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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入城(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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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李清枝刚被掳入马车的同一刻,聂言回便神色凝重地回了城墙挥手,身后几个弩手已俱心有灵犀地调转了箭弩方向,他从身边近卫手中接过递来的长弓,拉弦如盛满之月,似鹰般凝视那辆在流民中的巨车
“不可,不可啊”城丞被这数息之间发生的变故惊呆,从愕然中回过神来便立刻伸手欲拦,“贺风约是九邦鄱离的少主,此番来又是与城主结盟,将军切勿鲁莽行事!”
“他行事诡谲,难免会生出事端,我只在此戒备异动,您请尽管放心”虽说着话,他持弓拉弦的手仍纹丝不动,也只说这一句,便回首阴鹜地盯着那阙华车。
箭镞静候,城墙之上与城下的骚动相比,更是静寂无声。
是清枝…是她…绝非看错…
这丫头…怎么会…
如此僵持,忽地,马车又缓缓趋前,速度倏而加快,辕坐上的两个少女只管驾车和挥鞭卷开一切拦路之徒,他遥望那阖雕花繁复的方窗,不知为何,竟觉得其后有一双眼正饶有兴致地端详自己。
“武清营领旨,执军令,握兵符,开正门迎客,一流民入,则罪全营。”他的弓心仍随马匹突进方向不断变化,手肘平持,也不回头,便向身后喊道。
自有人立刻传命下去,在中坜城乃至整个南盟,聂将之名,自是如雷贯耳,全军上下,鉄纪严明,莫敢不从。
于是深铜的城门缓缓开启,像远古的巨兽张开饥肠辘辘的裂口,数千穿戴着同样漆黑铠甲的士卒执矛御盾,秩序井然,鱼贯而出。
后头的流民见城门洞开,像是掠见黑暗中最后一线生机般蜂拥向前,虽前头者看见这寒夜中锋利的冷戈已是如望深渊吓破了胆子,却无奈后人接连推搡,竟也无法脱身,一眼望去,如万蚁拥堆,具具躯体被兵戈刺穿又拔出,失去气息倒在地上。
只听得惨叫,哀嚎和怒吼交织着呼啸过黑夜,裹挟着血腥味传得更远。
清枝自然也是也听见了这些声响,欲掀开正帘去看,却被贺风约上前捂住了耳朵,一揽入怀。
是好闻的檀香,又有梅花的清冽。
像醉人的美酒,又如清风吹过山岗。
察觉到了她的挣扎,他微松手,只轻声在她耳畔说道“都是肮脏事,你只管静静呆着”顿了顿,他又道“既谓清,世上之事,我必佑你,你脏不得。”
她在他怀里惊愕抬首,见他仍笑靥无二,眉间却微凝,只觉簇成一股长河,将她涌入流中。
马车离得城门愈近,前进便愈发艰难,他腾出手,竟撕了窗上一条云缎,给她双目绑上,柔声好似安慰“你别听,也别看,即刻便好。”
抱了她出去,迈上车辕,接了一旁侍女递过的长鞭,随意卷起身边一个不长眼的流民向地下掷去,只听得砰地一声,地上留下深深的凹坑,那人在坑底气息全无,他也正好凭借着这股反冲的力道,一路如青莲盈水,足尖轻挑,越过数十人速度也不见颓势。
身如出鞘之刃,势若离弦之箭。
既脱鞘,既开弓,上天入地,再无可令他驻足之物。
她蜷在他怀中,初时依稀只听得哀嚎盈野,之后便只剩下呼呼风声,似过半刻,又是一股极强的血腥气,不由分说地涌进鼻腔,她挣扎着想解开蔽目的织锦,却被贺风约抱得愈紧,一时竟动弹不得。
“别看,也别听。”
怎是闭目不看,佯装未听便足以忽视的惨状,她心中晓若明镜,却无言哑然。
挥手下令屠杀平命的…莫非是先生…也会同这人一般…
不…先生绝不是这种人…绝不是的…他下了城墙…我分明看到的
便如此胡思乱想着,耳畔喧嚣愈远,前进之势终缓,待双足及地,他将她身子扶正,耳边又有阿谀声响起“贺少主好雅致,携如花美眷以蛟龙之姿翩然而入,更显九邦威仪”
贺风约也不与理会,一双流云般水墨缱绻的眉舒开,眼中含笑,只自顾自得帮她解开蒙眼的缎巾。
也几乎是刚解开,她便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在下南盟守将聂言回,特助少主入城,阁下舟车劳顿,已吩咐备下住所供以休憩,只不知城外的马车与婢女…”
声沉若水,却如同惊雷般在她心口炸开。
这是与她探讨礼义春秋的声音。
这是教导稚童君子立世当如玉的声音。
这也是那日乞巧灯下唤她同行的声音。
也是她心肠百转,所系万千之所。
是越了人世凡尘,出岫脱俗的声音啊。
蒙巾落下,夜色中她迎着旁人举起作明的火把,怔怔地望着来人熟悉的眉眼。
这样的人,又怎会在这儿,受人世权谋,沾满手鲜血。
他似也觉察到了她投来的目光,见她,眼里不由流出惊讶之色,对贺风约道“少主,恕我不敬,依此人衣着,可是城外误入的流民?城主有令,流民不得入城…”
她睁大了眼睛,无法信允是他说出这般话语。
怎会认不出…怎么会…
正呆怔,突觉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眼里已满是明黄颜色,质料柔软,触及却凉。“是我的侍妾李清枝,来时同我耍了性子,赌气换了男儿装束混入流民中,我也是寻了许久恰在城下找到她的,便接了这调皮的妮子回来”贺风约语中带着笑意,眼里又满是宠溺,低头看她埋首于自己怀中,向聂言回又道“将军,这一路穷山恶水,我身体不适,不知能否早些歇息。”
聂言回垂了眼侧身,自有城丞弯腰而出为贺风约带路,如此行了数十步,远远地,只听见聂言回在后面唤道“贺少主”
“嗯?”贺风约欣然回首应答,怀中的少女背影僵直,只望见如墨的长发散开,顿掩了苍青与明黄的颜色。
“城外那两位侍女…”
“将军若喜欢,算她们作流民,由之去吧。”他朗声笑了,感到怀中少女身子愈僵,也不在意,半揽着她,随先头带路的城丞而去。
聂言回只望他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