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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好些年了,那天晚上我居然又在梦里看见了我的父亲。
      他穿着医院的白大褂,高高瘦瘦的身形,的确有种玉树临风的神采,我幼儿班的女同学高小薇流着鼻涕羡慕地对我说:“景昕,你爸爸真帅,我爸爸又矮又胖,把你的爸爸给我吧?”
      好像放学了,又好像是我去参加画画考级,门外挤满了等候的家长,我兴奋地冲向人群里卓然出众的爸爸,可是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卢教授……”
      于是爸爸转头走向了那个女人,他们手挽手一起,朝着背对我的地方,越走越远。
      “爸爸……”我拼命地喊,但是,他没有回头。
      我醒过来,辗转了很久都没睡着,景晴回来以后,这是我第一次失眠。

      到了快天亮才算有点睡意,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电话铃却突然大作。
      我没有想到温翌辰的“再联系”来得这么快,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早晨六点十分。
      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点焦急:“于老师,你能过来一趟吗?”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起床。”正常人应该都能听出我话里的意思。
      “刘阳……把自己弄伤了,他不让我碰他。”
      “怎么回事!”
      “他尿床了,我想让他洗澡,可是他拼命地挣扎,结果撞在茶几角上……”
      我掀开被子跳下床,在突然袭来的寒气里打了好几个机灵。
      “我马上过来。”

      早班公交还没有开始,我咬咬牙打了个车到温翌辰家的小区。
      出租车司机跟我聊天:“姑娘,你这么早,是去做家政的吧,我有个哥们的老婆就在那个小区做家政,每天一大早就要去给主人家准备早饭,那家主人可牛了,来回路费都给报销,只要活干得好就成,没办法,这年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房子的隔音效果非常好,直到温翌辰打开门,我才听到阳阳撕心裂肺的哭声。
      看来此前发生的争斗相当惨烈,温翌辰的鼻子里塞着棉花,手上也多了几道血痕。
      阳阳的额角撞破了,血流过眼睛,和泪水一起糊糊地黏在脸上,很是怕人。
      “阳阳?”我冲过去蹲在孩子身边,焦急地看他的伤口。
      边上的温翌辰递过酒精棉,我抱着阳阳安抚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帮他清理伤口,其实伤口并不严重,只是因为疼痛和恐惧,孩子哭得震天响。
      震得我的心脏也在打颤。
      那种失去依靠,仿佛世界忽然黑暗一片,只剩自己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恐惧,我比谁都清楚。
      而且孩子他爹分明就在旁边,非但不能给孩子半点抚慰,反而是是孩子恐惧无助的源头!
      我气不打一处来,尽量压住语气里的不满:“温先生,如果您能耐心一点,孩子可能反映不会这么强烈,他虽然不懂我们的话,但是我们的态度他还是可以感受出来的。”
      温翌辰并未在意我的语气,而是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你是说,他并不是完全与外界隔绝,他对外界还是有反应的?”
      我冷冷的回答:“对,他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我想,他的内心通向这个世界的大门,并没有完全关闭。”
      “他目前在做相关的训练吗?”他追问,声音急切。
      “我不太清楚,这个你只有问孩子的妈妈了。”
      提到孩子的妈妈温翌辰的目光明显暗了一下,像是被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哪根不愿去惊动的神经,让他觉得难堪和不适。
      他转移了话题:“于老师,麻烦你给刘阳洗个澡吧。”

      等我帮阳阳洗好澡出来,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好多碟子。
      “于老师,请坐。”温翌辰帮我把椅子拉出来放好。
      虽然从骨子里透着一种目中无人的神气,但是他表面的礼数做得还是不错的。
      果蔬类,谷物类,淀粉类,蛋、奶,坚果……这是早饭吗?我目瞪口呆,同时感到很过意不去:“这个,太丰富了吧,温先生您太客气了。”
      “没有特意准备,我每天早上本来就吃这么多。”
      “这么多?”我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你……都自己做?”
      “我不太习惯别人介入我的空间,而且吃的东西,我更不会交给别人来插手。”
      不太习惯别人介入他的空间……那我这算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没有考虑到我的感受!
      不,应该是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只关注他自己的感受。

