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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一

      十四岁的李清宛被人牙子卖进了这座城里最大的小倌馆。

      家乡遭了灾,一家四口只剩了他一个,还未及束冠的年龄,除了把自己卖了,想不出别的办法筹钱安葬家里人。

      对着那捧埋着他父母和弟弟的黄土,李清宛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然后随买下他的人牙子走进了这座名叫醉清风的小倌馆。

      此刻,他正和另外两个一起被卖进来的孩子跪在馆里干净整洁的前庭里,前面坐着的便是馆主。侧旁还坐着一些人,李清宛只是低垂着头,盯着膝盖下光滑的青石地砖。偶尔听馆主的话抬起头让人瞧清楚他的样子。

      那馆主看起来弱不经风,一双端着青瓷茶碗的手更是苍白透青。

      白日里的小倌馆异常安静,除了听到馆主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人牙子问题,四下里寂静非常。

      思绪渐渐的飘远,李清宛的脑子里却越来越乱,家乡逃难的人群,路上为争野草果腹而杀人的流民,父母亲死在他面前拉着他的手交代他要好好照顾弟弟的样子,弟弟饿得受不了吃了观音土被涨死时睁的大大的双眼,此刻在他脑中混成一团,直扯得心疼。

      “……我就要他吧。”

      等回过神来,就看到有双青白色的布靴停在他的面前,温暖和煦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怔了一下,跪着的身子晃了一下,那人马上伸出手来将他搀起来,又帮他整了整破旧的衣服。

      旁边那馆主笑了一下,“你喜欢就成。”

      李清宛这才抬眼看向那人,他穿着亚白色的长衫,窄袖宽袍,领口斜斜对开,绣着浅色的云纹。

      再往上看去,却不禁呆了一下。

      他本以为这馆里的小倌里都是那淫邪之人,自然会面带桃花媚色,却不想眼前这人温暖和煦,若不是在这小倌馆中,他必以为这是哪家的翩翩读书郎。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那人笑着。

      “我叫随风。”

      后来李清宛才知道,随风是这醉清风馆的头牌。不卖身的清倌头牌。

      他住在馆里装饰最豪华的小楼,他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客人,也可以连着半个月不见人,只因为他是能日进斗金的,能勾魂夺魄的,惹万人怜爱的这馆里最教人舍得花银子的人。

      馆里的小厮都羡慕他跟了个金主。随风待他好到甚至不给他起馆里的花名。

      进了这馆的,到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会被抹掉。

      其实,他刚进馆的那天,馆主看他长的清秀,本来是想让管事的调教他一阵,然后直接挂了牌子接客的,后来随风跟馆主说身边缺个煮茶烧水的小厮,把他要了过来。他是这馆里的头牌,说话还是有人听的。

      两个人处的时间长了,说话没了顾忌,随风这才把那天的事情告诉李清宛。

      随风拉着他的手,温柔又带点得意的笑,“你看,是我救了你呢!”

      这时候李清宛总是绽开弯弯的眉眼,半是敷衍半是认真,“是啊是啊,我该做牛做马的伺候着呢。”

      第一天当小厮,伺候随风洗漱的时候,清宛就打碎了一面铜镜。当下噤若寒蝉,以为要被那人一顿好打。

      没想到,那人却慌忙拉过他的手着急的询问他有没有伤到哪。

      战战兢兢的过了半个月,确定随风是真对他好,他这才有些迷惑的问随风,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好。

      彼时,同一天进馆的那两个孩子,一个开始挂牌子,另一个却被伺候的主子生生打死扔了。

      “我也不知道啊,”随风那天躺在园子里的软榻上,眯着眼睛和他说话,“就是觉得这个把自己的人生完全交给别人的孩子真让人好奇。”

      把自己的人生完全交给别人么。。。

      清宛听了,只是低着头呆呆的想。

      他不明白,随风只是一个小倌,虽然是这馆里的头牌,虽然他可以不卖身,虽然他可以挑相陪的客人,虽然他可以发脾气,可是,他的人生又怎么不会是完全交给了别人?

