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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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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氏朝十五年。云南府城,季王府。
又弥漫起了大雾。季王爷早起站在阴沉的天空下,望着自家的花园,不觉叹了一口气。
季王府内种的花大都过了季节,凋零了一地。残存的几朵猩红色的花朵,在雾蒙蒙的空气中像几大颗几近干涸的血滴,看在人心里,只觉得压抑。
穿着素色丝绸长裙的季王妃华羽怜穿过花园,悄悄地走到季王爷的身边,一只纤手轻轻地搭上王爷的肩膀。王爷回头,见心爱的王妃正担忧地看着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又想起雪澄妹妹了?”王妃小心地问。
王爷点点头,又是一声叹息:“雪澄最爱养花,可是我为她种的花,她再也看不到了。没有了她,要这花园干什么?”
华羽怜心里一动,不禁道:“或许,没有我她还会留在府中。该走的,应该是我这个外人吧?”
王爷心疼地拥住华羽怜,道:“别这么说!不管是谁,都不能让我把你赶走!”
是的,即使再回到五年前,季王爷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赶走雪澄,留住羽怜。
五年前,季王爷还不是王爷,还留在南京城。韩雪澄是他最疼爱的义妹。这个义妹雪澄的来头却不小。雪澄的母亲萧霏霏,是义父皇帝从前宠爱过的女人。虽然在义父登上了皇位之后,这位带着别人女儿的寡妇,一个江湖女子,没有资格入皇宫,但却有权力要求一个好的归宿。于是当皇帝提出让萧霏霏和她的女儿韩雪澄暂住季府,等有机会再接她们母女入宫时,季雄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干脆地认了韩雪澄为义妹。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季雄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年英雄,而成了众人眼中战功显著的大豪杰。而皇帝,似乎已忘记了寄居季府的萧霏霏和雪澄,接她们进宫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季雄知道,义父或许永远不会想再见萧霏霏一眼。但他依然像对待义母皇后一样,小心侍候着这位编外皇妃。
对萧霏霏的敬重,季雄大概是出于无奈。但对韩雪澄这位义妹,季雄却是由衷的喜欢。自从雪澄12岁来到季府,季雄就像对亲妹妹一样地呵护着她。即使是在战争时期,只要得空回府,他都会围着雪澄转,给她买最好吃的东西和最漂亮的衣服,陪她侍弄她喜欢的花花草草。偶尔季雄还会教给她一些武功。看着雪澄在自己身边欢呼雀跃,笑逐颜开,他就会觉得很满足。季雄一直认为,是雪澄的出现让父母双亡的他再次拥有了家的感觉,让天生孤独的他学会了爱与被爱。
季雄和雪澄都以为,他们会做一辈子相亲相爱的家人。可是在季雄三十岁的时候,华羽怜出现了。
在季雄生命里,华羽怜是个异数。不同于高傲蛮横的萧霏霏,也不同于天真活泼却又有点任性倔强的雪澄,华羽怜是个真正美丽温柔贤淑的女子。所以当皇帝把这位故去战友的女儿——一脸娇羞的华羽怜托付给季雄照料时,季雄精神一振。
季雄殷勤地把华羽怜接到了府中。让他难堪的是,雪澄和萧霏霏对初登府门的华羽怜竟会恶颜相向。特别是雪澄,一改往日在季雄面前的可爱娇憨,时不时地在季雄华羽怜之间捣乱。
