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聂晓倩

29、第二十二章 庙中求命签

　　玉柳冰和陆晚灯回到酒馆时就见红木四方桌上的三人有些不对劲.
　　太子明夜正半举着玉盏,垂下的眼眸波光潋滟.而他身旁的偃几道却是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双凤瞳顾盼之间,添了几分阴寒之气.何家小姐到是笑脸盈盈,秀美的眸子盯着他们,温柔如水.但是二人决计不会忽略,那妖冶的女子垂下的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之色.

　　陆晚灯冷漠如冰的面庞略微一滞,却见玉柳冰已然上前,温文有礼的一拱手,道:
　　“三位久等了.”
　　明夜淡淡看了挚友一眼,并不答话.只是抬手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敛下眼睫后的神色看不分明.偃几道也不说话,甚至看也不看玉柳冰,只是死死盯着他身旁的那人.与之相似的面容上,隐隐透着诡异的杀气.
　　陆晚灯只看了他一眼,清冷的眸子便淡淡垂了下来,纤长的眼睫在白如皓雪的面庞下折射出厚重的光影,看不出任何表情.却是在低眉时,闪着明灭的逃避.

　　四人便这样僵持着,何伊人本也乐得在一旁看戏,却突然听见一人声音,打断了这好不尴尬的僵局:
　　“陆兄,偃兄,真是赶巧啊.你们也在这里.”连城着了身宝蓝棉窄袄,外围罩着件火狐皮裘正一脚跨进酒馆.还没站稳,便对着那端笑意盈盈的打招呼,从不离身的折扇正优哉游哉的扇着,一派纨绔子弟的模样.
　　陆晚灯看他一眼,微微颔首,算是招呼.不过偃几道却是明显没那么客气,只见他轻持起桌上的玉盏轻醊一口小酒,这才半挑着眼帘看那人一眼,冷冷道:
　　“原来是连大才子.果真是好久未见啊.”

　　面对他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连城却也不恼.反到走了过来,抬手向陆晚灯做了一辑,道:
　　“陆兄,几日未见,小弟甚是挂念.”
　　这本是肉麻兮兮的动作在他的举动下却一点也不显得矫揉造作.反而是格外洒脱自然,潇洒不羁.
　　陆晚灯依旧是冷着一张脸,语调平板的道:
　　“有劳挂心.连公子客气了.”
　　“哼——”偃几道冷嗤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已让在场之人都听得清楚.连城本来微笑着脸也是一滞,半晌才笑着开口道:
　　“想不到几日未见,偃兄竟染上风寒.近日月寒冷风,偃兄可要多加注意才好………”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偃几道冷冷打断:
　　“在下并不曾染上风寒.”

　　“咦?”连城俊眉轻挑,似乎有些讶异:
　　“在下看偃兄面露菜色又总是清喉,还以为偃兄是受凉染寒.如若不是,莫非是在温柔乡里流连忘返,害上相思之病.一看情谊之事,就免不得触景伤怀,把心中苦闷迁怒给他人?”
　　他这话说得文雅有礼,却是笑里藏刀.暗讽偃几道刚才的冷嗤,实为眼红之举.

　　偃几道又岂是愿吃哑巴亏的人,当即便反驳道:
　　“连兄果不愧为天下第一才子,就这等捕风捉影的联想能力也是非常人能及.在下素闻百鸟之中有一物为雀,生性多嘴,巧言擅辩.最爱行那颠倒是非捕风捉影之事.而今看来,连兄与那雀鸟相比,到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等能说绘道,到真让在下怀疑这百鸟之雀是否与连兄是近亲了.”
　　偃几道淡淡笑着,邪媚异常,葱管般的手指持着玉盏,指节分明.他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嘲讽之色已然是十足.
　　连城却是不怒反笑,手中折扇轻晃了几下.这才悠哉开口道:
　　“偃兄真是过奖了.不过在下也素闻百兽之中有一物称狐,生性狡黠多变.曾见树挂甜果,欲摘之而不遂.于是咒曰: ‘此果必涩’.偃兄可知,狐之此举为何说也?”

　　偃几道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持着玉盏的手,指节突出的有些轻微的泛青.他当然听懂了连城话中的意思.好一招借古暗讽.果然高明!!
　　连城还是笑着,一派悠哉.看见偃几道只是紧抿着浅薄的唇而不曾答话时,他才缓缓道:
　　“此狐之举,古人称之为‘吃不到甜果就说甜果酸’.实为眼红之举,相信偃兄也知道吧?”
　　“在下自然知道.”偃几道冷冷一笑,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连城却仿佛视若无睹,还犹自对他笑着,无辜的彻底.偃几道气到暗中磨牙,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看那人轻摇着折扇,一双凤眼半垂眼帘,隐隐透出讥诮的光芒.

　　两人正是箭弩拔张之际.却听见一人的声音淡淡的传了过来,生生打断了这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只见那人坐在陆晚灯的身边,一手托着玉盏,一手拢了拢额上垂下的青丝.他淡淡开口,语调温润,一如这尘世间最美的兰花:
　　“这位想必就是盛名天下的第一才子了.连公子,久仰大名.”
　　“阁下缪赞了.连某当之有愧.不知公子是何方高人,如何称呼?”连城淡淡笑着道,下意识的对眼前这个如玉般温润的男子感到危机.人分六等,一为平庸,二为机巧,三为聪慧.四有玲珑心,五可平天下,而所谓六者却是高人一等,人上之人!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所以一定不会看错.面前这人有着人上之人的雍化气度,决非是池中之物!
　　“在下玉柳冰,无字.”那人淡淡笑着,温温润润的道:
　　“在下与龙兄去往洛阳办事而归.途径此处,便来看看故友.”

