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将》顾子行

1、女将

　　一
　　她是大将军万宏的掌上明珠。万宏没有儿子，将唯一的女儿当做男儿豢养。

　　14岁生辰，她央求父亲允许自己穿一次女装。她第一次像一个女孩那样去城郊放风筝。衣阙被风卷得宛若初出绽放的莲。

　　也是在这一天，她遇到了他。
　　追杀他的仇敌误将她的马射杀了，“光天化日，你们简直吃了豹子胆。”
　　她随手捡了片叶子，将那为首的人杀了……
　　“快走！”宵小走得甚快，她只得徒步往回走。
　　草丛里忽的一阵窸窣。
　　她顿了步子，“什么人？”

　　她绕到石块的后面才看清了他。一身的衣服均破破烂烂，满身的伤，只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他大眼凝住她：“你不是来杀我的？”

　　她笑：“我不但不杀你，还要救了你。”
　　她没带随从出来，只好背了他去医馆。

　　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纵然她习武多年，冒雪前行再背个一百多斤的男人，却也是吃力至极的。

　　终于到了医馆，她的脚也冻成了冰，衣衫上满是了他的血。

　　她守了他一夜，也将他脸上的污渍全都拭去，她这才真正看清了他的样子。轮廓分明，清俊尔雅。

　　他醒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在下青州袁怀之。”

　　她木木地回了句：“我叫温宁。”

　　“我以后定会报答了你，我不喜欢欠人人情。”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凝着墙角的一支墨羽箭。

　　“我不用你回报！”她一时着急，说得很是干脆。

　　他笑了笑，她的心就因着那枚笑，软了片刻。

　　天一亮，她便回了将军府，却免不了父亲的一顿鞭子。

　　二
　　那之后，园子里的桃花开了第三轮，她终是在皇上六十岁生辰宴会上，见到了她寻了三年却又杳无音信的人。

　　只是，此时的他已经做了当朝的太子。而她也换回了男装。

　　她轻笑，他说他叫袁怀之，原来是轩辕怀之……

　　九岁，他的母亲遭人陷害斯通，当今圣上将他流放青州；十二岁太后说想念他，召了他回建安，御赐的酒里藏了毒，他的母亲夺了那杯子一饮而尽；十四岁，他被皇帝封了王，青州一带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她看着他，脑子里思绪翻飞，幸好他似乎没有认出她来。

　　十六岁，她作为太子侍读，长伴他侧。进宫前，她爹只说了一句话“舍命保护太子安危。”岁首围猎，她策马伴他左右。一只冷箭直朝他射来，他故意不挡那箭，她一个纵身跳到他前面，堪堪用身体截击了那箭。他只说了一句：“万宁，忠心可表。”

　　十七岁，她看着他铲除前太后的左膀右臂。一步步逼杀轩辕氏以外的异性王。她战战兢兢，她的父亲姓万，不姓轩辕。万宁清楚地记得他说：“万家是开朝功臣，其心可表日月。”

　　十八岁，她随他南征北战，将西面的小国一一收归大陈版图。她替他喜，亦为他忧。彼时年少，他说：“万宁，这大好河山，孤将携汝共看。”

　　十九岁，她为了替他破敌，带兵孤军深入敌人腹部，她为陈国的军队赢得了先机，自己却身受重伤。他抱着她心急万分，整整三日，她不醒，他也不睡。第四日，她醒了，他却红着眼扇了她一巴掌。“万宁，谁给你的军令？”

　　她但默不语，再抬眼，却见他哭了。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此生从未如此害怕过……

　　二十岁，她陪他攻克了西面最后一个强国。大胜之夜，全营的将士喝了无数酒。他握着她的手道：“宁儿，我只要你做我的皇后。孤再也不要让你接近杀戮。”
　　他……他竟知道自己是……

　　二十一岁，十里红妆一直铺到将军府邸，她成了陈国的皇后，他的后宫除了她，无一其他女侍。成亲那晚，他解了她的发带，细密地吻她。
　　第二日，他为她束发，一只精巧的碧玉兰花簪子他插在了她的发间，“宁儿，孤多年前就盼着你这样的打扮。”

　　……

　　陈国三十六年，诸侯作乱，他御驾亲征。诸侯乱的始作俑者竟是万京辉——她的父亲。

　　万京辉悄悄写了信给她，“皇上对万家虽好，但你万事小心。”
　　她苦苦相求。可他明着说不杀万京辉，却派了死士，一夜之间，万家上下，除了她一个不留……

　　那一瞬她明白了，权倾朝野的万氏怎么会侥幸？

　　那日她披头散发的从安宣宫里走出来，一身红衣，比那日他封她为后的样子还要美上三分。

　　她右手的袖子里藏了剑，他知道她要杀他。

　　在她抬了剑过来时，他却不躲。

　　她终于没有下得了手……

　　再回神，她却倒在了地上。他这才看清她的左手握着一枚兰花玉簪……

　　鲜红的血不断从她心脏处流出。他发疯一般抱了她去寻御医。

　　她苦笑摇了摇头：“陛下，我随你上了无数次沙场，你竟忘了我要杀的人，谁也救不了吗？”

　　他喉头一片哽咽：“宁儿……”

　　她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陛下，我怎么会不知？只是，陛下，万氏绝非叛逆。万家权倾朝野，万氏女子得陛下专宠，怎么能不遭人记恨？怀之，我下不了手杀你，我只能杀了我自己……”

　　她终是在他怀里逐渐冷去。

　　……

　　人人都知道当今皇上的软肋是她身边的女人。他故意杀了万家，不过是要保全她，可惜她不知道。

　　她死后，轩辕怀之花了三个月将万家叛国的事查清楚，还了万家清白。

　　陈国三十七年，他再次御驾亲征，怀里带了那枚翠色的簪子。诸侯之乱平定，他启用太簿的建议，将诸侯国一分再分，所有诸侯再无反抗之力。

　　不久，他选了宗室的男子继位君位，自己搬去万将军府邸独居。
　　那之后三天，万府琴声不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圣上在悼念逝去的皇后。

　　第四天夜里，万府燃了一片大火，扑而不灭，那火像是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如泣如诉，如织如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