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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至(又名《味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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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鲜
今天夏至。
仙道彰睁开眼,撩开蚊帐看了看天色,太阳刚露头,外头翠色的芭蕉倒是清爽。厨房那边有些声响,想是家里人大早就起来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自己胡乱套上衣服,轻手轻脚开了门,向大门口溜去。
“彰儿!”身后一喝,仙道忙停住脚,低头回身站好。
“这么早出去做什么?”后面赶来的男子玉面修洁,身材挺拔,颌下刚蓄了点短须,煞是精神,正是仙道彰的父亲仙道鸣。
“流川中暑躺好几天了,我去看看他。”仙道彰刚满五岁,粉团团的,后来的俊眉朗目,现时略有雏形,声音也还糯糯的。
“这么扯不开掐不断的,真是你媳妇么?”仙道夫人也到了院子里,掩嘴笑自家儿子,“什么急事,等把早饭吃了再过去,我还给小枫带了好吃好玩的。”
“是。”当着爹,仙道彰不敢胡闹,只腹诽:就是知道这趟早饭要吃好大会子,才赶着过去先看一眼呢。这下看不成了。
仙道夫妇对视一眼,暗笑。仙道鸣故作严肃道:“我前些日子都在朝廷,没顾着回来,也没人看你的功课,你可是玩疯了?”
仙道彰辩解,“先生天天要考,不过这几日过节,先生才回去了。”
“嗯,这夏至是什么节,有什么讲究?”
仙道彰眼角看到父母二人抿嘴轻笑,已知道是故意吓自己的了。他们家虽是书香门第,门楣倒还未老朽。仙道鸣年轻时风流不羁也是整个金陵出了名的,只后来在朝为官又当了父亲,才故作老成起来。不过这些旧闻,哪掩得住家里那些长辈不说,仙道彰先时真以为父亲有学究气的,稍大了便知是父母联手骗他。
当下看了眼庭中栽的两株木槿,一白一红,都含苞了。答道:“《礼记》上说‘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便是此时了。夏至日白昼最长,阳气最盛,再往后就入伏了。农人最怕这几日下雨,为此慎起居、禁诅咒、戒剃头,多所忌讳。今日须先祭祖。”想了想,眼珠一转问:“宋朝有本《文昌杂录》上说,夏至之日始,百官放假三天。为什么你们才放一天?”
仙道鸣先听他背《礼记》,心想,我这儿子还不算傻。听到后来,再看他眼巴巴的模样,忍不住大笑:“你不就是想在山上多玩几天么?”让人领他洗漱了,去祠堂祭祖。
一个时辰后。
仙道彰几口扒完了早饭。一手抓了块“麦糊烧”,刚掏出手帕要包,被仙道夫人看见,“啪”的一声轻打在手上,又笑话他:“什么都要给你们家流川带个去的。”饭桌边收拾碗筷的仆妇听了也都笑,自家少爷的这个性子倒是尽人皆知的。
仙道夫人自提了个三层的漆盒出来,打开,每层都放了个海棠攒心样的盘子,头一层分盛了苋菜、蚕豆和杏仁,二层放的是樱桃、梅子和香椿,底下一层放的是海丝、鲋鱼和咸鸭蛋,这就是民间说的夏至必食的地上三鲜、树上三鲜和水中三鲜了。又装了几块“麦糊烧”和配菜进去,盖好了,吩咐他,请流川夫人整治来给他们吃,若是中午玩过了头,就在那边吃饭也罢,晚饭定要回来,不然要挨打。又从丫鬟手里拿过一个包袱,打开给仙道看,这个是带给流川夫人的彩扇和之前说的各色丝线、香粉,给流川的香囊,挂着醒神压汗驱蚊虫的。
见仙道有点不耐烦的噘嘴了,故意道:“你拿着去吧,这就是你自己的礼了。”仙道彰愣了愣,漆盒子就有他腰那么高,何况还有个包袱。抬头看,娘捂着嘴笑得身子发颤。
苦夏
栖霞山上除了有些官家的消夏别业,还有不少耕地,山上禾苗青草掩着羊肠小道,清幽凉爽。仙道彰从家里一出来,便像脱了缰的马似的,钻进小道就不见了,慌得提东西的小厮什么似的。
绕过几处农田水塘,一片林子后头就是流川家的别业,仙道彰进门时恭敬有礼,见了流川夫人更乖巧懂事,把东西交代了,撒丫子就往流川房里跑,后面跟来伺候的丫鬟都笑。
“流川!流川!”
