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木水一

1、盲

　　1.
　　少年一动不动的侧躺在床上，眼睛没有焦点的望着一个方向。

　　一只虫子从他眼前飞过，他像是在发呆，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是他根本看不见。

　　“叭嗒。”门开锁的声音。少年浑身一震，一把扯过原本早就踢到一边的薄被，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剩一双好看却无神的大眼露在外面。

　　“吱呀。”门被人推开。少年闭上了眼睛。

　　感觉到来人正朝自己走来，少年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那人在床边停下，将遮住了少年鼻子的被子朝下扯了扯，然后少年便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

　　过了一会儿，从外面传来了食物的香味。

　　少年吞了吞口水，难耐的翻了个身。就在翻身的一瞬间，背后传来了那人的笑声。

　　“饿了吧？”伴随着那人沙哑好听的声音，身上的被子被人一把扯开，“饭好了，出来吃饭吧！” 那人小心翼翼的将少年搀去洗漱，然后扶到餐桌边坐下。

　　摸到摆在面前的三明治，少年拿起来一口咬住，不出所料，是培根鸡蛋三明治。

　　不知为何，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永远只会做这个。

　　“好吃吗？”对面传来宠溺的询问声。

　　“嗯！”少年笑了笑，咽下口中的食物。

　　“对了，吃完后换件衣服，今天我们要去看医生。”

　　“……哦。”少年不断进食的动作有一秒的停顿。

　　2.
　　少年坐在转椅上，百无聊赖的转圈圈，转累了就停下，听身边两人的对话。

　　“非常感谢李医生每次都开车来接我们，真的太麻烦您了。说起来，他的病怎么样了？”

　　“病已经好很多了，现在开始我会逐渐减少药的用量，希望你能好好监督他吃药，这对他的康复有好处。”

　　“知道了，那谢谢医生了。”

　　周围静了下来，少年平静的坐着，等待着。然后一只温暖的大手如预期般握住了少年苍白的手。“药拿好了，我们走吧。”一把拉起少年，少年跟着走在前面的人，走的很安心。

　　刚出医院大门，李医生的声音便传入耳中。“想去哪，我载你去吧！”

　　感觉到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少年也跟着站住。少年听到那人温柔地问：“你想去哪？”

　　3.
　　少年最后选择去附近的一个湖边散步。

　　少年很喜欢这儿，喜欢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喜欢湖边清凉的风拂过脸庞。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他第一次遇到了那个人。

　　那时，他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听着周围孩童的嬉闹，情侣间的撒娇，突然感觉世界那么大，却容不下他一个人。

　　为什么，只有自己是孤独的。

　　然后，他就出现了，带着有些沙哑的温柔嗓音，主动对他说：“请问，我可以坐在旁边吗？”

　　也许是一个人憋闷了太久，那天，少年将自己经历过的所有事都告诉了那个主动向自己搭话的人，从温暖的午后一直讲到黑夜笼罩大地。那人也不出声，只是单纯的听。但少年知道，那人没有离开。

　　从那天开始，原本只有少年一人的世界，多了一个人。

　　4.
　　“你最近来的次数少了。”吃饭时，少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对面的人正在弹吉他。异常熟悉的曲调，少年却怎么也想不起歌的名字。

　　琴声戛然而止，然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抱歉，最近有点忙。”那人顿了顿，“你自己一个人可以的吧？”

　　“那当然。”少年起身，轻车熟路的走到放药的桌前，就着水将该服用的药尽数吞下。

　　少年不知道，身后的男人正出神的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有无法掩饰的悲伤。

　　5.
　　“好无聊……”少年躺在床上，那人坐在他旁边弹着吉他，还是那支自己想不起名字的曲子。

　　过去的五天，那人都没有来。虽然少年不想承认，但那种巨大的孤独感和失落实在是让人无法无视。

　　少年不想再想下去，起身打开了收音机。

　　“日前，我们采访了XX医院的李医生，他专治…….”

