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世遗花》莲见如君

1、序

　　新丰年间。

　　泉州的天桥下无论昼夜，总是各式艺人云集，耍把戏的金枪锁喉钻火圈，胸口碎大石的壮汉一声闷哼博得周围叫好连连，吹糖人的货郎身边总是围着最多的孩童，及夜时灯火通明尤甚，从天桥上一眼望去，各色人物皆聚于此，一派好不热闹的景像。

　　但纵然如此熙攘，中心那棵榕树下，却是无人敢去摆摊卖艺的，若问为什么，只因这是所有人默认了十几年的贝先生的地方。

　　若论这贝先生，泉州乃至附近东北西南四府是无人不晓他天下第一说书先生的美誉的，无他，旁人说的总是正经史书，英雄列传，偏他独好道些侠骨柔肠的风云野史，偶尔几句淫词艳曲，不知为何经他妙语连珠地一转述，倒也能落个老少咸宜。

　　城里最大的酒楼万宝斋和最红火的茶馆品贤居早出了大价码，只求他能在正堂坐了与些食客茶客评书道史，他偏铁了性子不依，只非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天桥底下那棵老榕树下生根开讲，劝说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波，他偏就铁了性子无论寒暑晴雨自兀然不动。

　　夏至的午时过了三刻，即使日头仍毒，但四邻得空的百姓没有不是马不停蹄地赶往天桥下争个好席位，好亲耳听贝先生一讲那乱世繁华的。

　　待人群将榕树正下的那块大石头密不透风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东北方的人自动向外散开，只见贝先生着了平日里的白袍，瘦长的身躯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只这脸上如山匪般浓密鬈曲的胡子一瞬间便跌破了那些从外府慕名而来从未见过他者的所有想象，但四周大多也是常客，见怪不怪地见他神清气爽地捧着紫砂壶大步流星地走来，还纷纷道声先生好。

　　待到了那块巨石旁，贝先生便安然坐下，先沏茶润嗓，后从怀中掏出那块享誉全城的惊木，啪地按在巨石上，朗声道“承蒙各位又前来听小老儿几句胡诌，昨日那京邸小霸王银枪过千人的故事告终，今日嘛，便换个主角儿，说个姑娘…”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爆发除了一阵哄笑，稚童带着疑惑的语气响起清脆的声音问道“是贝奶奶嘛？”。他也不作答，咳嗽几声，见人群逐渐平息了骚动，才继续道，“我说的这个姑娘，于乱世中俘获当朝启元帝的君心，也倾倒了风华狂徒贺郎的痴情，野史中均评述她是沧海遗珠，末日繁华，其真名却已经不可考据，只知带清枝二字”。

　　见着人们屏息等待着下文，他闭上双眼，右手不留痕迹地抚上左手虎口虬结的陈疤，心口悸然。

　　“在那片腥风血雨里，已无人知道她是如何出现，只知道她出现时，正是史书记载里九邦与青阳联盟破裂的那年。”

　　那是真正的离乱之年。

　　人群熙攘，步伐慌乱，她正思衬着怀里除了几根红薯再无他物，只听见前头传来惊惧的嚎哭声，望去竟是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被几个大汉架到了一旁的树丛中，心中一紧，纵有心去帮也知自己无力，心中凄然之余想及自己搽了厚厚香灰的脸和一身男儿装束，怀着负罪感拾得了几分庆幸。

　　便是乱世中流民离乱，在逐奔的大潮中，饥馑成了最大的问题，既是逃难，自然没有几人的包裹中带了余粮肯舍于他人的，起先甚至有些女子迫于无奈做起皮肉生意换得粮食，再到后来旁人不但不舍粮，为满足□□将逃荒队伍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直接拖至野地里施以暴行的行径更是层出不穷，她恨恨地想到，只怕再这样下去，这些泯灭了良性的狂徒就要为满足饱腹而择人而食。

　　家中带出的面饼干粮早已食至殆尽，前几日她用仅剩的几两碎银换了他人从野地里刨来的几根拇指大小的红薯，已经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更勿论多数人是连银子都看不上的。那红薯也只能尽力就着挖来的植物块茎省着吃，心中希冀着先到前头某个安全的郡城，若是能够安顿下来有了片瓦的容身之所，纵然是去做苦力也多少能博得一线生机。

　　且如此一路盘算着，听得前头的欢呼声和逐渐嘈杂的喧哗议论，才发觉自己终于到了一个城池，但远眺过去，原本欢喜雀跃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深铜色的城门紧闭，中坜城字样的城匾旁，城墙上满是胄甲整齐的兵士严阵以待执戈向下，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待人群蜂拥至城门下，城墙上几个插着花翎的士官举旗向城下喊到“禀城主之命，流民不得入城！”

　　城下的人潮闻言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咒骂，多是破口大骂道这什么狗屁城主丧尽天良不顾百姓死活的，更有甚者，几个精壮魁梧的汉子在人群中煽风点火般叫嚣道“依仗着我们人数众多，冲进去便是，区区一个郡城，又不是铜墙铁壁的虎贲关！”

　　但众说纷纭之下到底也没得出一个确切的说法，眼看城下乱民愈积愈多，喊声与讨伐声也愈大，伴着天色逐渐昏沉下来，城墙上的军士面色阴沉地点燃了火把，纷纷侧身，赫然露出身后大批持了弓箭的副手。

　　早有眼尖的人瞧见了发出惊呼，孩童也仿佛感觉到了凝重的气氛而倒在母亲怀中哀弱地啼哭着，老人沉默地拉住身旁义愤填膺的儿孙，示意他们退到人群后面。

　　她却一时呆愣，只怔怔地望着正上方的城墙上那个戴着羽翎的将士，他漆黑的甲胄映着四围火把的光焗进她的眼里，将她刺得生疼。

　　“言回。”她似是喃喃自语般念出他的名字，在千万人汇成的人海里，仰视他下颚的线条被黑夜打磨成出鞘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