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赋》伍命

212、冷夜屠夫

　　白面红妆，盘头换蟒，这是之瞳第一次上青衣妆。
　　为她上妆的是空迟。然而这不是第一次，某一年元宵会时，她曾被扮成文丑的模样，那时候阿……她想到昔日元宵会的欢乐情景，心中只觉温暖，可转念一想，昔日青衣仍在身边，如今物是人非，他已失踪多日，不觉又黯然伤神。
　　空迟自青衣失踪后就只着黑衣，黑，浓稠如墨，本是沉闷颜色，他却能教它重放异彩，如夜空繁星般闪耀夺目。可他不笑，眼底藏着青衣一般的冷寂，又将风华减了大半。他勾完眼角最后一笔深红，将笔放下，然后轻声说：“初次行刺，无人指引，千万小心。”
　　这话推心置腹，体贴过了头，惹人落泪，哪里是他的台词？分明该由另一个人来说。
　　怀着复杂的念头，一路恍惚走神，再回神时，她发现自己已然站在行刺目标的屋顶了。这怎么可以呢？若青衣还在，定会说她大意。她摇摇头，不可再胡思乱想了，只需完成这次任务，就可以循着陆苇朝透露的线索追寻青衣了。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动力。
　　这次的行刺目标是个市井小人物，杀猪的屠夫。三年前，他唯一的妹妹被夫家凌虐致死，衙门又被那户人家买通，只草草结案，敷衍了事。他气愤不过，誓要报仇，终于有一天磨好了刀，冲进妹妹夫家将其一家老小砍死，连出生不足三月的小儿也没有放过。他杀人之后畏罪逃走，躲了多年都不曾被发现，浑浑噩噩地一个人过日子。而这次行刺的委托人，说来也算是出于善心，乃是衙门新上任的师爷。那师爷素来颇具正义感，听闻此事，得知那户人家已绝后，衙门的人无能找不到犯案屠夫，只好放弃正道，倾尽月俸找上六如，委托行刺。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若那屠夫不跑，大仇一报慷慨就义，也算得上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吧。可一念之差，到底还是差太多了。
　　之瞳在屋顶站了好一会儿，风几度扬起她长长水袖，她都不为所动。
　　直到她想起再耗下去，空迟便会亲自前来一事，才从屋顶轻飘飘落了地，来到屠夫家门口。点了烛光的屋子里，屠夫的身影有些哆嗦。
　　“冷，太冷了，俺得再弄点柴火。”
　　屠夫刚一推门就与之瞳打了个照面。多么好的时机，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她已至手边的银针一处，直指死穴，一切就结束了。明明很简单，可她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是因为……第一次杀人吗？
　　屠夫起先被她吓了一跳：“你这女娃是咋进来的？”他侧头一看，院子里破旧矮木门不堪冷风，早已到了手一推就进得来的地步，便以为她是大大方方走进来了。
　　之瞳迟迟不肯开口，正如她迟迟没有出手一样。
　　屠夫便笑了：“哎，早听说这几天村头那家伙娶媳妇，要叫个戏班子来助兴，原来已经到了阿！不过你咋一个人来俺这呢？”
　　这时又一阵冷风吹过，屠夫一哆嗦，赶紧抱起外头的柴火往屋里走，看之瞳只是站着，便招呼她：“天冷，你也进来吧。”
　　之瞳诧异他对陌生人的毫无防备，想了想便跟进去了。
　　屋里如她所料，简陋异常，想想一个亡命天涯的人能过得多好呢？
　　屠夫边添柴火边跟她说话：“俺听说戏班子里的人个个从小苦练工，常被班主苛毒。你跑到俺这，也是想讨个冷饭什么的吧。欸，可惜俺家什么吃的都没有，连个馒头也没有。”
　　“那你不就经常挨饿？”之瞳忍不住问。
　　屠夫笑笑：“有一顿没一顿，不饿死就成。”顿了顿，他看着她又道，“俺看你穿这戏台上的衣服怪好看的，风光，皇帝公主似的。哎，要是真的是那种衣服，拿去换钱，你也就不用跑来俺这里要饭啦。”
　　之瞳听到这话心中酸楚，想来此人心地善良，虽落魄到这地步，唯有一间陋室还愿邀她避寒。家徒四壁，连吃的也没有，却在想她这个戏子该怎么填饱肚子。
　　她手边的银针慢慢收了回去。
　　然后，她摘下了头上的一双银簪，递给他，也笑了：“说不定是真的呢，你拿去当铺看看，兴许能换几个钱。”
　　屠夫怔怔地望着她，没有收下，半天才苦涩一笑。
　　“你心肠好，不过这东西俺不能要。俺犯过事，不敢去换钱，怕被抓。”
　　之瞳没想到他会自己提及过去的杀戮。
　　如果这样的人能选择，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轻易起杀意呢？
　　之瞳垂下眼眸，把银簪往他的方向又推进了一些：“收下。拿这两样东西当盘缠，逃，逃到北方去，隐姓埋名，过更安稳的日子。”
　　屠夫惊讶抬头，却见她已起身要走了。
　　他大声囔道：“俺、俺不会走的！走得太远，就看不到俺妹妹了。”
　　之瞳闻言回头，冷冷一笑，手中一排银针忽然发出，齐齐落到他面前的小木桌上，离他极近。
　　“你可知道你的行踪早就被人发现了？不想走可以，但你必死无疑。”
　　最后的威慑极具效果，因为屠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她转身大步离开，才走一段距离，就看到空迟一身黑衣，迎面而来。
　　“任务完成。”她面不改色地撒谎。
　　空迟看着她，漆黑眼瞳里闪着一种奇怪幽冷的光，他问她：“第一次杀人，不怕？”
　　“怕。但是，这是任务。”她是真的怕，但不下手却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空门断崖，空迟无言地扣动石门机关。石门升起时，她心神恍惚，似乎看到石门里面站着她最思念的那个人。然而一切皆空，石门里唯有清清冷冷一条甬道。她不觉苦笑，是，那个人每次回来，总是声势浩大，哪里如此平静？
　　“青衣。”
　　之瞳呆了很久才想起空迟这是在叫她。
　　“你要记住：我们只为别人杀人。掺和太深，你是出不来的。”
　　她心中一惊，难道已被空迟看穿？
　　像是为了安抚她的惊疑，空迟露出极淡的笑容来，可他下一句话却真真切切地将她揭穿。他说：“当年你师傅第一次行刺时，也未下手。”
　　她脸色复杂，说话差点结巴：“你知道！可，可你……却不动手。”
　　此时天空黑云越积越浓，一道闪电划过，绵绵细雨不期而至。
　　空迟笑了。
　　“不，我动手了。”
　　之瞳半踏入甬道的身子一僵，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可以阻止的。她可以的。之瞳咬咬牙，不顾自己的立场，就这样迅速转身，落崖而去。
　　雨天，是副净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