这天,季雄把华羽怜一接进府,就打发走了身边的人,陪着华羽怜在客厅说话。雪澄却无视季雄的命令,故意跑来打断他们,拉起季雄,叫道:“哥哥,跟我一块看花去”。华羽怜看着闯进来的雪澄,赶忙站起向她弯腰施礼,雪澄却对站在面前的羽怜理也不理,仍拉着季雄自说自话。华羽怜被晾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是,非常尴尬。季雄感觉到了华羽怜的不知所措,轻轻地抽出了被雪澄紧拉的手,小声训斥雪澄怎么那么不懂礼貌。雪澄见季雄如此维护华羽怜,竟对华羽怜发起了脾气,挥手打翻了羽怜面前滚烫的茶水,泼洒了羽怜一身,气呼呼地跑走了。
季雄急了,也顾不得男女大妨,拿起手巾就为华羽怜擦拭衣服。华羽怜被季雄的举动羞红了脸,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小声的说:“没事,没事的。”
窗外,萧霏霏冷漠的脸一闪而过。
第二天,季雄比往常起得还要早,在院子里舞了一会剑,就亲自去客房叫醒华羽怜一块用早餐。第一次,他没有叫上萧霏霏母女。
吃过了早饭,季雄带着华羽怜熟悉季府。华羽怜已经不再像昨天那样拘谨,他们说说笑笑得边走边看。季府不大,布置得还算精致,亭台楼阁,山石溪涧,绿竹红花,竟像一位文雅学士的庭院。华羽怜好奇地东张西望,问这问那。三十岁的季雄像个多情少年一样,活泼好动,妙语连珠。华羽怜在他的幽默解说和夸张动作中,不时掩口而笑。原本老成持重的季雄竟越发得意起来。
他们来到了雪澄的花园。高兴的季雄早忘了当初雪澄要他起的誓:“不许带任何其他人踏进雪澄的花园”,他满心欢喜地领着华羽怜踏上了花园的小石径。华羽怜看着五颜六色缤纷的花朵,惊喜地俯下身子摘了一朵,随手插在了自己的鬓边。
鲜花玉颜两相辉映,季雄竟有些看呆了。华羽怜见季雄痴痴地望着自己,害羞地低下了头,转身欲走。一个人影忽然晃到羽怜面前,接着华羽怜感觉耳边一凉,她讶燃去摸鬓边,却摸到几缕碎发,不禁娇呼一声。
季雄猛然惊觉不知何时雪澄提剑站在了华羽怜的对面,冷冷地看着他们。地上,有零落的鲜花和几缕华羽怜的秀发。
季雄又惊又怒,一个箭步跃到雪澄身边,伸手去夺剑。不料雪澄手腕微转,轻轻就躲开了。季雄微微一愣,再次发势去夺剑,雪澄竟一飞身,跳到了华羽怜的背后,向着华羽怜,扬手举起了剑。
季雄大惊,叫道:“住手。”剑停在了半空中。雪澄恨恨地瞪了一眼季雄,一挥手,剑再次劈下。季雄一下子面如死灰。
但剑并没有落到华羽怜身上,却疾风骤雨般扫向了那些开得正艳的花朵。季雄还来不及阻止,花园中已是落英纷飞,狼藉一片。雪澄站在残花间,嘴边噙着一丝冷笑。
身上溅了片片落花的季雄和华羽怜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不等他们开口,雪澄抛下一句:“我宁愿毁了这些花,也不让这个女人碰一下!”转身走了。
季雄和华羽怜再没有心思赏花。季雄送受了惊吓的华羽怜回客房休息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陷入了沉思。他知道雪澄一时无法接受华羽怜的出现,可是他却没料到平时天真可爱的雪澄会这样暴戾,虽然从前她偶尔也会耍耍小性子。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雪澄妹妹。
而且,雪澄竟有这样好的身手。这决不是他这个武将教给她的那些皮毛功夫所能比拟的。雪澄的武功,有江湖的套路,而且,狠且快。看来,在他出征的这些年里,萧霏霏一定传授了雪澄不少的功夫。
只是他没想到萧霏霏的武功如此了得,他一直以为她也就是一个会点武功的江湖中人而已。这个女人城府够深。他有些明白义父为何舍弃这个女人了。义父一定看出了她的不平凡。
现在他不想知道萧霏霏有多大的野心,这不关他的事。他在乎的只是华羽怜的安全。萧霏霏和雪澄,不再是他最亲近的人,而成了威胁他幸福的最大隐患。他有些烦恼,却一时想不出办法,来调和萧霏霏母女和华羽怜的矛盾。
