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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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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谦永远记得那天。
下雨过后,坑坑洼洼的公路尤其滑。那辆锃亮的轿车停在公路旁,麦穗被中年女人牵着。她回头看他,眼里盈满泪水。
孙清源,这个身价不菲的中年男人以一个父亲的角度站在他面前,毫不留情道:“知惠我们带走了。你没有任何理由阻止。”
而麦穗以一种陌生人的眼光看着他,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他说的是真的?我只是用五千块买来的童养媳?”
“我不能读书,不是家里缺钱,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户口,对吗?”
三岁以前的记忆,只是一张空白的纸。
沈谦没有否认。他就站在那里,黑而沉的眼眸里倒映出她满脸的泪痕。
余静帆弄了弄指甲,“这穷乡僻壤的,哪里懂这些?一群愚民罢了。要不是现在法律没规定,早把他们抓走了……”
麦穗咬唇,揪着衣角。铺天满地的疼痛袭来,她捂着心口,不去看沈谦埋在阴影中的脸。
这时,孙清源从包里拿出一张卡,走到沈谦面前,“卡里有点钱,密码写在背后。我的女儿我带走了,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对她的生活造成任何的影响。”
麦穗麻木地流泪,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童养媳”“人贩子”“五千块”这几个词。直到她被人带上那辆高级轿车。
沈谦往前走了两步,在车门关上那一刻,大喊了一声“麦穗”。
她突然发了疯似地看向他:“我不是麦穗!”末了,又补上一句,“我姓孙!”
其实那一刻,她希望沈谦追上来向她解释清楚,她希望他亲口告诉她,整件事情不是这样的。只是沈谦一直默不作声,甚至接住了孙清源递过去的那张卡。
在沈家待的十八年,于这一天,成了麦穗人生中难以磨灭的污迹。
然而,习惯有多深刻,撕扯时就有多痛。
车子启动后,逐渐驶离。
沈谦握着那张卡,孤独地站在公路旁,直至车子消失。昨晚才停下来的冬雨很快就淅淅沥沥地洒在大地上,他望着弯弯拐拐的公路,那辆车行驶得很慢。
行驶出了他的人生。
第二天,沈谦收拾了几件衣服,拿着那张卡,到镇上坐车,去了城里,再买了长途大巴的票。那辆大巴要去的目的地,正好便是麦穗后来居住的城市。
临走前,他拿了些钱,托邓奶奶帮他照看着家里。邓奶奶问他要去哪里,他拿了地上的旅行包,望向远处的大山,“赚钱。”
赚钱,养麦穗。
——
一片寂静。
锦竹听完后,下意识就问:“那个女孩儿,现在在哪里?”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半响后,沈谦皱着眉点燃那支烟,“她丢了。”他看向亮堂堂的窗外。周围正在施工,灼眼的灯在寒风中摇曳。
“你还打算找她?我觉得她……有可能不想再见到你。”
他看了她一眼,没回答。
男人的眼尾配上此刻的眼神显得尤为凌厉,锦竹只觉得浑身一凉。她裹了裹衣服,听到沈谦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锦竹只觉得恍惚,脸上的伤口也不觉得疼了。
起身,一件男士大衣披在自己身上。她一愣,抬起头来。
沈谦:“天寒地冻,你是女士。”
——
一年后。
在长沙过完年后,麦穗的下一站定在重庆。
到达火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麦穗拖着行李箱到售票窗口问了下,到重庆最近的一班车余票很足。
春运已经过了,火车站相较于之前冷清些。她买好票,随便吃了碗面,等着发车。
麦穗这几年没少在外面漂。比起之前在穷困小山沟里的安逸日子,现在的生活复杂不少。如今的她,早已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可,漂泊是自由,却是身不由己的自由。
发车后,她跟随人潮上了火车,找好位置坐下。
对面是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口音她很熟悉。孩子睁着黑溜溜的大眼,时不时偷看她一下。
她摸了摸口袋,拿出一块巧克力,正想递给这孩子,中年女人却甩了个不善的眼神过来。
麦穗讪讪地收回手,把巧克力剥开来放进嘴里。
片刻后,她像是在向对面的中年女人说话:“我也是一名母亲。”
