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赋》伍命

59、苍穹舞尽

　　第二天洪洛在书房里写字时，为他磨墨的依旧是紫绡。洪洛写了几段《天问》，复又搁笔，到窗边负手站一会儿，才回来继续写。紫绡见他不似往常沉静，便小心探问了一句：“大当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洪洛看了她一眼，慢慢悠悠道：“近日渡鸟扑飞，夜里叫得凄凉，我听着难受。”
　　紫绡闻言一笑：“这好办。奴婢待会儿便知会胡总管一声，叫他留意驱赶芷兰斋这里的渡鸟。”
　　“你想得倒很周到。”
　　紫绡听到这话，只当是夸奖，不禁微微笑道：“能为大当家分忧解难，是奴婢的福气。”
　　“对了，青瞳怎么还没来？”洪洛又一次搁笔，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
　　紫绡摇了摇头，揣测道：“难不成是起晚了或是一时忘记来这里做事了？”
　　洪洛没有理会她的猜测，只道：“你去问问文婆，青瞳到哪去了。”
　　紫绡望了他一眼，搁下手上的墨块，转身就要离开，洪洛忽然又叫住了她：“算了，你让文婆直接来见我。”
　　紫绡微微一怔，应了一声是。
　　很快，文婆就被带来了。洪洛看文婆低着头，似乎不敢看他，便知道她有事瞒着他。而青瞳没有跟着她一起来，难道说……洪洛想到这忽然站起身来，厉声问了一句：“青瞳在哪？”
　　文婆似乎没料到洪洛一开口就是厉声厉色的责问，不禁心猛跳了几下。她稍一平复心情，才开口道：“回大当家，青瞳她……她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我准了她今日的假。”
　　洪洛紧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道：“青瞳住哪，我去看看。”
　　文婆闻言大惊：“这、这怎么好呢？那丫头要是把病传给您怎么办！”
　　紫绡也是不住点头：“是呀，大当家。想来青瞳也只是小病，不日就可复原。您要是不放心，奴婢便代您去探望，给她送点果子糕点，让她明白您的一片关切之心。”
　　洪洛看她二人这番模样，心下已有七分了然，便冷笑道：“好，那我不去看。文婆，你让她来见我！”
　　文婆傻愣在原地，便听得洪洛的声音继续响起：“风寒不是大病，多披件衣服过来，还是做得到的吧？”
　　紫绡心中疑惑，大当家前一刻还一副要亲自探问的样子，现在却像要把那丫头叫来责骂的模样。这个青瞳，究竟……
　　文婆脸色发白，竟无法回应洪洛的要求。洪洛眉头拢在一起，面上已有森寒之意：“文婆，什么事该说，什么事该瞒，你在这洪家庄里做得够久了，我以为你是明白的。”
　　文婆听到这话，再撑不住，一把跪倒在地，声线发颤：“文婆不敢瞒大当家！其实、其实青瞳那丫头自昨晚出去一趟后便没有回来了！”见洪洛当即变了脸色，文婆赶紧补充道，“文婆无意欺瞒！只是怕您多心，便找了个托辞先缓缓。这、这洪家庄也不是吃人的地儿，好好的人怎么会不见了呢，必定是跑到哪里去了。您放心，我这就派人找她去，抓也要把她抓回来！”
　　洪洛此时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怕我多心？哼，自以为是！”他说完这话猛地一拍桌子，把文婆和紫绡吓了一跳，她们从没见过洪洛发这样大的脾气。
　　“大当家，需不需要把和青瞳同住一屋的那两个丫头叫来，问问话？”文婆小心翼翼地提起。
　　“叫她们来见我！”
　　继文婆之后，青青和青烟也被带到了书房，两人一听要问与青瞳有关的事，面色都是一变。青烟神色担忧，显然也很想知道青瞳的下落。而青青神情恍惚，目光躲闪，始终不敢看向洪洛。
　　洪洛看了二人一眼：“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青烟瞥了眼青青，老老实实回答：“昨晚青青出门久久未归，青瞳便出去寻她。奴婢一人留在屋里等她们，以为她们很快就会回来，但过了很久……只有、只有青青一人回来。奴婢问青青青瞳去哪了，她只说不知道。”
　　屋内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青青身上。青青身子微颤，话带哭腔：“我、我是真实不知道！”
　　洪洛厉声道：“她是去找的你，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我……”青青又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洪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放轻了口气，但说话间的寒意丝毫不减：“有些人的承诺一文不值。你选择说，或者什么都不说，最终都是一个下场！”
