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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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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洛阳城南,海字营大帐。
统帅周淮安正在主帐里和属下划拳喝酒,营地里值夜的士兵们也大多不知所踪,军犬在不知哪个角落吠叫了两声,无人理会。
倏忽之间,主帐的油灯瞬间熄灭了,帐中一片漆黑,就听到周淮安醉醺醺地喊道:“哪个混账吹的灯?”
属下们忙作一团四处找打火石,没人留意到帐中一角响起轻不可闻的两声机括声响,破空之音穿耳而过,当众人重新点亮油灯,赫然发现周淮安已被三枚弩箭钉死在主座上,面容惊惧双眼圆睁,想来是在毫无防备之际便受到了暗杀。
帅营里炸开了锅,军官们争先恐后地挤出大帐嚷着抓刺客,各个辅营里的光重新亮起来,士兵们举着火把开始挨个营地搜寻,乱哄哄涌出来待命的弓箭手将手中箭头包着油布的箭矢在身前的火炬一点,齐刷刷地对着天空放手发射。洛阳城南顿时涌起一大片光芒箭雨,将夜空映得一片火红。
唐九昭本来已经得手,操纵风筝准备离开,怎料此时忽得转变了风向,他的风筝停在营帐上空进退不得,正待他重新调整机括,背后风筝左侧伞布上被燃烧的箭矢击中,瞬间腾起一片火焰。
他急忙拿水囊里的水扑灭了火,但伞布上还是被烧出了一个大洞。风筝眼看着失去平衡朝郊野直直地坠下去,他身体后倾,一边抬手调节各处机括,好不容易稳住了坠势,忽地感到右肩一阵钻心疼痛,偏头望去赫然插了一支踏橛箭,箭身很长,都抵在了背后风筝骨架的边缘。
他咬牙伸手将箭身一折两半,箭镞往皮肉深处又钻入几分。唐九昭不由地低哼一声,操纵着风筝重新飞上高空,摇摆逶迤着朝巴蜀滑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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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芷净了手从偏屋进来,就看到那个方才被她救起的杀手,此刻盘踞在床榻上,目光冷冽地望住她。戴着纯银面具的脸显得有种冰冷疏离的味道,右手因为弓着力而骨节毕现,她看到指缝中寒芒若隐若现,不用猜也知道是一枚淬了毒的化血镖。
“你是谁。”他开口问道,嗓音沉如暗夜。
她一愣,继而镇定地道:“你不记得自己掉到落星湖里了么?”
那个人没戴面具的右半边脸上闪过一丝与冷峻五官不符的轻微茫然,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我的鹿把你驮上来的,你的右肩还有一道很深的箭伤,我帮你清创包扎过了,已无大碍。”她顿了顿,“你的风筝坏了,师兄已经替你修好放在院落里,你随时可以去取来。”
他还是一瞬不瞬地望定她,仿佛想从她平静无澜的眼中捕捉到什么,但最终还是无果。唐门刺客轻轻别转了视线,低声道:
“多谢。”
唐九昭在谷中住了两日,他的性子与传闻的蜀中杀手有着一般无二的冷淡,大多时候只是坐在檐顶默不作声地修理手中的千机匣,或是盘坐在床榻上运功调息,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
盛芷端着药盘进去帮他换药,他便睁眸望她一眼,褪去肩膀处的衣衫让她解开绷带,整个过程中他微微地偏过头去,目光不知落在哪里。她抬头视线所及也只是他戴着纯银面具的半边脸,不辨喜怒,疏离淡漠。
她当时看到万花鹿背上驼着的那个毫无生气的人,浑身湿透,水顺着他垂下的发尖一路滴落,她站起身望见他身上蓝黑两色劲装的瞬间便明白了他的身份,那是来自蜀中最令人谈之色变的暗夜杀手,诡影无踪,瞬息莫辨。
万花鹿来到她面前,跪踞下来,那个杀手顺势滚落到地上,所幸草地绵软,他似乎无意识地闷哼了一声。
盛芷看到他背上的□□,通体流光,在日光照耀下璀璨夺目。她的目光落到他的右肩,上面插着一支箭,箭身被折断了半截。
她叹了口气,艰难地把那个唐门杀手重新扶上鹿背,指挥它驼着伤者先回小屋,然后自己往落星湖去。
远远地果不其然看到巨大的风筝漂浮在湖面上,一侧骨架断裂开来,随着湖面的涟漪起起伏伏。
她后来还是喊来了师兄才打捞起这面风筝,晾干修缮完毕之后放在了院落的一角,用油布细心地盖上。
第三日午后她从外边回来,看到那个人坐在门槛上喂她的万花鹿。他自受伤之后就没有穿劲装,而是身着普通的棉布衣衫,身上竟少了许多肃杀之气,平添温和亲近之感。
他微微低了身去,拿着青草叶去喂鹿,一边伸手摸了摸小鹿的面颊。眼中似隐约有笑意,微微眯了起来,五官显得柔和许多。
“它叫孔昭。”盛芷走过来,敛了裙摆坐在他身侧,也伸手拾了一片青草叶。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他轻声地念出来,盛芷没料到他还知道这个典故,不由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一般唤它小昭,它能听懂。”她说着微微笑起来,余光却看到身旁的人面容轻微抽搐了一下,就听他慢慢道:“我叫……九昭。”
她盯着他没戴面具的那侧脸,怔了半秒,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到底年轻,又面薄,被她这么一笑顿时有些难堪地微微别过脸去,抿起了嘴。
“想不想去看晴昼海?”她笑语晏晏地问道。
唐九昭闻言转过脸来,目光落进她含笑的眼里,微微一动,只道:
“好。”
那是来自蜀地深堡,习惯了昼伏夜出的冷面杀手见过最美的风景。
漫山遍野的花海,层层叠叠高高低低,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尽头,仿佛将天上仙女巧手织就的巨大花毯失手铺落人间。四季难觅,晴昼无息。
他们站在一棵巨大的花树下,峡谷季风拂过树梢,飘落无数细碎花瓣,一时落英缤纷煞是好看,他微扬了头看着漫天飘洒的花雨,竟是微微失了神。
彼时她俯身摘了一束白色香草递给他看:“识得这是什么?”
他接过来,显出困惑的神色:“是甘草么?”
“是芷草,”顿了顿,“也是我的名字。”
他恍然间转过脸看她,眉宇间有转瞬即逝的动容,似乎不知道该接什么好,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那株香草。
“下次带你去摘星楼吧,”盛芷突然露出明快的神情,“谷中其实有很多地方可看呢,聋哑村的木人和唐家堡的机甲比起来不知哪个更巧夺天工?”
“自然是……各有千秋。”他将目光投向远处的三星望月,摘星楼的幢影隐藏在黄昏时分漫起的白色雾气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还有下次吗?
第四日清晨,她站在谷口目送着他的风筝自平地骤然升起展开,迎着朗朗日光和蔚蓝晴空消失在视线里,恍惚间觉得那才是来自巴蜀的暗夜杀手该有的凌厉锋锐。
而那三日,不过是他这十多年杀手生涯中偷来般的如梦浮生,那面倒映在花海中的揽星潭,明净清澈得仿若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