中年女人瞟了她一眼,低头抱紧孩子。
一路上,车厢里的人都略显沉闷,只有推销玩具和保健品的女人扯着嗓子大吼。
麦穗靠着椅背睡了过去。这一睡,就睡到了半夜。
窗外黑漆漆的,周围的动静也小了。她掀开身上的毯子,轻手轻脚地去厕所。
另外一节车厢的门是关闭的,麦穗无意间一瞥,从玻璃窗里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背影。
后面有个女人细声催促她赶紧走,她收回视线,匆匆往前。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火车总算是在北站停靠下来。列车员用踏板将车和月台连上,周围的人说着重庆话,她听了个七七八八,觉得也能听懂。
在月台前方,一群守望亲朋好友的人仰着脖子在人群中寻找。
她望着这座陌生的城市,慢慢融入人群。
出了站,麦穗拖着行李箱走在路上,一些人涌上前来问她:“妹儿要去哪里?”她看了看远处,摆着一溜黑车。
麦穗摇摇头,没说话,从包里掏出几张寻人启事递给其中一个走上来拉生意的妇女,“麻烦看看好吗?这是我儿子,今年三岁半了。”
妇女接过,瞅了两下,表现出没兴趣的样子。
麦穗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她:“麻烦你把这些单子发给这些车主,让他们留意一下。”
“这是你儿子?”妇女问。
“是的。”
“这么小就丢了,也是造孽。”妇女看了她两眼,将那两百块钱还给她,“我会发给他们的。说实话,我也是个当妈的。你也不容易。”
麦穗感激地点头:“麻烦你了,大姐。”
离开那处后,麦穗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一个人高马大、脖子上戴着粗金链子的男人急匆匆地朝她这个方向走来。她没来得及闪避,两人手臂狠狠一撞。麦穗往侧方向踉跄了几步。
男人还在打电话:“沈哥,我跟你讲,啥子酒店、美女,我都给你安排好了的。你说你也是,不坐飞机,和一群人挤火车做啥子嘛……”
麦穗眉头一皱,男人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粗声粗气:“美女对不起哈,我还有急事。”
她拖过自己的行李箱,倒也不甚在意。
田二拿着手机,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个美女还挺眼熟的。可他来不及细想,就往接人的地方赶去。有一尊大佛等着他,可不敢怠慢一点儿。
这边,麦穗找到附近公交亭外的保安,保安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她:“去哪里?”
“沙坪坝。”
“你要是打车,就直接在对接去拦,要不然就坐轻轨……”
麦穗道了谢,拖着箱子往轻轨站走去。
刚从出站口出来的沈谦拍了拍风衣上的灰尘,田二接过他手里的箱子,说:“沈哥,我的车就在那边。你到我们这边来,我一定要请你好好吃一顿……”
沈谦瞥了他一眼:“我钱还没少到要你请吃饭的地步。”
田二挠了挠平头,“嘿嘿”憨笑:“这不是尽地主之谊嘛……”说完,又朝沈谦看去,只见他正出神地望着前方的路口。
“沈哥。”见沈谦好久都反应,他便叫了两声。
沈谦眯起眼睛,好半天才迈步往前走。“走吧。”田二赶紧跟了上去。
——
重庆是水和辣椒养出来的城市,人来人往的街头总是洋溢着一股热气,不分冬夏。
麦穗在石碾盘附近找好宾馆,又一个人坐轻轨去江边转悠了一会儿。
晚饭简单地解决了。她本想尝尝这里的火锅,可一个人吃的滋味儿实在太孤独,最终只好放弃。
晚上回到宾馆,麦穗拿出手机,仔细研究了去附近镇村的公交车路线。十一点左右,她从厕所里出来,发现门底下被塞了一张奇怪的名片。捡起来看,上面是一个衣着暴露的美女,底下有着某某经理的联系电话。
麦穗真正出入社会已有四年,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山沟沟里纯真的小姑娘。
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将名片扔进垃圾桶后,她看了会儿本土的娱乐节目,这才上床入睡。
春日,深夜的重庆还是有些泛凉。麦穗睡着睡着,一脚蹬了被子,结果第二天早上一起来,便发现自己开始打喷嚏。她加厚了外套,肩膀缩着,去宾馆楼下买感冒药。
沙坪坝的另外一处高级宾馆里,田二敲响了面前的门。跟随他一路过来的,还有在重庆定居不过一年的锦竹。
“真的不晓得你跟到一路来捞得到啥子好处!”田二白了她一眼。
锦竹双手环抱着,将他的讽刺轻描淡写地带过:“谦哥这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了,我得和他培养培养感情。”
田二干笑一声:“你以为我大哥能看得上你?”
