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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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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情人。
秘密情人。
他是个木匠,承接与木制有关的活计。
柜子,箱子,盒子。
桌子,椅子,凳子。
博物架,门窗,床。
据说他的手艺很好,待人亲切,在这个不大的县城里小有名气。
但是,他自称最呕心最沥血倾注全力为我打造的堪称完美精品的药箱,却让我很不满意,由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定他是浪得虚名。
我是备来装了药石药粉药膏出诊用的,干嘛要镶螺雕饰,搞得像刘员外家千金用的梳妆盒。
当他神秘兮兮又得意洋洋宣布送我件好东西时,我还抱着几分期待。
然而掀起罩在上面的青布之后,我想我是面无表情,眼神迷茫。
过了半晌,我对他说。
“这是你准备送给准媳妇的见面礼么?嗯,很精致。不过你瞧,我这儿到处是药味儿,染上了恐怕人家会皱眉。现在我已经观赏过了,所以你可以带回去好好包起来等着送上门。——对了,还没有恭喜你喜事将近,也不早些告诉大家。小弟家寒屋贫身无长物,唯有满室草药而已,柳兄若不嫌,拣个两三样去?”
他凝了一整脸的傻笑,像个先天不足的痴呆儿怔怔看着我,冷不丁把手里青布丢到我头上,咆哮道:“XX的,你没长眼睛啊?”
我依稀听见屋顶瓦片松落的声音,扯下遮住了视线的青布,理了理发髻。
“有劳柳兄担虑,小弟幸得五官齐全。”
我自认态度诚恳,他却面色不善。
应该劝告他不要只一味扑在钱眼儿里,拖垮了身体才叫得不偿失。
“……算了。”
他沮丧的垂头,抬起一只手指着“梳妆盒”说:“随你爱要不要,我不回收——但是,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我要讨媳妇了?”
“因为你以前不是很讨厌这种风格吗?”我有点奇怪,“瞧那些复杂的花纹,你总是抱怨它们会让你雕到抽筋。不是心里有了足以让你忘记痛苦、甚至沉醉于对方接受礼物后会有的惊喜的某种动力,你会去做一向厌恶的事?”
“范离,你观察得很细致,分析得很周到,谢谢。我只想澄清一点,我现在完全没有成亲的打算,你可以不用操心送礼的问题,而且,你有听说过谁把药材当作贺礼的吗?”
他叹了口气,显出些疲倦。
“我走了。”
受到什么打击了吧。
我觉得他从一进门就表现得莫名其妙。
“没有成亲的打算”——啊,难道是求婚被拒绝,为了避免睹物生情,所以把送不出去的聘礼转到我这里来了?
把我当作废物处理场了吗?
唉,都怪我平时太平易近人,造成了“有麻烦就找范离”的局面。
不行,一定要更正这个错误思想。
然而说实话,这个“梳妆盒”做的确实不错,一点也不像我以前用的那几个药箱般材质粗劣,稍微摔个两三下就散了架,还浪费了我辛苦配出来的药膏。
拨开外面的搭锁揭起盖子,嘿,布局很巧妙呢,放我那些草啊瓶啊正合适。
哟,上面一层可以左右拉开,显露出下面的分格。
除了外表,看起来更像是个药箱嘛。
嗯,想办法把外面修整得朴实一点,等我手头上这个坏了,就换用它了。
后来他知道我当初差点破坏他一番心血结晶的时候,脸上又青又白又红又黑,活像开了个大染坊。
“我不是什么也没做,保持了原貌吗?”
当然,我没有告诉他,不是我良心发现或者是心有灵犀点通了,而是把改造的计划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这个药箱,也是在某天找东西时从桌子底下角落里翻出来的,我还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历。
鉴于说实话的后果是可以预见的凄惨,我很聪明的选择了绝口不提。
“可是你动了心思。”
他一眯眼,从眼皮缝里透出来的目光,就像针一样刺得我浑身抖了抖。
这个小子,只要某样物品被他认为是特别的,绝不允许有丝毫破坏的情况出现。
成为他心里“特别的人”,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不过,如果那天不是有说出“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的这个人存在,很难说我现在是否能怀着愉悦的心情看着他跳脚。
“范离,你给我集中精神!”
他的嗓门本来就很大,何况凑在耳朵边上,震得我脑袋里嗡嗡响。
我捂着耳朵从凳子上站起来,挪到门边,瞅一眼在院子里扫地的连二嫂。
“小声点,怕别人听不见你在为个芝麻大点事情训斥人吗。”
“明明是你在走神。”
“不是走神,是想起了非常具有纪念意义的事。”
他扬了黑黑的眉毛瞪着我,一副不敢苟同的表情。
“什么嘛,你的初次表白不算得有纪念意义?”
