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引》唐挽莞

4、雪阳（一）

　　唐贞元年间
　　长安城的深秋已有了些寒意，却不扰了人们的兴致，街头巷尾还是如往日一般热闹，人来人往的过客谈笑风生，虽经了安史之乱，可天子脚下的百姓倒还算是安居乐业的。城郊坐落着一处红叶山庄，青砖玉瓦，亭台楼阁，像是座缩小的长安城，处处映衬着繁华笙歌。可在那红叶山庄的内庭深处的一角，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又犯懒呢？还不快干活！仔细我去告诉夫人，让她好好收拾你！”
　　我埋头刷着盆里的衣服，具体洗过多少件衣裳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从晨间龙崎出门之后开始，便一直坐到了现在。污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这才刚取的清水又开始泛着土灰色，摆在一旁的脏衣物件确实只增不减。
　　这片四面围墙凑成的浣衣房倒还是能看到阳光，只是地面上满没有青砖，一场雨后便满是淤泥，又湿又滑，还泛着些土腥味。只要父亲和龙崎不在家，这地方便是我独有的工作空间。
　　清了盆里的最后一件湿衣服，我又去井边打了一些清水。青姨坐在石磨前翘着二郎腿，地上都是她嗑过的瓜子壳儿，凑在一起装五个茶盘都不够。
　　“看，看什么看！老爷和少爷不在府上，你还以为你是大小姐呢？我告诉你，只要有夫人在一天，你这小浪蹄子就休想过上好日子！别指望少爷能帮你，他一早被夫人支出去，天黑了才会回来呢，快给我洗！”
　　青姨拱着肥厚的身子骂骂咧咧，嘴里吃这瓜子儿，也不见她停下过一刻。我一句话不说也不愿搭理她，取了清水继续搓揉着未洗完的脏衣服。
　　丫鬟的，家丁的，厨子的，小厮的，甚至连马夫在马厩工作的衣服都拿过来了，各种汗味混杂在一起，让我隐隐作呕。
　　我不期望着能早些洗完这些衣服，只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些，因为我心里清楚，父亲不在，便只剩下龙崎能保护我了。龙崎不回来，夫人是断不肯放过我的。谁让我的娘亲曾使她备受冷落，谁让我的娘亲曾与她共侍一夫，谁让我……是妾侍的女儿。
　　娘亲在世时尚过的好些，虽被人暗地里看不起，可吃的穿的倒也不曾对我们亏待过些什么。自娘亲去世后，我就像是没了老鹰保护的小雏，在父亲和龙崎的面前时红叶山庄的掌上明珠，他们不在了，我便连厨房里那烧火的丫头也不如。
　　原本洒着些许阳光的白云骤然灰暗地压了下来，眨眼间就成了冰凉的雨丝，一滴滴打了下来。
　　“呸！这倒霉催的，怎么突然就下雨了。”青姨一口唾掉了口里没吃完的瓜子，捂着脑袋窜到了房檐下，烦躁地回头看着还在雨中浣衣的我。
　　“臭丫头，你给我听好了，夫人那边没人伺候，我先去照顾着，你老老实实地在这待着，哪儿也不许去！要是我回来见不着人，有你好果子吃！”
　　青姨撂下一句狠话就不再理会我，扭着身子一摇一摆地出了浣衣房，不知上哪儿逍遥去了。
　　我在雨中继续清洗着衣物，也不打算走。有这场雨挺好，还能顺带着帮我清一清没有沾过水的脏衣服。
　　主堂内，几个家丁婢女在屋角站成了一排，低头沉默着。外面的雨下得越发的大了，夫人坐在山庄新置的海南沉香花雕椅上，执起茶杯轻吹着热气，艳红的唇在杯沿边抿了几口又放回了案上。
　　“夫人，这是前些日子新进的蒙顶石花，此茶香气浓郁，芬芳鲜嫩，过喉回甘，所产之量多不得数斤，您尝着味道如何？”
　　说话的是红叶山庄的大管家马毅，跟了夫人数十年，也算得上是可与夫人平辈的老人儿了，同青姨一样，都是夫人身边鞍前马后的大红人。吃的穿的，样样只在父亲、夫人与龙崎之下，虽是名义上的奴才，却早已与主子没什么分别，和我倒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味道是不错，可一想到皖音那丫头，就什么也受用不下。”
　　“夫人，您瞧您，有这舒心的日子不过，想那些烦心的人做什么。外头下大雨了，我扶您回房休息吧。这天气是越来越凉，夫人可得多加件衣裳才是。”
　　“老是在我旁边念叨，耳朵都起茧子了。就你最贴心，若哪天换了旁人来伺候，我倒要不习惯了。好了，先扶我回房吧。”夫人笑着玩笑道，起身就要走，青姨紧跟着奔进了主堂，不停地拂着袖襟上的雨水，连头上的点点晶莹也拭得干干净净。
　　“阿青？你不是在浣衣房看着皖音那丫头么？怎的上这来了？”
　　“夫人放心吧，外头下着雨，那小贱人还在干活呢，奴婢……奴婢眼瞅着雨太大了，怕着了寒，所以进来躲个闲。”青姨一到夫人面前就从老虎变成了小猫，挠着后脑勺低头傻笑着。
　　“我不是不许你偷闲，下这么大的雨，你要多个清闲也在情理之中。可你也不派个人看着，要是让她找着机会偷懒可怎么好。”
　　“夫人切勿忧心，奴婢走的时候说了，她要是敢挪半步，甚至是动那一点偷闲的心思，奴婢就活扒了她的狐狸皮……嘿嘿嘿，这么大的雨，淋不死她，给夫人解解气。没准儿，还能把她那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骚味儿一块洗洗，免得脏了您的眼睛。”
　　“嗯，那就好。这会儿天降了温，你就在这休息休息吧，看了她一天也累了。原是不想让你操劳的，可换成其他人我也不放心，独你跟我最久，有你在，是不会让那小妮子喘口气的。等会子雨停了，你再回去守着，可不能让她消停了。但是记着。也别在她身上留下伤痕，否则老爷和龙崎那儿也不好交代，尤其是龙崎那孩子，把那皖音当珍珠玛瑙宝贝着，让他知道了，我怕是也保不住你。浣衣房苦，这个月的例银我会让账房多给你一些。”
　　“是，夫人，奴婢心里都记着呢。那贱妮子胆儿小，奴婢只要吓唬吓唬她，也就老实了，绝不会动手的，更保她不敢向老爷和少爷透漏一个字。在奴婢着，她休想吃着好果子。夫人早些回房休息吧，不用为这些事操心了，有奴婢在呢。”
　　青姨点头弯腰地目送着马毅和夫人从主堂小后门出去，撑着伞由婢女家丁簇拥着离开了。待夫人不见了身影，青姨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了夫人方才坐过的位子，抓过一把果仁就往嘴里送，路过的下人见到了，也都是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径直走开了。
　　身下坐着名贵的沉香木，喝着皇室才能沾染的贡茶，嘴里的果仁吃了一把又一把，真可谓是逍遥致极。她会这么嚣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打小便跟着夫人前前后后的伺候着，后来又做了夫人的陪嫁丫鬟一同进了红叶山庄，一晃也是几十年了，除了父亲、夫人和马毅，山庄上上下下都叫她青姨，连大哥龙崎也是如此尊称。不过想来，这数十年的光阴里，她也没有一日做到这“青姨”的本分，就像那些个只知享福的父母官，不拿百姓当子女，却把人看成了听话的草根奴才。