午饭过后,华羽怜竟然要求回宫。看得出来,华羽怜是个胆小的女孩。她怕了行为乖张的雪澄。季雄知道,向华羽怜解释雪澄原来不是这样的姑娘,她也不会相信。况且,他真的还没有办法消除雪澄的敌意。那么,只有先送华羽怜回去。
季雄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华羽怜送到了后宫。义母马皇后亲热地迎接了他们。看羽怜有些倦怠,皇后吩咐宫女带她去寝宫休息。华羽怜刚一走开,她就急切地拉住季雄的手,问道:“孩儿,你看羽怜这姑娘怎么样?”季雄的脸一下子红了,嗫嚅着不知怎么回答。皇后哈哈笑道:“我说儿啊,你一个打仗的大将军,今儿个怎么像个姑娘家,扭扭捏捏的,没说话倒先脸红了?”季雄知道义母心直口快,不回答她的问题不知她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就赶忙回答:“回母后,儿臣觉得羽怜姑娘很好,可是……”马皇后挥挥手,说:“别母后儿臣的,我听着不顺耳。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娘好了。”顿了顿,又说:“哎,都是你爹耽误了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没娶到个媳妇。你既然觉得羽怜姑娘不错,就赶紧娶她过门得了,别可是可是的了。”季雄忙接话说:“可是不知道人家羽怜姑娘愿意不愿意?”皇后听了,笑道:“傻孩子,你这么好的人才,羽怜怎么可能不愿意?要说,你除了年纪大点,还真没有别的毛病。”皇后端详着她最疼爱的义子,真是越看越喜欢,一拍大腿,就决定了:“得,今天我就做这个大媒了。你和羽怜,今晚就在宫中成亲!”
季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晚就成亲?虽然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好事未免也来的太快了吧?他犹豫着说:“可是,父皇还不知道这件事,不知他老人家意下如何?”皇后笑着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要不是他替你看中了羽怜,会让你把人家大姑娘领回家?真是个傻孩子。好了,你啥也别操心了,一切都交给你娘我,你就只等着做你的新郎官吧。”
几位宫女笑嘻嘻地拉着季雄去季浴更衣,马皇后也急急忙忙跑去通知羽怜,准备婚礼。几个时辰以后,刚相识两天的季雄和羽怜就在皇后的“强迫”下成了亲。婚礼简单而热闹,太监和宫女们来来往往,皇上也带着几位平时与季雄交好的大将们来参加了婚礼,恭贺他这位义子“老来得妻”。在人们的哄闹簇拥中,季雄与羽怜入了洞房。从天而降的幸福,让季雄和羽怜有些迷糊,也都忘记了季府里还有两个麻烦等着他们。
婚礼过后,季雄和华羽怜又在皇宫里陪了义父义母两天,然后才回了府。听到门外的喧哗声,雪澄知道哥哥回来了,兴高采烈地迎了出去。可是看到季雄从轿子里小心翼翼地扶出了一身红装的华羽怜,雪澄的脸色登时大变。她失声问道:“哥哥,你……”季雄甜蜜地看着含羞带笑的新娘,对雪澄说:“我和羽怜前天在宫里成了亲,现在她是你的嫂子了,以后你可不许再无理……”雪澄一听,如晴天霹雳,顿时僵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季雄和华羽怜挽着手从身边走过,进了府。好大一会,她才回过神来,一顿脚,飞身离开了王府。
雪澄毫无目的地疾奔,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长江边。她茫茫然停下脚步,依靠在江边的一棵树上出神。阴天,长江上烟雾缭绕,不多的几只水鸟在江面孤独地飞来飞去,嘎嘎叫两声,也是刺耳的难听。
