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云归》兰色花容

51、番外：胤祯篇

　　雍正八年(1730)十月初一，景山寿皇殿。

　　我木然地坐在回廊下，毫不理会瑟瑟的寒风，双眼空洞茫然的看着随风四处飘落、旋转的枯枝残叶。

　　随着一声轻微的叹息，一件披风覆盖在我的身上。

　　我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淑宁：略施脂粉的脸上，依然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从前那个温顺娇憨，安静贤淑的美人儿，如今已是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但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格外明亮清澄，透露出以前从不曾有过的坚强和执著，也蕴含着浓浓的爱意。淑宁变了，变得越来越真实，变得越来越让人眷恋。

　　轻轻拍拍放在肩上的小手，怜惜地对淑宁挥挥手，示意她进去，不让她陪我站在风中。然后又恢复成原来木然的样子，一动不动。两个月了，整整两个月了，没有她的一丝消息。

　　感到淑宁默默注视了一会儿我，然后无可奈何地悄然退回殿内。

　　六年了，从景陵到寿皇殿，我的生活像一潭死水，波澜不兴，死气沉沉。如果没有敏珂的宽慰和劝解，也许我已经做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选择，而无法忍受这难耐的寂寞和痛苦的煎熬。

　　“敏珂”，不知为什么，只要每次想到她，总觉得触动了心中某个温柔的角落，痛并快乐着。

　　十三岁时，第一次在良妃娘娘宫中见到她，一袭淡绿的衣袍，稚气秀美的脸庞，沉静大方的仪态，让人为之眼前一亮。那个笑话虽然有点冷，但大家都被她形神兼备、惟妙惟肖的俏皮神情深深吸引住了。所有人都在开怀大笑，所有人都在仔细地打量着她……

　　离开时，不知为什么，见她独自发呆，我忍不住走到她的面前，结果，被她狠狠的打了手。我故意高声叫痛，心中却有着一丝得意的快意，我就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四哥的发问，突然让我意识到我的小题大做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慌忙为她开脱，此时的我，心怦怦直跳。当四哥说没事后，我深深地舒了口气。不知为什么，潜意识里我不想伤害她一丝一毫。

　　御花园内的邂逅，意外的脚伤，她的焦急、她的担忧，是那么的真切，让人不由地感动。我感到，那天的天特别的蓝，那天的云特别的白，那天的风特别的柔……她大呼小叫的表情，她痴迷发呆的模样，她灿烂明媚的笑魇，她心驰神往的神态，历久犹新，历历在目。

　　渐渐地，她的一笑一怒，一喜一嗔，都会牵动我的心，让我欢喜让我忧。可是，她说的话，却让我有些听不懂：“我更喜欢做一个普通人，能够漫步在街头市井，能够在茶楼品茗观景，能够和朋友一醉方休，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我只想做我自己。”当她问我是否可以这样做时，我一片茫然，难以应答。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有什么想法？我想怎么做？我的生活总是按照皇阿玛的要求和期望去做，我的生活只有我应该去做什么，而没有我想做什么。她的问题让我感到迷惑不解。很多年后，当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时，我却永远地失去了回答的资格和机会。

　　但有一点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我无法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我无法选择寻常的生活，游走于山水人间；但是，我可以选择金戈铁马，血战沙场，因为这是我的荣耀，我的使命。我将会为了自己，为了敏珂，为了皇阿玛，为了我所爱的人，去厮杀，去争取，去拼搏……

　　皇阿玛把敏珂指给了十三哥。

　　一向自律甚严的八哥不知为什么一直在不停地灌酒，很快就不省人事。他的嘴里，一直在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时多，去似朝云无觅处。”

　　听着听着，渐渐地我感到我的心中有一种无法与人言说的失落和怅惘。那一夜，我在御花园内发足狂奔，直至筋疲力尽。

　　几个月后，在额娘的寝宫，我遇见了淑宁。那沉静的神情，竟与敏珂有七分相像。见我时常凝视着淑宁，额娘私下问我是否喜欢她，我毫不迟疑地点头承认。

　　只要能够远远地守望着她，只要能够做她的知心朋友，我心足矣。

　　十三哥被皇阿玛羁押。

　　当八哥失魂落魄地从养蜂夹道回来，我知道一切已成为无可挽回的事实。为了敏珂的安全，这一切成为我和八哥共同坚守的秘密。敏珂让我与八哥走得更加帖近。

　　敏珂和十三哥在养蜂夹道的三年囚禁，我的心也备受煎熬。我担心，我害怕，我怕我会永远地失去他们——一个是与我面貌酷似的亲人，一个是我真挚的朋友。

　　敏珂是坚强的，她支撑着十三哥，微笑着一起回来了。那一刻的相见，千言万语千回百转，重又回到起点：我们是朋友，永远的好朋友。

　　一阵寒风掠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在西北大漠，什么样的风没吹过？难道我真的老了，真的没用了。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涩。