锦竹给人当过二奶,又被人追债,一年前被沈谦救下来,送到重庆长住。她拨弄了一下头发,故意酸他:“反正呀,你这个大老粗是不会懂的。人家修养好,不会在意我以前的事情。人嘛,都有一两个污点。”
田二“哼”了一声。两人斗嘴之际,门开了,沈谦穿着一件黑色薄毛衣靠在门边,“有事?”
田二抢在锦竹之前说话:“哥,我请你去吃火锅,就在石碾盘那边,不远。”
沈谦皱了皱眉:“我不爱吃辣。”
“没关系,我们点鸳鸯锅嘛。”
锦竹也附和道:“谦哥,你难得来重庆一次,我们不好好吃顿饭,实在说不过去。”
两人磨着磨着,沈谦总算是应下来了。离开宾馆之前,锦竹故意和他走在一排,惹来田二一阵呵呵。
黑乌鸦还想飞上天成凤凰!
进了火锅店,田二领他到了提前预订好的位置。彼时已经是中午,店里的客人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红油的味道。沈谦静坐在位置上,喝了口服务员倒的苦荞茶。
锦竹坐在他旁边,状似不经意地问:“谦哥这次来,是要呆多久?”
“一个星期左右。”沈谦放下茶杯。
锦竹眨了眨眼睛:“是来出差?”
他沉默,然后否认了她的猜想。这人一向是个不爱说话的,偏偏气场又大,锦竹问了两个问题,见他意兴阑珊,便识趣地闭嘴,也喝起茶来。
菜上齐后,田二向沈谦推荐了几款必吃的菜。
“毛肚、鸭肠这两样是不能少的,这里的油后劲儿大,一开始吃起来倒是不辣,沈哥你可以尝尝……”
沈谦背对着门口坐,自然是没看见刚走进来的麦穗。
由于感冒,麦穗想吃点辣的出汗,再加上她对这里的火锅实在是馋得紧,便趁中午来到离宾馆最近的这家火锅店。火锅店生意兴旺,服务员上前问她有几位,她抿抿唇,“就我一个。”
服务员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说。
这番情形实在尴尬,可她是个异乡人,本身连亲人朋友都没有几个,吃火锅也只能一人前往。
她将帽子戴上,坐到最后一个靠窗的位置,低头拿了菜单,开始勾菜。
红锅一上来,带着重庆特有浓厚味道的油味儿就将她牢牢抓住。吃到一半,邻桌的人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故意闹事,几个人把酒瓶子一股脑地往地上砸,玻璃渣都溅到她腿边了。
麦穗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趁着服务员赶来之前,站到安全的地方。
一阵不小的骚动让整个店里的食客都沸腾起来,田二见此情景,搁下筷子,火气冲天:“我X他妈!一群先人,连吃个饭都得不到安宁。”
沈谦按住他:“闲事少管。”
锦竹下意识就往沈谦身边靠了靠,沈谦转过头去,注意到那抹娇小的身影,一时间晃神。
隔着镂空的屏风,他看到了那张素白安静的小脸,低着头看热闹,双手插袋,眼睛一眨也不眨。
怀里多了个柔软的身体,原来是锦竹靠过来了。“谦哥……”她有些发抖。
锦竹之前是债主追杀过的,见不得一丁点儿不太平。田二见状,又是一阵冷笑。几秒之后,沈谦不动声色地坐远,再回过头看时,那人已经不在视线范围内。
他心脏猛地一抽,拂了凳子追出去。
田二笑她:“看吧。”
锦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我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