　　“哎！是李医生！”少年惊奇的叫了起来。

　　“是啊，李医生还真是有名呢。”那人笑着说道，“对了，明天就是复诊的日子了。”、

　　“嗯……”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很轻很轻的开口：“你，会陪我一起去的吧？”

　　“嗯，当然。”那人像往常一样笑着，许下承诺。

　　6.
　　今天是少年复诊的日子。少年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等着那人进门，温柔的叫自己起床，然后一起吃早饭，一起等于医生来接他们去医院。

　　少年一直在等，肚子早已空的难受，却还是倔强的不肯起身。

　　明明跟他说过，自己一个人也是可以的。

　　可前一天他那人还对自己说他一定会来。“兴许是太忙了，要晚点来吧。”少年这般安慰着自己。

　　这时，门外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少年赶紧闭上双眼。

　　来人的脚步声有点重，不像是那个人。少年忍不住皱了皱眉。

　　“哗”的一下，被子被人毫不留情的掀开，接着一巴掌重重的拍上了少年的头。

　　“都几点了还赖在被窝里，你睡懒觉不要紧，我们医生迟到了可是要扣钱的啊！速度点给我起床！不然没早饭吃！”很恶劣的语气，一听就知道是某个打了不少交道的医生。

　　少年摸着还有余痛的脑袋，突然不顾眼前的黑暗直接冲下床去，把李医生整个吓了一大跳。“他人呢？！他人呢？！”因为着急和心慌，少年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和语气，颤抖的声音透露了他的所有情绪，表情也因为紧张变得扭曲。

　　李医生看着面前情绪波动的人，似乎在考虑着些什么。过了会儿，他叹了口气，把人带到餐桌边坐下。

　　“你先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医院，去了你就知道了。”话音刚落，少年便不顾形象的开始狼吞虎咽。看着少年狼狈的样子，李医生锁紧了眉头。

　　7.
　　到了医院，李医生刚按照惯例为少年做好检查，少年便一脸急迫的扑上来抓紧了医生的手。“医生，你知道的对不对，求你告诉我，他在哪？”

　　李医生望着少年的双眼，这是双很好看的眼睛，虽然没有焦点没有神采，但此刻却饱含情感的盯着自己。李医生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保持沉默。

　　“你知道自己有什么病吗？”半晌，李医生开口。

　　“我知道是一种心理疾病。那天李医生在路边叫住我，把我带来医院检查，然后说我有一种心理疾病，需要每天吃药。”

　　“对。”明知道对方看不见，李医生还是点了点头，“你得的是孤独症。你问的那个人是我们派去专门帮助你的人，他能让你变成能对别人敞开心扉的人。”

　　少年怔住了。

　　“现在你的病已经痊愈了，他自然也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了……”

　　之后李医生还说了些什么，少年一句都没听进去。

　　只是想到，原来一切都不是偶然。

　　主动的搭讪，耐心的聆听，细致入微的照顾。

　　一切都不是没有理由的。

　　8.
　　阳光穿透白色的窗帘，在少年白净透亮的脸色印下了一块光斑。

　　被刺眼的光线灼到，少年有些难受的睁开眼，然后习惯性的开始等待。突然意识到，那个自己正在等的人，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已经是第几天了？少年回忆了一下。嗯，刚好三个月了。

　　三个月，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交流的三个月，如行尸走肉般的三个月，自己撑过来了。

　　很奇怪啊，李医生明明说自己的孤独症已经痊愈了，可自己还是完全不想和别人对话呢。

　　算了，也许是过渡期吧。少年这般想着，也权当是在安慰自己。

　　感受到阳光的暖意，许久不出家门的少年突然心念一动，很想出去逛逛。

　　因为实在是太难得会有这样的想法，少年很快穿戴整齐，拿了根棍子就出了门。

　　一路上靠着好心人，少年终于在一个小时后到了熟悉的湖边。

　　感觉到熟悉的风吹乱自己的头发，少年难掩兴奋，颤颤巍巍地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后，少年空着的右手朝路边摸索了一下，结果摸到一样木制的、粗糙的物体。

　　少年心中一喜，缓慢并艰难的在长椅上坐下。

　　欣喜并没有得到持续。触物伤神，少年很快感受到那熟悉的孤独感。周遭的孩童在大声的嬉笑，情侣间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更是让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寂寞环绕。

　　这时，少年突然听到了一个脚步声。他全身僵硬，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兴奋。

　　不，不可能。少年的嘴唇在颤抖。他试图否认这个事实，可脚步声却越来越清晰，最后在他面前停止。

　　少年屏住了呼吸，周围的喧嚣在瞬间安静，只能听到胸腔里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表达着它的期待。

　　他听到了一个沙哑并且熟悉的声音，一时间眼泪无法抑制的汹涌而出。

　　“不好意思，我可以坐在旁边吗？”

　　9.
　　“叭嗒。”听到开锁的声音，少年抬手用被子盖住脑袋继续睡。不一会儿，一只粗糙并宽厚的手掌伸进了他的被窝，轻轻的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先去做饭，再睡一会儿就好起来吃饭了。”少年呓语般应了一声，待男人走后，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