      “那于老师每天早上都吃什么?”他反问我。
      “我一般……都来不及吃,最多在公交车上啃个面包蛋饼什么的。”
      “你这习惯得改。”温翌辰用谴责的目光看着我,“一天当中,早饭的摄取量应该最大,品种也应该最多,早饭对于一天的能量供应至关重要,营养均衡的早餐能够很好地维持血糖水平的功能,提高新陈代谢的能力,如果长期不吃早饭,容易患肠胃道和心血管疾病,这个道理,你应该不会不懂吧?”
      “懂,可是太费时间了。”
      温翌辰优雅地喝了一口牛奶:“对待自己,永远不要吝啬时间。”
      那么,一个女人这么多年的时间,他又是怎么对待的呢?
      我坐下来,笑里带着讥讽:“对于温先生来说,最重要的,永远只是自己对吗?”
      温翌辰抬眉凝视着我:“那于老师怎么认为?”
      “对我而言,如果生命中,还有一个让我觉得比我自己更重要的人,我想我会活得更踏实。”
      我想起景晴,嘴角不觉上翘,她现在应该还在呼呼大睡,而且肯定有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
      “那是太奢侈的事。”
      对面的男人不假思索地说,然后,低下眉头,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的学生联系册上记录着阳阳就读的幼儿园名称,温翌辰和我一起开车把他送了过去。
      是一家陈旧简陋的街道幼儿园,门口的中年值班老师看见阳阳时,嫌恶地皱了粥眉头:“这孩子转院的事情落实了没有啊?”
      “怎么回事?”温翌辰问。
      老师看看我们:“孩子的妈妈没有来?这孩子根本不是地段上的,就是租了这个街道的房子而已,她妈妈跟街道主任死闹活闹硬把这孩子塞进来,我们院本街道的孩子都超员了,这孩子还硬塞在这里,而且这孩子的情况你们家长不会不清楚吧,把我们搞得可头大了,你们赶紧转到附近的私立幼儿园吧……”
      温翌辰一语不发,目不转睛地听她说完,忽然退后几步,眯着眼睛看着幼儿园铁门顶上的标语,轻声念了出来:“把所有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把爱和阳光洒进每个孩子的心里……”
      他把头转向刚刚喋喋不休的女老师,嘴角绽开微微的笑纹,眼窝却好像又深了几分:“说得真好。”
      老师噎了一下,说话注意多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带他那个班的老师,真的付出地别的老师都多,而且整个幼儿园也都对这个孩子非常包容……”
      “非常感谢老师们对阳阳的关心和爱护,我相信院方和我们家长的宗旨,都是为了让孩子更好地成长,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幼儿园,我相信她的大门应该是向所有的孩子敞开的,而作为有责任心的家长,我们也会尽力为孩子创设适合他的环境——”
      他看看在简陋的游乐设施间跳上窜下的阳阳:“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努力。”
      老师笑得有点尴尬:“是啊,说得对……赵老师,把刘阳带到教室去吧。”

      从幼儿园门口走到车上没有几步路,温翌辰却停顿了一次,狠狠吸了好几口气才上车。
      “于老师,S市有……自闭症患儿的培训机构吗?”他下意识地想避开那个名词。
      “我不太清楚,我本身不是教育系统的,这方面不太了解。”我抱歉地解释。
      “哦,”他看看手表,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在哪里上班,我送你去。”
      时间不早了,上班迟到不是小事,而且我的单位就在S市大学不远,我也没有客气:“雅正制药公司,在振华路上,麻烦你了。”

      雾霾天,又是上下班高峰,路上已经拥堵不堪,车子里空调暖烘烘的,难得早饭吃得那么饱,肚子里也暖烘烘的,我不知不觉就在车子里睡了过去。
      车身轻微颠簸,比静止更加让人觉得安适。
      仿佛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我家刚买了一台轿车,那时私家车还是稀罕物,爸爸每天都自己洗车,而我和景晴总是缠着爸爸下班后带我们去兜风。
      最喜欢的是有风的夜,城市的高架纵横交错,爸爸从一个路口随意地岔入另一个路口,时而上,时而下,不为任何目的地,只为了让我和景晴享受自由驰骋的快意,那是很多孩子在当时还无法享受的快意。
      高架桥的边缘镶着蓝色霓虹,远远望去,如同在黑夜中起伏的闪光的波浪,载着我们兴奋的叫声,向着无尽的天空绵延。
      车身慢慢停止了颠簸,闷闷地在原地轰鸣,我反而醒了,睡眼惺忪地往窗外一看,心头蓦地一紧。
      车子堵在了高架上。
      爸爸带着景晴离开后,我没有再上过高架。
      前后都是乌泱泱的车流,纵横交错的高架路伏在灰色的雾霾中,犹如巨型怪兽伸出的无数触手,僵硬地,不知所终地向着四处的迷雾蜿蜒,似乎会在看不见的地方,猛然一把攫住它觊觎已久的猎物。
      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憋闷,如同被那只巨掌攫住我的心脏。
      周围一片喧嚣,烦躁不安的汽车喇叭里好像夹着爸爸开玩笑的声音:“你们知道本拉登藏在哪里吗,很多人说,他就藏在中国的高架路上,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应该从哪个路口上去才能够抓住他……”
      还有景晴异想天开的声音:“爸爸爸爸,快点,我们超过那辆车,爸爸,拐弯的时候我们的车子能不能来个极速漂移啊……”
      心跳得越来越快,血液不知道是流得太快还是突然停止,我只觉得在狭小的车厢快要喘不过气,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呼吸。
      再这样下去我怕自己会吐出来或昏过去,赶紧按下车窗想透透风。
      温翌辰立刻礼貌地提醒我:“于老师,雾霾天气,不适合开窗。”
      车窗被无声地关上了,不过温翌辰回头看了看我:“怎么,不舒服吗?”
      “没有,可能昨晚没有睡好,有点晕车。”我把手按在胸口,试图平息从胸腔波及到全身的震颤。
      “真的没事?”
      “嗯。”我不能多说话,因为牙齿也在打颤。
      他打开车子前方的储物盒,掏出一个小铁盒子给我:“薄荷糖,抿一颗会舒服些。”
      一个白色的小瓶子从储物盒里滴溜溜地掉了出来,正好落在我的脚边,我捡起来递给温翌辰。
      好像是个药瓶,上面是我看不懂的英文字。
      车流突然动了起来,所有的车子都像被困了太久的兽,后面的喇叭急不可待地催个不停,温翌辰把那个瓶子放进储物盒,把盒盖关上,才不紧不慢地发动了车子。
      “需要回家休息一下吗?你的脸色很难看。”堵塞的路段过去后,温翌辰问我。
      “没事,我去上班。”
      “好。”他一句也没有再多问。
      这个世上,本来就有一种事最是无关痛痒,那就是“别人的事”,于己是切肤之痛,于人可能只是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
      更何况对于这个男人来说,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心无旁骛的,全心全意地,善待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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