近了房间,仙道反倒不叫了,轻轻推开门,果然见人还在床上睡着呢。薄被盖着雪似一团,雪团上漆黑的头发、眉毛睫毛,翘翘的鼻子,淡红的嘴唇,说不出的可爱。仙道轻轻往他面庞上吹气,也没像平时一样皱眉,似是半点没察觉。却见他眼皮底下眼珠微微转动,便知道流川是这几日生病生的烦了,不爱理人。越是如此,仙道偏要逗他,戳戳他脸颊,捏捏鼻子。见他还是不动,边想着怎么弄他一下才好,边腻上床去亲亲,再小口咬他的肉脸颊。
此时丫鬟端了茶水点心来,见他又这样,便招手让他下来,悄悄告诉他,小少爷有些苦夏之症,胸闷、不爱吃东西到是小事,就是吃了东西,都吃不出味道来,更恹恹的了。
仙道一愣,说知道了,便端了装着果品点心的碟子倚在床边,拈了颗樱桃放在流川唇上,悄声说:“流川,吃樱桃,甜的。”见他不动,便用那颗樱桃在他唇上涂来擦去,最后捏破了,一点汁水慢慢沿唇角下流。
流川双目一睁,噌地坐了起来,伸手擦嘴,怒道:“白痴!你干嘛?”
仙道彰见他醒来,一跳,坐到床上,把那颗樱桃喂到自己嘴里吃了,笑:“这小猪好懒,吃了早饭又睡?”他知道流川家也是不惯孩子的,流川枫须得天天早起念书,此时还睡在床上,猜是吃过了,睡的回笼觉。
流川枫那双狭长凤眼此时还圆圆的,瞪人也还没到“如被冰封”的境界,犹是怒道:“谁吃了?你才是猪!”
仙道彰把碟子放在床里头的小几子上,伸手抱住流川摇晃他,人赖在流川身上:“干嘛不吃,你本来就不长肉。我约了樱木、牧他们今天去玩。你到时跑不动,他们要笑话的。”说着又拈了颗杏仁给他,流川这才张口吃了。仙道见他肯吃东西,忙把碟子端起来,一样一样喂他,“据说夏至要吃这些东西的,你吃点。”毕竟嘴里没味,流川吃的味同嚼蜡。嚼两下,恨仙道一眼。
仙道叹口气,跑出去一会儿,又端了个碟子来,“吃这个吧,兴许有味儿。”
这什么?流川用眼神问。
仙道拿一个卷子递给他,“是我们家厨子摊的‘麦糊烧’,里头裹了青菜、豆荚、豆腐和腊肉,咸咸的,还好。”流川咬了一口,除了觉得该滑的滑,该脆的脆,也没啥意思。
“那吃这个,今早上做的豌豆糕,吃了,以后就不中暑了。”仙道彰喂到他嘴边,流川靠在床头,张口接了,抿两下,撇撇嘴:“笨死你!我端午还在外婆家吃了腌腊肉和葫芦包的饺子呢,也说吃了不苦夏。”说着推开他自己下床,汲着鞋去衣箱里翻衣服。
他睡时只穿着小衣,腕子上带个银丝镯子,头脸雪玉一般,手脚藕节相似。仙道坐在床上心想,流川真可爱。颠颠的跑去帮他找衣服,看到流川拿了件青的,忙扯住:“你又穿青的。丢在草丛里或睡着了找不着,我又要挨打。”
流川瞪他一眼,放手了。仙道彰拿了件红的往他身上比:“穿这个,我老远就看得见你。”心里想,穿红的才好看呢。
“哼。”流川枫每次穿红的,都要被人拉去装扮揉捏,不干!
门“吱呀”一声,却是流川夫人和丫鬟端水进来了。见两人拉扯,流川夫人笑道:“小枫就穿红的吧。你今天定要跟着小彰满山乱跑,怕冲撞了什么,红的却好,辟邪。”
仙道欢呼一声,给他笼袖子。流川枫斜他一眼,终是伸手穿了。仙道却见那衣服袖口处用黑白二色丝线绣了几片枫叶,衬在红上鲜艳别致。因从没见过,忙问。流川气鼓鼓的不理他,自去洗脸漱口。
倒是那捧面盆的丫鬟笑嘻嘻地说:“不就是上次去玩,把小少爷丢了,仙道大人要打彰少爷,我们少爷扑上去,被荆条子扯坏的?彰少爷倒不记得了。”
仙道彰看了一眼流川夫人,讪讪道:“现在再不丢了,我怎么都跟着他。”
流川枫正弯身穿鞋子,不屑道:“谁稀罕?”