      而他,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身在这样肮脏的世界,随风还能笑得那样温暖。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那个人,才知道,随风的人生即使交出去了,也交对了人。

      又或许,只有他这么认为而已。

      二

      那是个吹着暖风的五月天,馆里来了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年轻人。

      他长身而立,面如冠玉,那双灵动的双眼充满了让人会洋溢起希望的光芒。

      “十三王爷。”随风浅浅笑着,将那人领进自己的内室。

      原来那人,是个王爷。

      他带来的侍卫都尽责的守在随风房门,目不斜视,一身正气。

      清宛煮了茶,想了想,又拿了些不腻口的点心,这才进去伺候。

      两个人头挨着头悄悄的说着话,不时还有随风轻轻的笑声传出。

      不知怎地,心里竟有了些烦躁。

      “清宛,你来。”随风见他捧着食盘,上前接过放在桌上,不顾他的反对,又拉着他坐下,向对面那人说着,“这是清宛。”

      说罢,又给清宛介绍着,“这是当朝的十三王爷,赵曦。”

      清宛本就如坐针毡,听了随风随意的介绍,更是煞白了脸。

      他当这是介绍别的公子的小厮么!?连名讳都直呼!!

      “别吓着了,随意些就好。”赵曦瞧出清宛的不自在,忙安抚道。

      这人真怪。

      清宛想着,他是个王爷呢,怎么说话待人都这么随和呢?

      回头又看见随风拈了点心吃,手上粘了碎屑,又掏不出绢子,轻叹了口气,抬起胳膊,将自己的袖子递上前去。

      随风眨眨眼,笑起来,伸出手去,就着他的袖子擦了擦。

      “呵呵,看来你这小厮的确如你所说,是个善解人意的。”一旁的赵曦见了,打趣道。

      随风也笑开,拈起一块点心不由分说的塞进清宛嘴里。

      真是的,有恩客在,怎么能和小厮调笑呢!?

      清宛丝毫不觉自己在瞪着随风,气鼓鼓的嚼着满嘴的香甜点心。

      随风又呵呵的笑了几下,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赵曦问着,有些犹疑,又有些雀跃,“他……怎样?”

      他?是在问谁?

      清宛疑惑的看着这两人。

      赵曦合上一直拿在手中的折扇,喝了口茶才又说道,“啊,还好,打了胜仗。”

      “真的?”随风的眼睛亮了起来,“胜仗?那就是快回来了,我就知道……”

      随风的眼愈加的亮起来,嘴边的微笑也带出了幸福的意味,他半眯起眼睛,浅浅的哼唱起来。

      清宛并不知道随风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高兴至此,但他看着随风温柔的笑,心里也觉得高兴。

      只是一瞥眼间,看到了那十三王爷眼中的一抹哀伤和一丝苦笑。

      自那十三王爷来过一回之后,随风就不再走下那座小楼,也不再接别的客人,整日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倚在软榻上时而微笑,时而沉默。

      馆主也知晓随风和王爷交好,也就由得他去。

      清宛好奇的去问他最近究竟是怎么了,随风每次都是捏着他的脸笑,笑得心满意足却又不说话。

      算了,他开心就好。

      清宛也不再问,一心一意伺候着随风。

      只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随风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他每天都会倚在小楼的窗户,远远的眺望着些什么。

      从日升到日落。他就那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动也不动。

      馆里的其他小倌看不惯随风占着头牌的名号,又占着小楼却不做生意,明里暗里找馆主抱怨。当初随风结识的是当朝的王爷,这些人还不敢造次,眼下,十三王爷已有两月未曾踏进这醉清风一步,暗着早传开流言说随风失了宠,在言语上也顶撞了起来,不似以往低眉顺眼。

      这世上向来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

      随风倒也不计较,由着那些人在他身前背后说些不堪的流言,他只是每日呆呆的望着小楼的窗外,越发的沉闷起来。连带着每日也渐渐的不再进食。整个人似是换了一个,整日里死气沉沉。

      清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想找那些人理论,却被随风拦下,他想去找那王爷问个清楚,可他又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不能离开随风,半步也不行。

