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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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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侧的弘义宫中,秦王李世民正在书房审阅送上来的战后奏报,刘黑闼虽然暂时平定,河北地区依旧人心不稳。窦建德在此经营日久,深得百姓拥戴,此次反叛声势浩大,就是因为之前处置失当,镇压俘虏过于残酷。这件事上他与李渊一直意见相左,但却始终无法劝服对方,以致最终人心离散。
李世民皱起眉头,神色凝重。他感到一种不安,似乎随着自己的功劳越来越大,父子的感情也变得越来越冷漠,再不像从前亲密。想到之前刚回来,就因为张婕妤一事被骂,丝毫不给自己脸面。念及此处,胸口忽然一阵闷痛,似是宿疾又有发作。他只得放下书简,闭目紧紧揪住前襟,待到难受过去,才起身缓踱至窗前。
后宫诸妃都是李渊身边人,言语中或多或少会影响自己在父皇心中的形象,这点他并非不知。事实上自武德三年以来,长孙王妃就已开始遍交后宫,予以笼络,虽然也有一些收获,但比起李建成来还是不及。更何况,要对张尹这类以色事人的浅薄妇人伏低卖好,他怎样也无法做到。
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李世民回首,见来参加例会的幕僚臣属都已到齐,正站在案前等候吩咐。他示意大家随意入座,忽然发现少了一个熟悉身影。
“如晦今日怎么不来议事?”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缘故。长孙无忌道:“或许是染病不适,待着人去家中看看?”
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零乱声响,秦琼与程知节扶着一人进来,衣冠散乱,脸颊和手上青紫痕明显,血迹殷然,正是迟到的杜如晦。
“这是怎么回事?”李世民一见之下大惊,继而怒道:“是谁将你打成这样?”
“属下……路经尹府,被家丁强行拦住,”杜如晦气息虚弱,断续回禀:“说无论何人,经过府门都要下马。我不从,他们就一拥而上……毒打一顿……”
房玄龄叹道:“这尹阿鼠依仗皇上宠爱德妃,在京中横行霸道,由来已久。”
大家一脸不平,尉迟恭心直口快,忍不住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居然欺到天策府头上来了。”
李世民脸色阴沉,一甩袍袖要向外走。长孙无忌知他心意,连忙阻拦:“秦王冷静,张婕妤的事才过去不久,皇上还未释怀。你现在又去告他另一个宠妃的状,只怕是火上浇油,还是暂且忍耐为好。”
秦琼听了不以为然:“就算我们不追究,也会有人恶人先告状。”
果然第二天午后就有宫内宦官前来:“皇上有旨,召秦王入宫问话。”
御书房内,李渊怒气冲冲,见到儿子出现,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斥责。
“二郎,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话未免太重,李世民顿感芒刺在背,立刻躬身低头:“父皇此话从何说起?儿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那你为何纵容手下伤人?德妃是你的庶母,她的父亲也算长辈。你连他们都能随意欺凌,更何况寻常百姓!”
“启禀父皇,事实根本完全相反。分明是尹府家丁强行霸道,打伤了杜如晦,何来我等欺凌一说?”
“住口!做错了事还不肯承认!照你所说,反而是德妃无故诬告,朕年老是非不分?”
“父皇!”李世民跪下大声辩驳:“若我当真有错,当领一切责罚。但不能将无中生有的事,强加在儿臣头上!”
“还敢狡辩!”
站在一旁的陈叔达劝道:“陛下息怒,此事背后或许另有原由,以致德妃与秦王造成误会,不如派人查清真相,再行定夺。”
裴寂也道:“子聪言之有理,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动气伤身。”
“总而言之,以后不许再有类似的事情出现,”李渊冷冷地瞪了儿子一眼:“罚你闭门思过三日,下去吧。”
李世民忍气行礼:“儿臣告退。”
李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忍不住向裴寂抱怨:“世民的性子变了很多,在外典兵日久,被那些书生带得越来越目中无人,看来朕再也不能纵容他了。”
裴寂附和:“臣早已说过,一人手中集权过甚,久必生骄。如今天下已定,陛下也可适当做些改变了。”
李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世民含怒离开,只觉满腹委屈无处发泄。他独自站在殿外出神,眼圈隐隐泛红。
陈叔达从里面出来,见这位平日意气风发的少年王爷此时一脸沮丧,心中颇为不忍。
“殿下不必难过,皇上对您还是很看重的。”他走上去安慰。
“父皇如今沉于美色迷惑,哪里还看得上我这个被丢出去的儿子?”李世民自嘲。
陈叔达默然,而后沉声道:“殿下,老臣心中有些话,不知今日能否明言?”
李世民见他神情严肃,心中略感诧异:“陈大人言重了。世民是晚辈,若有良言指教,心中感激不尽。”
两人来到小海池边上,此刻四下无人,正好攀谈。
“秦王如此坦诚,那我也不妨开门见山。最近接二连三,皇上因为后宫琐事向殿下问责,可知是什么缘故?”