仙道夫人见桌子上的碟子里,东西已吃了七七八八,心里高兴,心想出去动动倒好,便让流川仙道去院子里,命仆人拿绳子捆在小儿腰上,向上提了提,意思是给小孩称过重了,酷暑时节就不会不吃饭、掉肉,这才嘱咐他二人记得中午回来吃饭,放他们出去玩。
斗蛋
仙道哪听得这一声,拉着流川枫便一阵风似的出去了,七拐八拐的,到了后山坳的一处水田边上,见樱木花道、水户洋平、宫城良田、高宫望几个小子都聚在一处,看一个老农烧东西。二人好奇,也凑过去看,却见那人把菊花叶子拢在一处烧,仙道好奇问:“这是做什么?”
那老农等火把菊花叶子烤干烤燃了,方说道:“把这灰撒在秧子上,稻子就不会害虫。”抬头看看这群小孩,个个肥白圆润,便知道是来避暑的官家小孩,“你们这些个小少爷,自然是不懂的。”
几个小孩看了一会儿,便觉没意思。三井寿转身,对仙道彰雄赳赳地说:“仙道,今天约我们出来干什么?还斗蛋么?”
其他几个小孩哄笑,七嘴八舌道:“还斗什么?斗什么?端午节的时候流川已输了!” “斗蛋”,乃是端午风俗,拿煮熟了的鸡蛋鸭蛋互相碰撞,看谁的蛋最硬,便是“铁蛋王”,男孩子争强好胜,游戏也不愿输与别人。
流川枫瞪了仙道一眼,脸是气红的。原来端午那日,流川倒不是看龙舟被太阳晒晕的,是几个小孩子一起斗蛋,在日头底下太久,方才病了。这时听人嘲笑,又恨自己体弱,又怪仙道不早跟他说。
仙道捏捏他手,从怀里摸出一颗蛋来,白壳上画得五彩缤纷,“我端午节专门拣了个蛋,还画了符,看谁能斗赢我?”
樱木花道嗤了一声,也从袖子里摸出颗鸭蛋来,“要说硬,还是青壳蛋厉害。我这个可是今年的铁蛋王。”其他几个也不服输,纷纷拿出蛋来要比。
此时牧绅一、清田信长两姨表兄弟和藤真健司也循声来了。那清田信长岂是听得这些的人,大叫一声便飞奔回去找蛋。
流川问仙道:“你怎么不跟我说?”仙道轻声奸笑:“你太老实了,说了也没用。”换得流川一拳。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伙人寻了块阴凉处斗蛋。
除了流川,八个人分组开斗,第一轮胜出的是樱木花道、藤真健司、水户洋平和仙道彰。第二轮却是藤真胜了樱木,水户输给了仙道。最后一局却是仙道赢了。藤真眉毛一挑:“你那是什么蛋?给我看看?”
仙道笑道:“怎么?输了不服气么?哪怕我这个是龙蛋呢?”藤真哼了一声,一甩袖子不言语了。
水户洋平也疑惑,按说像樱木家那么盛产硬壳青鸭蛋的奇异地方,生出来的硬壳蛋也不过碰两次就碎了,毕竟是蛋么,哪有这么硬的鸭蛋?见藤真自恃身份不追问,便怂恿樱木:“把那颗蛋拿来瞧瞧,什么龙蛋?”樱木就憨憨地伸手去拿:“看看。”
手还没伸过去,仙道便问:“樱木你吃什么了,这么臭?难怪晴子不理你。”
樱木顿时脸红过颈,“吃……谁吃什么了?”
仙道想了想,道:“哦,你们家是山东人,夏至喝羊肉汤了。”
“啊?”清田信长失惊打怪的,“这么热的天,还吃羊肉,不怕补死了么。”刚说出口,便听“呸呸呸”响成一片。夏至日家家都教小孩子忌口,谁敢说死啊活的,怕不早被家长打扁了。
藤真健司道:“你娘不是粤人么,你们家不定今天吃狗肉呢。”高宫也附和:“对啦,我前天看牧家的管家到处寻狗肉!就是要补你了。”清田没什么,牧绅一脸倒红了,不过看不大出来。
于是,话题从龙蛋还是鸭蛋,成功转移到哪家吃什么去了。流川枫一看,仙道彰早把那蛋窝怀里了。
哼!夏天吃了羊肉会臭么?