　　感觉一切就像是一个梦。那天在湖边再次重逢后，两人很默契的没有提之前三个月的空白，依旧像过去那样很自然的生活着。

　　就像现在，少年咬着培根鸡蛋三明治，听着对面的男人弹着那支熟悉的歌。

　　突然有了个想法。“等下我们去商场买衣服好不好？”

　　对面的男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好。”

　　10.
　　手被人牵着，少年很放心的迈开步伐往前走。

　　刚刚在商场里，少年试了好多衣服，每试一件，就会问身边的人好不好看。

　　明明是个盲人，明明原来对穿什么一点也不在意，如今却想在那人面前展现自己好看的那一面。少年不知道这是什么想法，只是照着这想法做了。因为他不排斥这种异样的感觉。

　　思绪逐渐多了起来，少年因为被人带着所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走在马路中央。

　　突然的刹车声和行人慌乱的脚步声、尖叫声让少年停下脚步，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中空无一物。他开始慌张的呼喊，可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响的汽车喇叭声。

　　就在他已经绝望的准备接受死亡时，一股大力猛的将他撞向一边。惊魂未定的少年用手摸了摸那个撞向他的人，发现那人正在剧烈的颤抖着。

　　正想着“救我的是他吗？”“他刚刚去哪儿了？”，施救者已经暴怒的吼了起来：“喂，我说你，就算再看不见也给我跑两步啊！杵在原地等死啊你！人行道不走往马路中间走你活腻啦！”

　　“李医生？”听到熟悉的声音，少年歪着头疑惑的问道。

　　“对！就是我！”对方愤怒的情绪依旧高涨。

　　突然，少年一副找到了救星的样子，抓紧了李医生的手。“医生！你帮我看看！他不见了！他刚刚还在我旁边，突然就不见了！你能帮我看看他去哪儿了吗？！”

　　“他？谁啊？”李医生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

　　“就是以前带我找您看病的那个啊！”

　　突然，少年感觉气氛变了，变得异常沉重。还在疑惑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已经被人一把从地上扯了起来，接着就被塞进了一辆车里。

　　“李医生，我们这是去哪？他呢？他在哪？”感觉到李医生启动了车子，少年立刻变得焦躁不安。

　　李医生依旧不发一言。等开了有一段路了，李医生才缓缓开口。“我们去医院。”

　　“哎？我没事啊，一点伤都没有！是医生受伤了吗？“

　　“没有。“

　　少年皱着眉，低头沉思着。想到那个又不见了的人，内心突然的一阵酸涩。

　　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两人之前的种种。

　　少年的眼睛突然猛地睁大。

　　一直暗中观察少年的李医生看到少年一脸错愕的表情后，有些不忍的别过眼。

　　许久，车厢内出现一声自嘲般的冷笑。

　　“医生，我得的才不是什么孤独症，对吧？“

　　沉默。

　　“算了，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沉默。李医生微微转头，看到坐在他旁边的少年，脸上挂着一抹怪异的笑，木然的眼睛直勾勾的对着他。

　　“他，真的存在过吗？“

　　11.
　　“叭嗒“一声，伴随着门锁的转动，少年从床上坐了起来，笑嘻嘻的将头主动迎向那人宽厚又温暖的手掌中。

　　“今天不错嘛，自己起来了。那快点去洗洗然后准备吃饭啦！“

　　“嗯！“少年笑着摸索进洗漱间。

　　餐桌上，少年一边大嚼着培根鸡蛋三明治，一边听对面的人弹吉他。

　　听着听着，少年忍不住笑出了声。“喂，我说你吉他弹得真难听啊，和我小时候弹得一样难听。“

　　吉他声停止，那人笑了笑。“既然难听，那就不弹了。“

　　少年想说可以换首曲子啊，突然想到那人只会弹这一首。

　　少年起身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个心理咨询节目。

　　“各位听众早上好！今天我们请到的咨询医师是来自XX医院的李医生！李医生因为在治疗幻想症方面出色的表现而出名……“

　　“啊！又是李医生！李医生还真是很厉害呢！“少年惊喜的叫了起来。

　　“啊，是呢，真的很厉害。“

　　少年又塞了一口三明治。“我们等下去湖边散步好不好？”

　　少年听到那人笑了，然后一只大手探过来覆在了自己的手上。“好。”

　　晨光中，好看的少年对着对面冰冷的空气，绽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