　　激动人心的号角，夺人心魄的战鼓，隐约回响在脑海中。那份已经久远的光荣与梦想，此时回想起来，只会让我痛苦和怅惘，徒增伤感。唉，是时候放下了！

　　“允禵，你真的以为那个位置就是你的吗？那个位置对你就那么重要吗？以至需要放弃你的妻儿、放弃你自己的生命，也包括司云和司梦他们吗？……允禵，有些事情，是输不起的!失去了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与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相比，孰轻孰重？”敏珂含泪的置疑，言犹在耳。

　　敏珂，你知道吗？那个位置是为你而争取的。

　　看着你因为十三哥禁足在十三阿哥府，我的心有多痛，你知道吗？你越来越不像那个我认识的敏珂了。你变得沉默寡言，你变得不苟言笑，我在你的脸上再也看不到那熟悉的欢颜了。

　　我想给十三哥自由，我想让你做回自己。如果我没有选择的自由，那么就让你能够选择，就让你可以为了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为什么会那么难呢？

　　一阵嘈杂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我散乱的回忆。

　　阴沉的暮色中，弘历有些神色慌张地向我走来。

　　我的心一沉。

　　“十四叔，皇阿玛宣您即刻到怡亲王府。”一向持重沉稳的弘历，竟然忘了向我见礼。

　　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无声地点点头，示意他带路。

　　六年的软禁生涯，我已习惯了从不发问，纵然我的心中有十万分的焦虑和不安。

　　怡亲王府，除了门匾变了，还是原来十三阿哥府时的旧模样。这让我有些意外和吃惊。这些年，十三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会没有丝毫变化呢？

　　弘历带着我，径直往内院而去。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不会，一定不会。我的腿脚有些凝滞，步履艰难。

　　弘昌、弘晓、弘皎站在门口，神色凄然的向我请安。我的脚步意外地踉跄了一下，身体忍不住随之摇晃了一下，弘历一把扶住了我。我的手心完全汗湿了。

　　“十四叔……”弘历担忧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轻轻地摇摇头。

　　弘历躬身一让，请我进屋。

　　屋内安静极了。

　　盛装的敏珂，枕着靠垫，闭眼静静的斜卧着，碧瑶一旁悄悄地执手垂泪。

　　我迟疑着是否要走向前去，忽然发现有人独自站立在窗边。

　　缓缓转过身，苍白冷峻刻薄的面孔，让人终身难忘。

　　与他默默对峙，心中波澜起伏，却万般无奈，心有不甘地缓缓下跪叩首：“臣弟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中充满了苦涩和酸楚。

　　未等我跪实，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我：“十四弟不必多礼，快起来吧，敏珂想见你。”高高在上的声音依然平稳，却隐含着不易觉察的伤感和失落。

　　一起转身，看见敏珂已经在碧瑶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静静地对我们微笑着。精致妆容下的敏珂，依然秀美，依然沉静如斯，仿佛时光不曾流逝。

　　“十四弟，谢谢你能来……生日快乐！”虚弱无比的声音，缓缓地释放出诚挚的祝福和欢欣。

　　泪不期然地涌出，视线一片模糊，喉头哽咽，无法做声。

　　六年了，总能如期收到敏珂诚挚的祝福和欢欣的笑颜。

　　忽然，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了我，很多年很多年都没有听到过的祝福声重又回响在耳旁：“十四弟，生日快乐。”

　　泪无声无息地奔涌而出：“谢……谢……皇……兄。”

　　透过泪光，看见敏珂无声地、开心地笑了，笑得心满意足，笑得无怨无悔，笑得灿如夏花……

　　子夜，敏珂静静地走了，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纸片，上面用与十三哥十分相像的隽秀字体写着：“在寂静的夜，曾经为你祈祷，希望自己是你生命中的礼物。胤祥，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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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答应要写十四的番外，然而当整篇文结束后，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虚弱无比。此时此刻才发现，一旦认真的写文，随着整个身心的投入，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主角，有如重新活过一般，很累很累……

　　但自己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每每想到没有兑现自己当初的承诺，心中总是感到惴惴不安。

　　昨夜，难以成眠，因为没有完成的十四成为我的心病。辗转反侧间，忽然灵光一现，匆匆起床，执笔一挥而就，终于写完了萦绕在我心中许多时日的十四，完成了这最后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