“诶,你!”
果然又脸红了。
过了这么久,他还是很介意自己疑是“趁人之危揽得爱人归”的事实。
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是大夫的职责,能不能治得好,却是个人造化。
即便我信奉医者医病不医命,依然不希望有人在我的手下呜呼。
越是尽力回避的事越是会发生。
那天便是这么个无奈的日子。
黄大贵是城里任谁见了都要给几分面子的人,因为据说他有个亲戚在京里做大官,家里几块肥田,日子过得滋润,面相富态。
吃穿不愁的大老爷,自有大把时间化在追求高一级的乐趣上。
比如斗鸡打狗,比如游山玩水。
另外,把看得上的姑娘都塞进金丝笼子里。
我们这个小县城,常住人口有限,且彼此熟悉,偶尔旅人经过才能带出一阵陌生的风。
去年有个商队路过我们这儿,里面一个做父亲的暴病身亡,留下十五六的女儿,黄大贵看上人家姣好的面容风流的体态,化了点技巧把姑娘诓进了笼子。
新妇是江南出生,不习惯大半个月都不下一滴雨的干燥气候,常常蹙眉。
黄大贵为了讨好她,没少费心思。
一天,他对她说,带你去山里逮兔子。
然后一队人就进了山。
我也常去山里,兔子确实很多,还有野猪、獾什么的,我对自己捕猎的技术很清楚,所以从来不去招惹它们。
对了,还有至少五种蛇。
黄大贵的新妇,便被其中一种青睐,狠狠印了两对牙印在她白嫩的小腿上。
把我找去的时候,毒液已经侵入心脉。
虽然明白回天乏术,我还是尽了最大努力,以前攒的最有效的解毒药都用上了。
从她鼻口里流出来的,全是黑血。
我只能看着她在痛苦中咽气。
她才双八年华,眉宇里还含着那么浓烈的青春气息,就这么客死他乡。
胸口被一种浊滞堵塞,喘不上气来,仿佛瞪着空洞的双眼躺在那张床上的冰冷的尸体是我。
每当有人在眼前死去的时候,我就会这么认为。
其实死的是我自己。
所以我不会去注意到周遭的变化,错过了黄大贵发狂的先兆,只听见房间里乒里哐啷乱响,谁咆哮着抓住了我的肩。
始是新承恩泽时,还没玩够就没了,想想是挺郁卒的。
可是我也在怅茫中啊,再说,又不是我咬了她一口。
黄大贵是气极,一张脸涨成猪肝色,狠命抓着我摇晃。
大老爷,我到哪儿去找个黄花大闺女赔你呀?
我是大夫,不是老鸨好不好?
黄大贵失去了判断能力,在我失去反抗能力的时候。
我一边提醒黄大贵我是个男人身体结构和他一样,黄大贵一边扯掉了我的腰带。
我一边解释我没有受过相关教导筋肉比较硬,黄大贵一边撕剥了我的衣服。
连二嫂熬了两个晚上为我缝制的衣服,我才穿了三次。
浑浑噩噩中我觉得整个人轻飘飘飞了起来,浮在半空俯瞰众生。
黄大贵家的仆役没胆上来劝阻,放任他们的老爷在尸骨未寒的新姨娘的床前,对一个反应迟缓的年轻大夫行暴。
天黑了。
黄大贵掐我腰眼的时候,我只这么想。
然后,仆役惊慌的嚷嚷起来,黄大贵突然被一股大力掼出去,贴在床头雕花栏上叫唤。
我眨着眼仔细看来人。
很模糊。
他们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再然后,我想我是睡着了。
醒来全身动弹不得,我被锢在温暖结实的怀抱里。
我的双臂穿过他的腋下,揽着他的背。
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安稳的松木味道,我深深吸了两口,微微扭动我的脑袋,活动僵硬的脖子。
他发觉我的动静,慌张松开手坐正。
“你,刚才是你说要抱紧,那个,所以,我,唔……”
他在支支吾吾努力解释,我茫然地感受冷风倏的灌进怀里时,肌肤的颤抖。
暮秋的天气,果然凉起来了。
我翻个身蜷缩着准备继续睡觉。
薄被轻轻拉上肩头,搭在后颈的被角被掖了掖,他悄悄走出门。
虽然我已经离可以撒娇的年纪很远了,但似乎并没有改掉对他人怀抱的依赖,嗯,这是个咎待解决的严重问题。
连二嫂进来问我想不想吃点米粥,加了我喜欢的小黑豆。
我想起白皮肤上乌黑的齿洞,嘴里泛上苦水,一边摇头一边更深的陷进被窝里。
连家夫妇习惯了我偶尔的精神萎靡,炖了浓香的汤水,加些青翠的菜叶端给我。
“开饭了。”
他总准时在这个时候到来,明摆着是来蹭饭,还蹭得理直气壮。
“你看你,吃东西像小鸡仔一样,难怪那么瘦……不要把菜叶挑出来,挑食是对食物的最大污辱……啊啊,吃了就睡,三个月可以出栏了。”