　　浣衣房——
　　雨还在下着，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雨水顺着额头向下流进了我的眼角，让我只觉得连睁眼都困难。就这么个小小的浣衣房，除了大雨瓢泼，就只剩下了木棍敲打布类的声音。渐渐的，这中间仿佛又多了些什么，我停下来细听着，还真有，像是一阵小狗的呜咽声，且声音听着越来越弱…………
　　我随着这几阵微弱的呜咽寻着声音的源头，终是在一座墙角根下瞧见了一团毛绒绒的小肉球，看体型像是一只刚出生不过一两月的小狗，绒毛间还淌着血，伤口边儿的血渍已被雨水冲的有些淡了，伤口处也已经凝固，可它不知在这墙角伏了多久，脚边沾满了黏黏的污泥，样子也实在狼狈。
　　“小东西，你是怎么寻到这儿来的？浣衣房可是从不养动物的，难道是有人丢弃你在这？”我蹑手蹑脚地蹲下来，伸手揽它入怀，小家伙微眯着眼睛一动不动，看样子是给吓坏了，也或许实在没有了力气，连挣扎的迹象都没有。
　　“小东西，可多亏了你遇上了我，若是在平常，被旁人给瞧见了，指不定就把你给扔哪儿去了。我带你走好不好？”
　　…………
　　“不说话就是默认咯？那我们走吧，我的房间很漂亮的，不过你可别乱叫，被别人发现了，我可就保不了你了。”
　　看样子这雨且得下着，青姨那儿也没那么快回来，我却不能不管它。淤泥已糊了小狗的半只眼，刚才本就微睁着，现在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不得许多，我张望着四周没人，一只手捧着它，另一只手抬在肩膀处的高度替它挡雨，一路急奔着回了我的住处望月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