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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沈诗与白小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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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习惯让身体化成青烟再聚拢成形,穿过阴与阳之间的混沌不清,我来到阳间。
快过年了,又近午夜,楼群中许多窗仍明,街上人却不多,路灯昏黄,街角垃圾箱被废物堆得满满当当,墙上喷着“□□×××××××××××”
居民小区中,楼房千篇一律冷冰冰的模样,人们把自己禁锢在一个个格子当中,一模一样毫无新意。
——这样,也是生命。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命是否应该羡慕。
心里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感觉,每当出现这种感觉时,我可以预料到接下来有什么事会发生。
——沈诗在顶层。
现在是十点五十八分,我换成阳间计时方式的时候,已经站在她的单元门口。
单元里明明亮着灯。
迟疑一下,贸贸然敲门大概是不怎么行得通,但是明总比暗好,我伸手去按门铃,一愣。
门铃做成一只蝙蝠形,原来是“BATMAN”,这女孩真有意思。
我抬手去按门铃。
——就在这时,隔壁房中轻微的语声传来,鬼听觉比常人敏锐得多。我一开始认为是两个女孩的聚会,并未在意,然而此时一个名字出现,令我吃了一惊。
“……沈诗,你离我远一点!”
我在瞬间隐身,遁迹,穿过坚实墙壁。
客厅整齐洁净,纤尘不染,声音从里面卧房传出,我穿过房间门,只见床上躺了一个人,大被蒙头,全身藏在被子下,似是抽泣,而床边女子似是极为愤怒,气冲冲往外走,穿过我的身体,出门而去,隔壁房门一响。
那个女子应该便是沈诗。
本来我只看沈诗即可,偏偏一眼瞥见床头柜的药瓶!难道……周围并无我的同事,亦黑白无常——这里不会有事。
“既然已经隐身,顺便去看沈诗?”这念头一闪而过,竟被我匆忙接受。
我穿墙而过。
首先嗅到烟草气味。
映入眼中的,是一间凌乱客厅:布沙发上一堆乱七八糟衣物,茶几上杯盘狼藉,地板上散放几本时装杂志,电视机上三四件小工艺品,墙上不少壁挂。
——沈诗呢?一连串“死相”“白痴”“他妈的”满屋飞。
卧房门敞开,她在单人床上,斜倚着墙,墙上满是招贴画。
染黄的短发,暴露的穿着,身材极为削瘦,手指尖涂着紫色蔻丹,夹着半只香烟,脸上残妆未褪尽,已露出青黑眼圈,她的眼睛很大,此时细细的眉攒在一起,额心起了川字纹,目光也因而显得焦虑,略微扁平的鼻子下,干裂的唇有时抿着,唇薄,然而唇形宽,双颊泛青黄色,左耳上丁香耳钉在灯光下闪光。
她不漂亮,然而真实。
她左手无意识地摆弄HILITE烟盒,好像女孩子吸这个牌子的香烟可以暗示自己倔强的性格。
——这时候,她会有何种意外?我四下打量:大书桌,台式电脑,衣柜,绒毛玩具,床,乱放的被子,乱丢的烟盒,若干烟灰缸……
心中还是隐隐有种预感,她不久便会面临危险:
明知她看不到,我还是与之保持一定距离,继续观察,思考。
沈诗?她是沈诗?不会错,案头有粗犷流畅的签名,而且她眉心纠结着一股死气。
她显然在为刚才的事“沉思”,我无法确知她在想什么,鬼没法读人的思想,不过,听她的口头禅……
——沈诗忽然战了起来,掐灭香烟,听着外面门响。
隔壁抽泣声停止,倒水、倒药片的声音过后,那个女孩出了房间,往……楼上走去?
——她要去楼顶?
心里的预感一下子涌上来,我凭直觉可以判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夜空幽远如深海,繁星在一波波海浪中摇曳闪烁,寂静的风让星光更加冷清。
沈诗用睡衣把自己裹紧,轻手轻脚也来到楼顶,我先她一步直接“飘”了上来。
那女孩没有看星星,而是低头注视灯火阑珊的脚下。
赤足,小巧动物拖鞋,白色睡衣隐藏的身材可以从她纤细的足踝一窥全貌,长发披散,遮住大半个面容,面色苍白,樱唇微微发青。
我的视力足以看清她风中几丝秀发和睫毛上的泪。
那女孩披一身星光,心却似压上千钧巨石。
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前方走去。如果这么走下去的话,这没有护栏的楼顶……
“白小四!”沈诗终于忍不住,叫出来,“白小四,支开我,你就为了从这跳下去?!”
女孩置若罔闻。
“好吧,小四,好吧,你千万别吓我。”沈诗继续说:“你不会为一个抛弃你的贱东西寻死觅活对吧?臭男人他妈的不是东西!”
白小四脚步却停了。
“……不,他不是,我才……”声音低,恰恰被我听见。
——然而沈诗只是等她停步,然后箭一样冲过去捉住她:“小四,不管你怎么想,这么做都不值得!”
“放开我!”白小四尖叫,“让我去死!放开我!”
“小四!听我说!你还会遇上真正懂你的男人!别怕,事情并没有……”
“不!不!”白小四打断她,“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配,除了死我再没有第二条路——啊!”