长久以来的独立生活让我体会到了,对付饶舌麻雀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去理会。
他在我屋里从天亮呆到天黑,可能在我真正睡着的时候出去过,但是在我有感知的时候老能感觉到他。
坐在床头上,站在窗户前,和连二哥小声讨论周富家丢的鸡,或者专注于手上的雕刻。
脾气再好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我一骨碌爬起来,把枕头朝他丢过去。
由于起身过猛平衡失调,我昏沉沉的摔倒,额头咚地撞在硬邦邦床沿上,金星乱冒,好一个晴朗的夜晚。
而那个枕头因为没有瞄准,掉在离床两尺远地板上。
“没事吧你。”
他忙不迭冲过来扶起我,用责备的语气询问我,用心疼的目光检视额头。
“滚出去。”
我不看他。
“疼吧?我给你擦点药。”
“滚出去。”
我盯着床褥上菱形的花纹。
“你的那些药放在什么地方?”
“滚出去!”
我抓紧被子。
“连二嫂应该知道,你等着啊。”
他前脚出门,我跟着下地,跌跌撞撞跑去门边落锁。
谁把凳子桌子都堆在路中间,害得我左一绊右一摔,关个门比进山采药还艰难。
他拍了会儿门板:“我知道你在门后面,快打开。”
我背抵着门,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
“乖,开门好不好?……再不开我就闯进来咯。”
地板坐久了屁股好凉。
“范离,闹别扭要有个限度!人又不是你害死的,黄大贵那只臭虫,我已经替你狠狠收拾了,保证他以后再不敢碰你一根头发——”
“我不想见任何人,让我一个人呆着。”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喜欢钻牛角尖,喜欢把什么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明明担负不了。难受就发泄出来呀,骂人也好,摔东西也好,不要这样憋着,你本来就——”
我捂住耳朵闭上眼,假装一个人,假装在沉睡。
忽而有人扯开我的手,扳起我的头,用气呼呼的脸对着我。
我退缩,他逼近。
我背后是门板,退无可退,他步步逼得从容。
心脏咚咚的跳,似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我只有抿紧了嘴,咽下它的涌动,它却不甘心,另寻出路。
“再躲啊,看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我真委屈,要不是你一个劲儿地追,我何必逃。
鼻腔里酸涩不堪,眼前朦胧的夜色隔了厚厚一层迷雾,更加朦胧。
“哭吧,哭出来会好点。”
他伸展了手臂搂住我,我无力应对,便报复性的把鼻涕眼泪抹他一身。
但是,他的肉好硬,咬得牙齿生疼。
“你愿意在我面前哭,是不是说明在你心里,我多少有那么一些些与众不同了呢?唉,谁先喜欢上谁受苦,这话一点也没错,我真活该……第一次和你见面的事,你已经不记得了吧?在你家宽阔的后院里。我跟着父亲去庆贺你五弟的出生,觉得大人谈话很无聊就悄悄跑出去玩。那天天气多好啊,太阳暖洋洋照在身上,我躺在苜蓿丛里。突然你就出现了,背着眩目的阳光,我以为我看见了观世音身旁的善恶童子——漂亮而圣洁的孩子。你向我伸出手,我都呆了……黄臭虫,我应该踢他个下辈子不能做男人,我都还没有摸过你那么多地方……不过,他最近一段时候只能喝稀粥了,哼,竟然敢拿脏兮兮的嘴皮子碰你脸!要不是被栏着,那两只眼两只手也不该留在他身上,干脆下次送个抹了胡椒辣椒痒粉的盒子给他……啊啊,越想越气!你也是,老老实实等着被欺负,我有多难受你知道吗?……咳,算了,反正你再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我说的这些话,我现在这样抱着你……最后,至少让我稍微占点便宜吧。”
这个人,怎么没人理还能絮絮叨叨讲个不停啊?大夜里真的很吵。
对了,大夜里,乖孩子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