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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紫微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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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霜月色透过格子窗,洒满整个房间,钟子卿坐在六尺长案旁,目光落在面前的一把桐木琴上。
叩门声响起,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推开房门,端着一碗麦粥,来到他面前,“父亲,几日未沾水米,喝点粥吧。”
钟子卿回过神来,轻摆了一下手,略显苍白的双唇中吐出两个字:“退下。”
一把银匙从袖中滑出,掉在琴身上,琴弦受到撞击,应声而断。
少年慌忙放下碗,拾起银匙,仔细检查桐木琴一番。此琴六根弦皆为上等白蚕丝,唯独断掉的第三根是黑色。他知道钟子卿甚爱此物,主动道:“父亲,孩儿马上请人修好。”
“情思已绝,不必费心修补,挽不回了。”钟子卿抱琴在胸前,缓缓阖上双目,满面沧桑的脸上多了一份安详。脑海中残存的记忆,海浪般汹涌而来,将他埋葬在熟悉的蚀骨柔情中。
犹记得数年前,晋国都城公主府内,一个侍者打扮的豆蔻少女坐在琴前,不解地问钟子卿,“琴声怎么停了?”
妻子逝去、身陷囹圄,即便桐木琴完好,又能拨与谁听。钟子卿长身而起,拖动系在双足上的脚链,行至窗前,望南兴叹,“故弦不在,弹出的曲子难成楚调。”
“断了,续上便是。”少女闪着明亮的眼睛,自发间取下一根青丝,笨拙地换下断掉的琴弦。
蓦然回首,钟子卿注视着眼前身着晋服的女子,低声自语:“续弦?”
1
楚共王七年,钟子卿随军出征,意外兵败,与数位兄弟被郑王俘虏后,送与晋国,钟子卿便是那时遇上了慕音公主。
她是晋王最小的妹妹,生性顽皮,时常扮作侍女,在王宫内戏耍。晋王颇为疼惜她,见她实在胡闹得不成样子,才会责备几句。
郑国使者献俘那天,几个侍卫押着钟子卿来到殿前,要他对晋王行三拜九叩大礼。钟子卿誓死不跪,更不肯称万岁,一双充满怒火的眼睛,几乎要将晋王焚伤。
侍卫用廷杖将他打跪在地,等候晋王发落。
晋王高坐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堂下之人,语气轻蔑,“听闻,钟子卿乃是楚国悍将,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钟子卿双腿吃痛,挣扎一番,依然无法起身。他低眉自嘲:“悍将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在下不过一名低贱的琴师罢了。”
晋王派人取来一把桐木琴,摆在钟子卿面前,命他弹奏一曲。钟子卿不应,晋王道:“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孤的决断,楚晋两国以后会如何相处,就看你的了。”
站在一旁的慕音,看着殿内发生的一切,暗自为那个落魄的琴师捏了把汗,一对拳头攥得甚紧。
钟子卿眼中的桀骜渐渐湮灭,换上恭顺的神色,撑着身子跪在琴旁,用沾过自己和敌人鲜血的手,拨动洁白柔细的弦。
自指间流泻而下的,是楚国的名曲《思无邪》。
身在异地,怎能不思故土。
“罢了,弄音悦主的伶人而已,留之无用,拖出去杖毙。”晋王对眼前驯服的猎物失去兴趣,一挥手,决定了他的生死。
不知怎的,慕音心头一紧,求情的话脱口而出:“陛下,不要!公主宫中尚缺几名奏乐之人,如果陛下不喜琴师,不如赠与慕音,也算两全。”
钟子卿拨动了琴弦,更触动了她的心弦。
晋王不允,“他是武将,留下必为祸患。”
“有众多侍卫保护,他不敢放肆。”
“随慕音喜欢。”晋王拗不过她,拂袖离开大殿,回寝宫休息。临出门时,交代侍卫袁宁给钟子卿上一副脚链,免得哪天突然发狂,伤了公主。
慕音谢恩,转头望向钟子卿,却看到他的眼睛里,泛起一丝不经意的波澜。
察觉到对方在看自己,他匆忙别过头去,恢复方才浑不在意的神色。
2
来到公主宫后,钟子卿囚在一间屋子里,整日面对桐木琴,罕少见到外人。偶尔闷得厉害,在天晴的时候打开窗子,望一眼外面的世界。
慕音一直亲自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连脚踝处被枷锁磨出的伤口,也是由她上药。
这天,慕音刚端来药膏,钟子卿猛地攥住她的手,诚恳相劝:“姑娘,从初见时,你为我求情开始,我便明白你的心思。我非铁石心肠,但我是俘虏,而你,不过是个侍女,纵使公主信你、用你,一旦他日知晓,定不会相容。”
原来,他以为她是侍女,这样也好,可以免去身份的尴尬。
“天大的事,大不过我喜欢。”慕音固执地挣开他的束缚,用羽毛蘸了药膏,一点点涂在伤处。
她说,她叫九儿,以后不要再喊她姑娘。
他修长好看的手指,拂过她的面颊,喉间发出一声无奈的轻叹。“九儿,日后若有机会,我会回楚国,可能没办法带你一起走。”
慕音放下药碗,两手拇指挽在一起,浅浅的笑意浮在唇边,“那我,就像这样,跟着你飞回去。”
烛光照在她如笋的玉手上,蝴蝶的影子从钟子卿眉间掠过,飘向窗外,惊艳了院中满地枯黄的落叶。
“你就不怕,我会负你?”