两个女孩拧成一团,慌乱中谁绊到了一块水泥凸起,我只见她俩倒地,沈诗在上白小四在下,然后往旁边一滚——旁边、旁边不是楼顶,而是无所依托的……空气。
沈诗整个儿的重量,全在白小四一条悬空的手臂上。
白小四伏在楼顶边缘,另一手紧抓着边上的棱:“沈诗……”
沈诗的脸,雪白雪白:“小四,千万别松手……他妈的……千万别……”
白小四觉得头脑一阵昏昏沉沉,刚服下的安眠药发生作用了:“我……我不行……沈诗,我好困……”
她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神智开始不清,沈诗一寸寸向下滑。
——我知道接下来她会和沈诗一起坠落,沈诗死亡而她落在沈诗身上,只受伤,所以……
“小四!”沈诗声音已经到了惶恐惊惧的顶点,“坚强点,我不想死——”
她的手腕被捉住,我显了形,伏在白小四旁边。
“别怕,不会有事。”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安慰她,“小姐,这种游戏……太危险了,以后请别这么玩好不好……行啦,怎么阳?有没有受伤?你先歇一下,我们还得把这位小姐送到医院。”
——反正白小四也应因受伤进医院。
我气喘吁吁地说完这番话时,沈诗正揉着我抓过的手腕,泪水不由自主淌下,却用奇怪的眼神望向我。
我只好笑一笑。笑容无害,而且应该是最好的沟通方式。
“我从没见过你,你好像……很特别?”她突然问,代替了说“谢谢”。
暗暗一惊,我知道女人的感觉向来比男人敏锐,但仍然忍不住吃惊。
“你不是这里人,我从未见过你。”
我点头:“我在很远的地方住,但喜欢在陌生的楼顶上散心。”希望她别把我当成梁上君子——不过也无所谓,我的任务完成了,简单得很。“小姐,您愿意继续盘问我,还是送您的朋友去医院?”
沈诗喘息已定,很快恢复常态的样子:“两个都——救人就到底,你帮我把她背到屋里去好不好?我打电话。”
她这么主动,我苦笑着遵命。
“救护车五分钟之后才会到。”沈诗坐在我对面。我们都在白小四的房间。
“小姐,还有事么?”我笑问。
“当然,我得和小四一起谢你的救命之恩。”沈诗笑了笑,很疲倦的笑容:“我叫沈诗,她是白小四。”
“我姓俞,俞夏,字蔓莳。”虽然现在已无人取“字”,我还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习惯。
“暖和一下,提提神。”她递过一支HILITE,“你的手可真够冷的,脸色也不好看,像个死人。”
——一语中的!幸好外面极冷,她没有起疑心。
“不,我不吸烟,谢谢。”我望着她,奇怪,她眉心死气竟未散去,难道还会有意外?“你俩怎么想不开,要做傻事?——谢谢。”又说一次谢谢是因为她起身冲了杯咖啡递过来。
沈诗重新坐定:“你难道刚才没听到我俩的争执?”
“我刚刚上来。”
“好,反正你救过我们俩,告诉你也没什么。”沈诗咂燃一根香烟,“但我还是想先知道俞先生大半夜到楼顶究竟想干什么,应该没有‘散心‘这么简单?”
——行,将错就错也罢,我笑着反问:“你猜呢?”
“有三种可能。一、真的是散心;二、梁上君子;三、你本来也想做和小四一样想做的事。”
“我无恶意,请相信我。”
我确实喜欢散心。
站在楼顶,让身体慢慢凝固成形,感觉到风的冲击,居高临下,远眺夜景。
我常常站在高处,好安静而自由自在地思考一些事情,欣赏城市全景,也是美的享受。
沈诗却否定地给了答案:“不,都不是。”
接下来,她的话让我啼笑皆非:
“你要追小四,对不对?”
——这、这怎么可能!!!
沈诗道:“自从进了屋,你就魂不守舍,在楼顶上几次三番想着救小四去医院——别装了,半夜三更到这儿来,想见她又不好意思开口——怎么样,还有什么可说?”她嘲笑似的咧了咧嘴,吐出一个烟圈,直盯我双眼。
还好我的脸不会红,她盯着我看了一阵,忽然说了两个字:
“去追。”
我坦然迎向她大胆的目光,十分诚恳地说:“救护车来了。”
医院,新旧鬼魂来来往往,嘹亮儿啼与悲恸低泣只隔着天花板的距离。
有死亡,有新生,才叫轮回。
有些鬼魂向我点头致意,我甚至还碰上了一名同事。
彼此眨眨眼,擦肩而过。工作中,不是聊天时候。
白小四身上有几处擦伤,并不严重,安眠药并未达致死剂量,洗胃后应无危险。
“他妈的……”沈诗好像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挂出口头禅,抓着我的袖子冲进病房,115床前。
白小四未醒,脸色比我还苍白,苍白得近于透明。
“走运……”沈诗喃喃地道,“这样,你坐在她床边,拉着她的手,一直到她醒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然后怎么做就随便你了。”
“沈小姐,你……”
“我他妈的睡会儿觉行不?”她走到旁边空的117床,躺了下来,没两分钟已酣然入梦。
我坐了下来,拉着白小四的手,让她体内药物副作用尽量不发生,以冰冷缓解她的苦楚——这样小小的帮忙算不上违反冥府规定。
回头观望沈诗,她眉心死气仍浓,心里不好的预感又加重几分,莫非……
“俞夏,小蔓!”
——有人这么叫我?除了鬼,我不记得谁喊我作“小蔓”的,抬头看,“汤肖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