醮坨
讨论一会儿之后,小孩们开始玩官兵捉强盗。他们的规矩是官兵先只有一个,抓到一个强盗,强盗就变成小兵,然后又抓强盗,最后全都变成官兵。第一次却是清田当官兵。
仙道拉着流川就往山上跑,爬到一棵半高的树上去坐着了。
流川鄙视他:“你又躲。”仙道不以为意,“天天跑,不累么?等会儿再下去给他抓好了。”
切,才不是给他抓,是给他引得累死。流川枫吹了会儿风,小手向仙道一摊。
仙道彰笑笑,从怀里把蛋拿了出来放他手里。果然,那蛋一落手,流川便晓得,竟是颗鹅卵石。不等他问,仙道便道:“看龙舟的时候,长江边拣的。”伸指指给他,“你看,我画了个什么在上头?”
流川这才发现白石头上面画了只红色的小狗模样的动物,只尾巴长些。“哪有这样的狐狸?”流川稚嫩的声音批判道,不就是他们说自己长的像狐狸么。看仙道嘿嘿一笑,流川拿起石头就给他扔出去。不想清田信长自个儿跑过来,石头撞在了腿上,“哎哟,谁暗算我?”清田大叫。转头一看,仙道流川正往树下溜。赶紧追过去,二人已经跑出丈远。
清田紧追不舍,流川故意把仙道往田坎下一推——他看见那下头,农人筑了个猪圈。仙道哭笑不得站起身来,流川早跑远了。想了想,便去刚才的树下等。
没走出两步,就看到清田大叫着往回奔:“流川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吓的仙道心凉了半截,赶上去抓着问,“掉哪里去了?”
“坑……坑里。”清田也吓坏了。“好深的。”
“在哪里?让藤真找绳子来,让牧叫他们家有力气的下人来。”迭声吩咐了,忙朝清田指的地方奔去。
这两人竟追出这么远。仙道暗暗吃惊,见清田说的长了三棵梧桐树的斜坡下头,果然有个大坑,一直奔过来,还真不易看见。想是农人挖来沤肥的坑,一丈多深,坑底可不是流川?
“流川,流川?”仙道大叫。
流川枫在坑底抬起头来,“叫什么?又没事。”
仙道心想,这人倔的。
找了几片大的梧桐叶子扔给他,“遮遮,才中暑还没好呢。” 看他脸煞白,也不知是哪里痛了,还是饿了。抬头看天,估计都未时了,这山又大,那些人回去找人找绳子的还得一阵呢。想着对流川喊了声,等等,我给你找吃的,便跑了。
片刻,流川便见他又在坑上露头了。以为又要丢东西下来,却见他顺着坑沿哧哧往下出溜,流川吓一跳,忙去他落脚的地方拦住,免他摔跤。不想自己年幼力弱,被仙道一冲,两人撞在一处摔了。
“痛。”流川葡萄样的黑眼睛眨眨,看着离自己脸不到一寸的仙道鼻尖。
“哪儿痛?”仙道忙弹起来。
流川指指嘴唇。仙道嘿嘿一笑。刚才摔成一团,自己的牙啃到流川的唇上了。
“甜的。”
“啊?”仙道倒吃惊了,“那是血,别舔别舔。咦,你尝得出味道啦?”仙道一喜,从怀里掏出几串用帕子包着的东西来。
那东西用竹签穿着,上头一团一团似是米粉团成。仙道递到流川嘴边,解释道:“干净的。”
流川咬了一口,便皱眉,“有韭菜味。”仙道自己也咬一口,“是和韭菜煮的。农人把这个插在水田缺口的地方,祈求丰收。我去的时候没人,我抢了就跑了。”流川撇他一眼,又咬了一口。
吃完两串,流川拍拍肚子,饱了。仙道一扔签子,道:“这么半天,他们也该来救咱们了”。又笑,“夏至吃了圆糊醮,踩得石头咕咕叫”。
正说着,坑顶露出许多头来,一条绳子扔下来,把两人挨个儿拉了上去。
这趟下来,一群小孩都累了,于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流川手脚蹭破了皮,仙道怕他擦着痛,便背他往回走。流川虽只小仙道一岁,却矮了一个头,倒不重。
“去我们家吧,别回去了。”仙道劝。
“干嘛去你们家?看你爹打你?”
“你上次那一扑,我爹还敢当着你打我么?”接着劝,“去吧去吧,我们家今晚吃凉面。”
“什么好东西!”流川嗤之以鼻。
“我们家的凉面佐料里头有大蒜。”仙道笑,流川体弱怕热,他家里便不许他吃姜蒜等辛辣东西,越不吃就越想吃,因此仙道这么诱他。
流川故意歪头想。仙道又说:“我娘说今晚像她小时候那样‘荐新麦’,自己拿小笊篱在汤里捞麦粒吃,捞着了才有的吃。”
这个却有意思,没玩过。流川“嗯”了一声,“到了叫我”,便伏在他肩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