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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月溶庭花旧阑干(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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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四年,这是步军统领费扬古家的女儿海容被皇帝陛下指婚给四阿哥的第八个年头。对别人来说,这一年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一样的歌舞升平,一样的盛世华章。对年轻的母亲——海容来说,却是一段天昏地暗的日子。就在半年前,她唯一的孩子——弘晖殁了。
海容的眼睛,哭得肿了;她的声音,哭得嘶哑了;她的心,也哭碎了吧。每个人都劝她:“你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好好将息自己身子,不愁以后没孩子呀。”——这样的劝慰,既是善意的,更是有道理的。海容也很愿意用这样的话语来安慰自己。
可是,只要海容一想到才八岁就没了的弘晖,泪珠儿又止不住地往下坠。最后,就连四阿哥也拿她没辙了,只好再次搬出了海容的阿玛来。
步军统领费扬古,一生戎马倥偬,性格刚毅果敢。可是,当他看到自己疼爱的小女儿被丧子之痛折磨得精神恍惚、憔悴不堪的时候,和所有父亲一样,他也是会落下眼泪的。
不过,对女儿来说,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鼓励,甚至鞭策。老父亲很明白这点,眼睛里的慈爱目光,像退却的潮水,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军人坚毅的目光。
他高声唤来一名丫鬟,硬着心肠道:“凡是小阿哥的东西,都从这屋里拿走!”
听到老爷子这样古怪的安排,丫鬟却不敢应声而动。只得低头杵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应声儿,一心候着福晋的吩咐。
再说海容听到阿玛的话,又急又气。可是,嘶哑的嗓子却不争气,憋足了劲儿,才断断续续地说:“阿……玛,您、您这是……要女儿……的命吗?”
费扬古大手一挥,道:“你的魂儿,现时已经不在你身上了。有命没命的,那又有什么干系呢?!”
海容一听这话,知道阿玛定然在恼自己,心里一酸,眼泪又扑簌簌的滚落下来。费扬古瞧见女儿的眼泪,心里一软,长叹一声,挥手示意丫鬟退下。他这才坐到女儿身旁,语重心长地开解女儿:“容儿,阿玛这样做,就是要断了你这不着调的念想呀。晖儿已然去了,你再怄坏了自个儿,也是无济于事的。四阿哥,你心里总还记挂着他的吧?”
说到这里,费扬古停了下来。他并不是要等待女儿的回答,而是要女儿自己来面对这个问题。
海容不说话,眼睫毛却像两只蝴蝶似的,扇了两下翅膀。
费扬古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明白,在女儿的心里,始终还是四阿哥的分量最重。可他还有点不放心,又嘱咐着:“你们的日子还长得很,四阿哥不能总对着你的眼泪吧。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海容微微颔首,只低低地“嗯”了一声。费扬古总算宽了点心,这才告辞回府。
送走阿玛以后,海容细细咀嚼他的话。其实,这些道理,她都是懂的。海容素来就是一个知礼仪、识大体的大家闺秀。不但如此,她在乾清宫当差的时候,众人也一致认为她是个仁慈厚道的可人儿。如此一来,不但让皇帝陛下颇为赞赏,就连四阿哥也十分喜爱。故而皇帝陛下就顺顺当当地将海容指给了四阿哥。
这桩指婚,着实让海容心花怒放。她想,自己竟然真的被指给了心里朝思暮想着的人儿,最美、最美的梦,也就是这样了吧。海容以为自己是有了大运气,常常都是盲婚哑嫁一般的指婚,轮到她的头上时,却成就了自己由来已久的愿望。
