素笑,羡慕,还有点恍惚。她低低地:“以前,我也想……”
小小菜园,间杂着种上黄瓜西红柿茄子什么的,夕阳照耀下满满的泥土香。蹒跚的孩子,还有那张灿烂的笑脸……
突然间,方慧重重一拍,打断她的沉思:“喂,六神该归位了吧?不是我说你,”她用下巴点点简庭涛那个方向,“现在多了去的人草木皆兵,你可别为了风度,到最后,连温度都丢得光光。”
心素一怔,也看过去,半晌,她收回目光,没有吭声。刚才那番纷杂的议论,她知道方慧是听到了。她有弦外之音。
而后来呢?
简庭涛带着叶青岚出席各种场合,出国考察,酒会,慈善捐款,已经有不止一个小报把他们俩视为一对郎才女貌势均力敌的佳偶,或褒或贬,娱乐大众。
他从不对她解释,他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
心素很少见到叶青岚,偶尔碰到她依然热情,但目光开始闪烁,骄傲的,忐忑的,刺探的。她很少在心素面前提及什么,可是,心素有感觉,她所拥有的那部分已经开始慢慢残缺。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他越来越疏远的?
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充满厌恶和捉摸不定。
她上班,他不再送她。
她整理的衣服,他不置可否。
他不再需要她陪,他的身边,永远有着另一个人。
他越来越晚回来,越来越晚,或是彻夜不归。
然后,所有刻意隐瞒起来的裂痕终于掩饰不住,终于开始崩溃坍塌,是在什么时候?
那一天,柯轩突如其来打电话给她:“心素,我妈妈住院了。”一向稳重的他声音中竟然有着一丝丝慌乱,“她前天来学校看我,今天突然发病。”心素立刻接口:“很严重么?”柯轩有些手足无措,答非所问地:“等着,她想跟你说一句话――”
电话里,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心素屏息片刻,终于迟疑地:“妈――”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然后,柯轩的声音重又响起:“心素……”
片刻,心素有几分气恼他的不知轻重,等不到他开口,又飞快地:“柯轩,到底在哪家医院?哪间病房?”
倘若小恙,这个电话他决不会打。柯轩就是这样书呆子气。
果然,严重的心肌梗塞,送迟点后果不堪设想。心素坐在病床前,抬头看柯轩:“你陪了一天了,晚上跟明早都有课,先走吧,这里有我。”柯轩仍在迟疑,心素眉头微微一蹙,他有点讪讪地站了起来往外走。她明明小他很多,他却一贯顺从她。
习惯吧。
心素握着床上那个人的手,静静看着。她又瘦了。发间冒出星星点点的白色,惨白的灯光下有点触目惊心。她很憔悴,很消瘦。心素记得小时候看到她的时候,她是多么的精神焕发,言辞简捷便利。她一直在政府部门任职,凭自己的努力一早当上了处长,好强,争胜,春风得意,然后,又有两个那般聪明出色给她争气的儿子,她的生活向来花团锦簇。
她跟心素的妈妈曾经是闺中密友。但是,她仿佛从来不喜欢她。偶尔见一面,她待心素冷冰冰,很少跟她说话。
心素知趣,一直是绕着她走的。后来呢,情况只有更坏……
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动,接着缓缓睁开了眼,她看到心素,并没有想像中惊讶,她皱起眉:“柯轩呢?”心素简单回答之后,她重又闭上眼,一言不发。
气氛有点沉闷。
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她又睁开眼,口气有点生硬:“你吃了没有?”心素踌躇片刻,摇了摇头。临时拦了辆出租车来的,什么都顾不上,连手机都没带。她又开口,这次还是命令式的:“去买点东西吃。”心素不吭声,片刻之后,她的声音仍然有点虚弱,但稍稍放软:“去吧。”
心素起身,房门关上的一霎那,床上的人睁开眼看向天花板,儿子,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可是……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还有,儿子,我真的很想你。
心素陪了她整整一夜。
她不知道,这一夜,她失掉了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