李世民张口欲言,却并未说出来。
陈叔达猜到他的心意,摇头否决:“您是陛下爱子,又是大唐第一功臣,皇上怎会因妇人之事而动真怒。”
“陈大人之意……”
“表面是怪您桀骜不孝,实则是因殿下威势太盛,已令皇上有所恐惧。这不安之心一起,随之而来的便是猜忌。”
李世民转头不做声,过了半晌才咬牙道:“大人玩笑了,我与皇上父子连心,天底下做父亲的有什么必要猜忌儿子?”
陈叔达深深凝视着他:“殿下聪明绝顶,何必再自欺欺人?皇上重亲情不假,然而天子行事岂能简单以常理而断?就拿张婕妤家族与淮安王争地一事来说。从理字上讲,殿下与淮安王并无错处,然而天子诏令竟不如一纸亲王手令,圣上焉能不怒?殿下平定四海,威名远播,天下豪杰臣服朝廷,皆言只愿归秦王麾下,皇上岂能不惧?您奏请精简官吏,秉承论功行赏,虽是有利我大唐,但也得罪了陛下身边不少元老。这些人大多跟随陛下从晋阳起家,位高权重。所谓投杼致惑,秦王不可不慎。”
李世民紧紧抿住嘴唇,听得极是认真。从一开始的些许愤懑,到后来的全神贯注,衣袖中拳头紧握。
“陈大人今日指点,令我醍醐灌顶,受益匪浅。且受世民一拜。”说着深深一躬身。
“老臣不敢,几句肺腑之言,望秦王不要见怪。”陈叔达扶住他手臂续道:“所谓父子血脉相连,纵有一时猜忌,皇上对您终还是回护居多。有时多一些隐忍,未必是坏事。虽说忍功难修,但若不度过这个难关,秦王的雄心抱负,日后又何以施展?”
言罢告辞离去。被留下的人细细咀嚼话中深意,浮想联翩。过了良久,才向宫外走去。
今日一席对谈,让李世民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宫廷这个不见硝烟的战场,凶险程度或许更甚平定天下。面对着各种利害交织,错综局势,纵使父亲从前有多么疼爱自己,也会在权力的影响下逐渐淡去。若不能小心化解这个危机,不要说储位无望,恐怕连性命都要不保。
耳边传来询问呼喊,李世民勒马停下,一抬首宫门已近在咫尺,玄武门三个字赫然在上。城楼上明盔亮甲的禁军依次站岗巡视,见是秦王出宫,便即下令开门放行。
铜门缓缓开启,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年轻的秦王侧首避过,恰与城楼上一个人四目相对,正是此处的禁军首领常何。
“殿下,你没事吧?”尉迟恭与侯君集已在外面等候多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大伙儿都在担心,叫我和老侯出来看看……”
李世民心头一暖,这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忠心汉子,名为臣子,实与兄弟无异。
“你们多想了,只是例行觐见,能有什么事?”
侯君集小心道:“秦王,皇上那边……”
“无非是骂上几句,当儿子的岂能连这点都受不得?”李世民无谓地笑笑,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天心里闷,不回府议事了。敬德、君集,随我出城走走。”
三人纵马来到城外一处高地,这里可以俯瞰城池全景。此时日头渐渐偏西,彩霞下笼罩的长安城,是那样的威严瑰丽,令人目迷神驰。
李世民背手挺立,晚风将他的衣袖带起,淡淡的阳光打在侧脸上,更显得轮廓清俊深邃。
“敬德,君集,你们看这长安城。就在几年前,还在饱受战火兵乱的苦楚。现在却变得如此壮阔祥和,这正预示着我大唐江山稳固,蒸蒸日上。”
侯君集也感慨道:“这都是您一手创建的成果啊。如今天下平定,百姓安居,也不枉我们这群人辛劳一场。”
尉迟恭豪迈接口:“正是如此!这些年跟着殿下风里来火里去,天策府哪个不是从刀口尸堆里滚过来的再世人。这花花江山能有今日局面,还不是我们出的力。”
李世民微微一笑,看了看身边二人,再一次将目光投远,直至中心的某一点。那里是上台东宫,国家储君的居所。
“只可惜,这江山再美,也不是我们的。”他缓缓开口,意味深长。
另外两人沉默了,过了半晌,尉迟恭才愤愤道:“他们卖嘴,我们卖命,打仗拼命的时候龟缩不出,只是仗着早生几年,就来白摘果子,天下岂有这等便宜事!”
侯君集拱手道:“大王,自平定洛阳以来,属下就已开始四处物色人才,如今已过百数,个个都是以一挑十的精锐。咬金与秦琼他们已在秘密训练,不敢懈怠。敬德说得不错,这大唐天下是您和将士们用命换来的,凭什么要白予他人?”
是啊,不论才具还是能力,建成没有一样胜过自己。只因为他早生了十年,便要理所当然的将这一切夺走,叫人怎能接受?
李世民坚定地注视着眼前一切,神情满是不服输的傲气。
这大唐江山,是我从血海中一点点挣回来的,凭什么我不能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