　　连城微微看了眼一直没有说话的锦袍男子.淡色的唇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转瞬即逝.一收折扇,他进门后第一次恭恭谨谨的行了个礼:
　　“在下连城,字子玉.二位有礼.”
　　“连公子客气了.”玉柳冰站起身来,温润如玉的回了个礼.
　　而坐着的锦袍男子却甚是敷衍,只是在椅子上向他抬了抬手,算做回礼.
　　如此不客气的行为,连城竟也不恼.只是半阖着的眼帘一派波光潋滟,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反到是玉柳冰微怔,似乎想起了什么.认真的看了一眼连城,而后垂眸.
　　过了片刻他又抬了起来,望了眼不远处的何伊人.却见女子也正对着他,剪水双瞳里笑意盈盈.
　　突然她走到众人身前,清浅一笑道:
　　“不知诸位聊得如何.妾身还要去月老庙进香,晚了就得误了时辰.几位公子若是不介意,可愿先行?”

　　几人都没有说话,却是连城笑道:
　　“这位想必就是知府千金何小姐了.久闻芳名,方才多有叨唠.打扰小姐进香时辰,还望恕罪.”
　　何伊人淡淡一笑,颇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
　　“连公子客气了.不知现在诸位可以走了么?”
　　“既然是佳人下命,吾等自然从命.”连城嘻嘻一笑,好好的一个天下闻名的才子此时却看着像个市井流氓.

　　众人不约而同的斜睨了他一眼,走出酒馆.仿佛都不认识他.
　　连城望着前面那几位人中龙凤的影子,第一次厚如城墙的脸皮也有了微微的不好意思.
　　心中尴尬,却也只能仰天打了个哈哈:
　　“举世浮生放眼望,众生皆醉吾独醒.”

　　一行六人在半个时辰后终于到达了月老庙.也许是已过吉时,月老庙中并不见得如何繁华,反到有些落寞萧条之景色.
　　何伊人虽然心中不快,却碍于自己好歹是盛名远播的大家闺秀,多少在外面也得保点面子,也没多说什么.还僵硬着脸强颜欢笑.只不过是让六人分别去抽上一签,也当是给她的补偿.

　　这本也没什么.玉明偃连四人却死活不肯,无奈只好陆晚灯去应景求了一签,也当是安抚佳人的芳心.
　　陆晚灯刚求了签出来就见何伊人凑了上来,要看她的签文.陆晚灯也不甚在意,只是随她去看.却听佳人“咦”了一声,有些诧异的道:
　　“好古怪的签文啊.”

　　陆晚灯抽出签来后也没怎么细看,闻得此言到是一怔.清冷的杏仁美眸下意识的便看了过去,只见上面写道是:
　　梦里看花花似雪.
　　落了春红,绿了芭蕉.
　　世间本无情,何事一梦煮黄粱.

　　果然是,好生奇怪的签文.男子一向冷淡的面色也不由微微动容,细长的眉几乎是下意识的蹙紧.
　　“陆郎,你求的是什么?”
　　何伊人明显有些兴趣,浅笑着问道.陆晚灯看她一眼,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而道:
　　“命.”
　　“命!?”女子重复了一遍,声调略微拔高.即使她不懂解签,却也知那签文上写的并非吉言.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玉明偃三人都不约而同的仰起了头,静静看着那尽显疏离的冷漠男子.三双眼睛中夹杂着都是深浅不一复杂的色彩,却意外的在某一点上重合相叠,透露出嗜血的溶光.

　　美艳的女子沉默了片刻,眼角深处似乎有隐约的悲伤浮现.半晌,她才开口,声调一如既往的酥魅悦耳:
　　“陆郎,那边的庙祝解签解的挺准,你可要去问问?”
　　陆晚灯没说话,只是转身往那边去了.女子淡淡的看着那袭如仙般飘曳的身影愈行愈远,带着挥散不开的冷漠和疏离.

　　不意外的,看见了另外三人的目光.或温润,或妖冶,均是淡淡的落在那人的身上.
　　那些复杂的情愫,退却了外表的虚华,里面的深层含义都是一样的.
　　那是纠结人心的毒药,在睥睨天下的少年英雄们面前带着烈火焚身的魅惑.让他们忘却了禁忌,忘却了伦理.只想抓住眼前的人,不让他走,不让他离开.

　　女子微微仰头,露出一小段苍白的脖颈.她缓缓闭眼,掩饰住眼底深处刻骨的悲伤.却感觉到另一个人的眼光也是透着隐隐的悲伤.
　　睁开眼,不意外的看见连城正闲闲的笑着,手中的折扇悠哉悠哉.只是那半垂着的眼眸却似乎隐约有水光荡漾.

　　老实说,其实我很难过.
　　不管是曾经的你还是他,我都没办法救赎.
　　花夜自嘲的笑笑,乌黑的青丝被秋风吹的凌乱飞舞.也顺便掩饰住了那双神采风华的双目中掉下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