“九儿信你。”
钟子卿轻声道:“在楚国,我有家室。”
蝴蝶的影子停在窗框上,过了许久才缓缓落下。笑意凝住,慕音黯然失神,“那又怎样?”
你是楚人,我是晋人,那又怎样;你是俘虏,我是公主,那又怎样;偏偏喜欢的那个人是你,我能怎样。
3
数年一晃而过,除了几次宴会时,隔着珠帘远远望了传说中的慕音公主一面,钟子卿对公主的印象未留下分毫。
他习惯了九儿的陪伴,一刻不忍分别,每次奏乐一结束,立即抱着琴赶回房间,把今天九儿错过的曲目,一个音一个音地弹给她听。
一边听他抚琴,一边用手帕替他拭去额头的汗珠,慕音感到由衷的满足。
知道他晚上没有机会吃饭,慕音总是提前备好一碗香气萦绕的麦粥,用银匙喂给他。
咽下那口热粥,暖意一直传到钟子卿心里。若能一生如此,再好不过。
正在这时,房门骤然被人撞开,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冲进房间,看到慕音的一刻惊惶不已,差点调头离开。
琴音骤停,钟子卿起身唤住他,“袁宁,发生何事?”
被称作袁宁的侍卫收住步子,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一眼慕音,又望向钟子卿。
“九儿不是外人,有话直说便是。”几年的不离不弃,钟子卿没有理由不相信慕音。
袁宁犹豫一会儿,忐忑道:“大哥,楚国的兄弟飞鸽传书,楚王准备跟晋国开战。还有,嫂子她……”他顿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她改嫁了。”
袁宁是钟子卿儿时的玩伴,十二岁时,袁宁跟随父亲来到晋国,做楚王的耳目,至今已有十载。得知钟子卿被俘后,四处打探消息,想方设法帮他回国。如今,楚晋即将开战,怕是楚王放弃他们了。
钟子卿闻言颓然跌坐在地上,苦笑着蹙起眉头,“不等了也好,她的青春不该浪费在孤灯空枕上。袁宁,你回去吧,有事再来报我。”
关门声响起,房间里重归宁静,仿佛能够听到对方的心跳。
国不要他,家不留他,生死有何不同。
钟子卿抱起桐木琴,重重摔在地上,蚕丝琴弦撞到足间的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如晋王所料,钟子卿真的发狂起来,瞪着猩红的眼睛,将房间里能砸的东西,尽数损毁。
慕音静静站在一旁,等他发泄完了,上前用力拥住他,依靠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前,“我明白你的痛苦,他们不稀罕你,我稀罕,我们成亲,从此忘了楚国,可好?”
钟子卿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语气铿锵,“放开我。至死,我都是楚人。”
“我不放!你敢说,从来没有对我动过心?我不相信几年的真心相待,不及背叛之人在你心中的分量。”慕音像个孩子,抓住心爱的东西,便不肯松手。
就是因为心动过,他才更无法原谅自己。
慕音仰头注视着他,声音柔和,“抛开国家恩怨,今夜只有你我。”
孤灯渐灭,两颗贴近的心,交融在一起。
——钟郎,你看北面那颗星好亮。
——那是紫微星,任世事轮转,它永远在那里,不会移动分毫。
——君心也如紫微星一般?
——自然。
4
东方渐白,一缕暖光照进房内,勾勒出两个身影。
昨日被钟子卿摔断的琴弦,已被慕音用自己的发丝替换下来,虽然音色跟往日不同,总归可以继续弹奏。
未来得及试弹一曲,雅兴便被一道圣旨打断。
晋王不知听何人所言,得知慕音留在钟子卿房内一夜未归后,勃然大怒,当即下旨为慕音赐婚,一个月后成亲大礼,钦定的驸马恰好是侍卫袁宁。
待到传旨之人退出房间,钟子卿抓起圣旨反复确认,上面的字迹像是刀子,一笔一划刻在他的心头。不自觉间,眼角潮湿起来,“想不到我一个伶人,也值得公主费这般心思,应该高兴才是。”
慕音慌忙解释,“是你把我当成侍女的,我没有故意瞒你。”
“没怪公主,是我自己眼拙,不识公主真面目。袁宁一定是倒戈了,早早拜倒在公主的石榴裙下,要不然,他怎能单枪匹马闯进公主宫中不被发现。我居然把他当兄弟,我真是傻。”
“不是这样,钟郎,我跟袁宁没有关系,你误会了。”慕音抱住他的手臂,急得直掉眼泪。
钟子卿从她怀中抽回手臂,背对着她道:“我钟某再没有骨气,也绝不做面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公主若无事,请回吧。”
“我知道,现在跟你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我可以走,但我会站在门外,你一开门,就能看到我。”慕音拭干眼角,缓缓退出房间。
钟子卿转过身,想要喊她回来,话到嘴边,又滑回腹中。
他何尝不懂慕音的心,可她是晋国公主,楚晋终有一战,与其以后为难,他宁愿趁着两人尚未沦陷,让感情结束在此时。
喜欢她,自己知道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