　　兴许是这句话最终吓到了她，青青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大哭着往前爬了几步：“我、我不要死无全尸！大当家救我！救我！”
　　众人闻言一惊，洪洛蹲下身来按住她的肩：“你说清楚。”
　　青青全身发抖，终于断断续续把昨夜之事说了出来。
　　听完她讲的话，青烟第一个忍不住了：“青青你太没用了！青瞳冒险救你，你却因为一句威胁不顾她的生死，什么都不说！”
　　青青的脸跟纸一样白，听到青烟的谴责，惨笑了一声：“我是没用，我的确是没用！但我想活命阿！”
　　“你们两个先下去吧。”洪洛已知事情经过，此时心绪复杂，青青在这里哭得他心烦。
　　两人依言退下，青青心有不甘，临走前回头可怜兮兮地道：“大当家……”
　　洪洛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还死不了！有我在此，他们不敢放肆！”青青这才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出了门。
　　“大当家，要不要报官？”文婆神色惊惶，眉头紧皱。
　　洪洛只是摇头，陷入了沉思。要第三方介入，事情只会越来越复杂。文婆刚才无意说到，洪家庄不是吃人的地儿。此时听在洪洛耳中，却是一语成谶。洪家庄哪里不是吃人的地儿？只是因为吃人不吐骨头，没人发现而已。他想到这里，一种慌乱无措忽然涌上心头。这样的感觉太陌生了，自成为洪家庄大当家之后，他早已练就了不动如山的心境，便是被洪复夺去大权时，他也不曾如此动摇。但这样的感觉又太过熟悉，当年母亲病逝床榻，四周哭声真真假假，他分不清，只是站在原地死死望着母亲的容颜，根本不知何去何从。
　　轻儿，你还小，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些东西是注定要失去的。除非你有能够撼动人间的力量，能够力挽狂澜一回。但这样的力量又太危险，你动了，就得付出代价。
　　苍老的声音隔着年岁飘荡在他耳边。洪洛紧紧攥拳，注定失去的东西，他已经失去过一回了，此时眼看就要失去第二回。这次，是否……他能不顾代价地力挽狂澜一次？他眼睛静静闭上，脑海里幻化出的身影，竟全是与他相处不过一月的少女。
　　她说，待我老了，天天梳这发式，你想你娘时，便来看我。
　　她说，你说我不该来，但是我来了。
　　她说，树根深扎入土，极难撼动，但并非不能。
　　她说，原本步步为营，担惊受怕。现在一想到还有你能照应，便觉安心。
　　她说，愿倾尽一生侍奉大当家左右。
　　最后一句分明是她敷衍洪复时所言，但那时的他听到后，心头微颤，几分期许狂热地蔓延，竟想让这话成真。
　　护你一时，不知能否护你一世。
　　他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再度睁眼时，眼里罕见的冷寂与决然又一次教文婆与紫绡呆住了。
　　“你们退下吧。”他冷然开口，文婆和紫绡犹豫半晌，终是不敢多问地推门而出。洪洛在桌前站了一会儿，便果断地转身面向书架。书架上的书目众多，他找也不找，径直抽出《孙子兵法》、《六韬》、《太白阴经》、《周易》、《葬书》以及《素书》。六本书抽起来之后，他按照顺序把手伸进书的空隙间，灌以内力按动了里头的机关。六个机关依次被触发，平淡无奇的书架忽然轻轻地“咔”了一声，洪洛把书架打开，便露出了一个嵌在墙壁里的长铜盒。洪洛将铜盒取出，轻轻掸去上头的尘埃。尘埃散尽，铜盒还原原本的颜色。洪洛眼眸一暗，一瞬间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但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便伸手摸向了铜盒上的七字密码锁。
　　苍穹舞尽轻虹谱。
　　这个文字密码他早已默记于心，尽管这么多年来不曾开启，却从未忘记。
　　“师傅，弟子不肖。”他轻轻念了一句，毅然打开了铜盒。
　　铜盒里，静静躺着一柄一眼望去毫不起眼的长剑。洪洛把剑拿起来，眼里的神色极为复杂：“这就是……苍穹剑了。”
　　洪洛抽出剑身，只见剑身平淡无华，他苦笑，忽然拿剑往自己手上划了一下。鲜血忽地流了出来，淌在了长剑身上。长剑仿佛在一瞬间生了感应，竟放出了血色的异彩。洪洛紧紧握着剑，他知道，苍穹剑活了。消失在江湖六十年的传说之剑，饮他之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