      又半个月过去,馆主见随风已有近三个月没接过客人,推掉了不少白花花的银子,人也不复当初风采,心下恼怒,竟招来馆里的护院,狠狠的教训了随风,又将他和清宛赶出小楼,将二人安排在了后院的土房。

      随风本就心情郁闷,再加上那些护院手脚不分轻重,当夜竟发起了高烧。

      蜷在硬木床上,随风满脸通红,身子虽然烫的烧手,却还一直呢喃着说冷,清宛给随风喂了药,又给他多盖了两床被子,握着他的手守在床前,时不时帮他换下额上的巾子。

      “……我……”许是烧糊涂了,随风说起了胡话。

      “什么?”清宛帮他擦着汗,俯身去听。

      “……来接我,……我等……”梦呓间,随风竟流下了眼泪。

      谁?你在等谁来接你?是那个王爷么?清宛呆呆的望着随风烧得通红的脸,心底一阵绞痛。

      随风这一病,竟是不再有好的迹象,虽然退了烧,但整个人看上去竟是傻了一般,只知道每日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谁也不看。

      那馆主竟也不管不问,任由这二人自生自灭。

      夏天到了,馆里又有了新的头牌,小楼里又住进了新的主人。

      而随风,也病的瘦如枯槁。

      往日里还能坐靠在床边,现下,却已是不能起身。

      “随风,随风。”清宛轻声唤着随风的名字,手中还端着药,“起来喝药好么?”

      “恩?”慢慢的,随风睁开了双眼。

      “起来喝药好么?”清宛将药碗放在一边的矮凳上,连忙去搀。

      半靠在床边,随风盯着清宛看了好一会,眼神竟逐渐清明起来,“清宛啊。”

      自从随风病了之后,说话都是含糊不清,现在突然明白的叫着清宛的名字,清宛顿时有点心慌。

      “你怎么样?”清宛连忙坐在床边,拉了随风的手,担心的问。

      随风捏了捏清宛的手,笑着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觉得好多了不难受,还是……

      清宛不敢再想,坐的近了些去看随风的眼睛。

      那双眼中,初见时的温暖早已经被死气代替。

      “别担心,”随风像以前那样笑着,“别担心。”

      “可是……”

      “哎,我还是把自己想的太高了啊。”随风捏捏清宛的脸,就像以前一样,微笑着说话,“我以为他和别人不一样,当初他说要来接我的时候,我是那么高兴,我跟他说,我等着他,可现在……”

      说到这里,随风苦笑了一下,“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奢望的。”

      “随风……”

      “清宛啊,你别怨恨十三王爷,他虽是个王爷,可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随风将落在清宛耳边的碎发拂了上去,絮叨地说着,“我和他认识也是托了王爷的福,我俩还欠着他一顿酒呢,这下怕是还不上了。我本想着,他就要回来了,他一向不喜欢我和别人亲近,所以我才扣了牌子,不再陪客,我本想着,干干净净的等他回来……”

      窗外已是残阳,随风的声音也渐渐的低了下去,清宛害怕的抓紧了他的手,眼泪却一串一串的落了下来。

      “清宛啊,等我没了,把我扔进风里吧。”随风侧过头,微笑着望窗外的如血残阳,“把我扔进风里,也许我能到他那里去,看看他过的好不好……”

      “随风,你会好起来的。”清宛哽咽着。

      “清宛,你记着,我原本的名字叫韩篱。你千万记着。”说完这一句话,随风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清宛,我要睡了,别吵我。”

      三

      三天后,李清宛抱着一个骨灰坛在醉清风挂了牌子。

      第四天,他被十三王爷赎了身。

      后来,李清宛做了十三王爷的幕僚。

      再后来,李清宛娶了妻,生了个儿子。

      只是,不管他去哪,他的身边总是有一个空空的骨灰坛。

      和一个只刻了半边字的牌位。

      上面刻着两个字。

      韩篱。

      =======END==========

      后记。

      被赎身的那个晚上,李清宛才知道,韩篱等待的那个人,早已在十三王爷来醉清风的前日,战死沙场。

      那时候,十三王爷望着李清宛的眼睛悠悠的叹气,“我以为过两个月,他会忘了等他的心思,没想到……”

      是啊,没想到……

      没想到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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