大婚,那是八年前的往事了。到如今,又是九月这样的时节,又是一个冷落的清秋了。海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发了一个大梦,醒来时就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不过,转瞬间,手里的幸福,就又溜走了一些。她不自觉地看看自己柔嫩细腻的双手,轻轻地握成拳头,又慢慢地松开手掌。就是这样,曾经握住的幸福,已经像流沙一样,从指缝里滑落开去。
海容想到这里,下意识地立刻捏紧双拳,心道:“不可!不可!我不可再松手了!我手里握着的,就只有他了……”
海容轻叹着:不能再这样倦怠恍惚下去了。她突然想到花园里走走,就是看看天上悬着的一轮明月也好。遂唤来丫鬟,披上了月白绢子的薄披风,迈出房门。
甫一出门,一阵凉风掠过,捎带手儿地拂下了片片黄叶,就像风为树褪去了小衫。海容自然是和树相反的,她将披风裹了裹紧。不过,她却将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径直迎向瑟缩的秋意。海容是想籍着冷风,让自己的魂魄回到现实,回到四阿哥嫡福晋的身体里。
就这样,在萧瑟秋风的伴随下,海容来到府里的后花园。这后花园,已经不知道来了多少次。可是,当海容走进花园深处时,她却感到明显的异常。
一股奇香,让她不禁屏气凝神。说奇,不但是因为这香味不似寻常的花香,还因为海容只闻得花香,却不见花的踪影。海容心想:这园子里,还有什么是我不清楚的?她越发感到好奇,便越是着急地想找到花香的源头。
正四处瞧着,冷不防被一双长长的双臂拦腰抱住。海容当然知道是谁,她的脸一下变得绯红,不过在月光之下,一切都已经被沾染了月华的清辉,倒也看不出来了。
四阿哥轻笑道:“容儿,还没有找到吗?”
海容顿时害起羞来:原来,自己刚才东张西望的模样,早已被他觑在眼里了。
四阿哥看着海容娇羞的样子,感到一些宽慰,心道:看来她的丧子之痛,开始慢慢消散了。
这样想着,四阿哥便露出了微笑。他携了海容的手,道:“来!看看我给你的礼物!”
海容随着四阿哥来到花圃边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才发现,原来竟是一株高约五尺的白牡丹!花白如玉,形圆似月,白里透着光。恰逢今夜月色明朗,那飘渺的清辉竟似溶入了花瓣里面——既找不到月华的痕迹,也模糊了花的轮廓。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刚才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看见呢!海容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这株绝美的花。她心里实在是爱极了这花,不但因为花美,更因为这是他的心意。
四阿哥看着眼前玉一般的人儿、月一般的花儿,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开口,说自己要纳侧室的事。
但终于还是要讲的。四阿哥只思忖了片刻,便笑着说:“这是牡丹里的‘夜光白’。白的与众不同,你仔细瞧——这白里是透着光的!哎,你喜欢这花就好!我多担心你不喜欢呢!”
海容笑盈盈的回过头来,道:“怎会呢?”
四阿哥陪着海容说了一会儿牡丹的闲话,末了又嘱咐海容要当心身子,不要操劳过度。海容一一应着,心里自然是甜蜜以极。
不过,四阿哥的公务是不少的。因此,当他送海容回到房间后,便准备回书房料理白天余下的公事。
当他右脚迈出房门后,又及时地转过了身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哦,对了,我准备纳四品典仪官凌柱的女儿——纽祜禄氏为侧室,就是个格格。礼数上的事儿——容儿,你看着办吧。”
说完,四阿哥细长的眼睛盯着海容的脸。海容的手,不自觉的又捏成了拳头。不过,脸上却是平静无波,她娓娓说道:“是。四爷的吩咐,容儿记下了。到时候,容儿一定会……”
海容还没有说完,四阿哥已经打断了她的话,赞赏的笑道:“容儿办事,我还有不放心的么?!只是,你不要累着自己个儿了!”四阿哥说完这话,又凝视着海容——他在等着海容的答复。
海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点了点头。
四阿哥得到这样一个圆满的答案,自然高兴地走出了房门。
他哪知屋子里留下的,却是一个几近虚无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