雪澄的心思此时百转千回。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去面对已成夫妇的季雄和华羽怜。苦心经营了几年的感情,竟然被一个女人四天就击碎了!那么她当初何必听从母亲的劝告,在季雄面前硬生生收敛起自己倔强好胜的本性,辛苦地装出一副可爱乖巧的样子?这样的结果,她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她悲哀地想,她永远也做不成季府的女主人,也做不成季雄的新娘了。纵然回去,也还是寄人篱下。
有那么一瞬,她咬咬牙,恨不得马上回府去杀了那个抢走了季雄哥哥的女人。可是她发现,下意识里,自己竟然狠不下心。因为她不人忍心让季雄哥哥失去所爱,更不能让他恨自己。她,竟是那么地爱着他。
去季府恭喜的文武大臣们络绎不绝,季雄忙活了一天。到了晚上他才发现,已经一天没有见到雪澄了。季雄想这丫头一定还在闹别扭。他想到要去安慰这个小妹妹一下,到了她的房间,竟然空无一人,东西也都放得整整齐齐。显然这一天雪澄都不在房内。季雄不禁有点着急,赶忙到萧霏霏处问雪澄的行踪。萧霏霏正在为了季雄在宫中迎娶华羽怜的事情生气。见季雄问她雪澄的去处,不禁怒形于色地说:“谁知道她死哪去了,一个没人要的丫头,管她干吗!”季雄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讪讪地退了出去。
季雄派了很多下人去寻找雪澄,竟然一无所获。季雄隐隐感到不安,可是还不肯相信雪澄就这样不告而别。
第二天一早,下人报告,萧霏霏也不见了,而且留下了一封信。季雄这下慌了,手忙脚乱地打开了信纸。是萧霏霏的字迹,她说:“是你负了雪澄,她一定不会回来了。我要去找她。拜托你告诉老皇帝,我萧霏霏不会忘记他的。有朝一日,我还会去找他。又,拿走了黄金千两,算是老皇帝欠我的,父债子还,便宜了他!”
雪澄最终还是走了。季雄感到很难过,却又有一丝的欣慰。或许,自从羽怜来到了府中,季雄的心里就已装不下别人,开始对雪澄和萧霏霏有了戒备吧。他知道,雪澄如果继续留在府里,以她的个性,一定会伤害到羽怜。他们走了,羽怜就安全了。季雄对自己的自私感到有些愧疚,却又安慰自己,雪澄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况且还有武功高强的萧霏霏照顾她。她在外面的世界里,或许会活得更自由,更快乐。
雪澄走了几天以后,季府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萧氏母女曾经存在过。
萧霏霏和雪澄走的时候是初春。而现在,已经是五年后的夏末了。这五年来,季雄做了坐镇云南的王爷,搬出了京城,定居昆明。他和羽怜一直很恩爱,虽然生活安定了,他也坚持没有纳妾。羽怜在结婚后,就生了两个儿子,取名季春、季成。很少有人再记得雪澄和她的母亲。只有季雄和羽怜偶尔会怀着歉疚,思念谈论一下她,就像今天。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人想到雪澄还会回来。可是她确实回来了。在王爷和王妃谈到她的这天中午。
那时王爷正在府里的亭子前舞刀。王妃和一些下人站在旁边含笑观看。天气仍未晴好,亭子前还漂浮着一些淡淡的雾。
雪澄就在这时,站在了王爷的身后。看到她,人们大吃一惊。因为他们都不清楚雪澄是何时出现的。王妃甚至惊吓地倒退了几步。
王爷感觉到了异样,扭转身,他看到了五年不见的雪澄。
准确的说,是雪澄和她怀中抱着的孩子。
雪澄与王爷面对面站着。雪澄手中无剑,可是王爷却感觉到了她的杀气。
雪澄伸手,王爷本能地举刀防卫。不想雪澄递过来的是她怀中的孩子。
见王爷戒备的表情,雪澄苦笑。“哥哥,你为何如此怕我?几年不见,你对我已经如此陌生了吗我?”
王爷忽感惭愧。是啊,她曾是他最疼爱的妹妹。怎么今天他却像对待敌人一样,防备她?
王爷忙放下手中的刀,讨好般接过雪澄手中的孩子,细瞧,眉眼很像雪澄。原来这是她的小孩。
遣散了下人,季雄抱着婴孩和羽怜、雪澄、一块到亭子里坐下。
王爷殷勤地问雪澄几年来的经历。雪澄只是淡淡地说,嫁了人,生了孩子。后来又死了丈夫。
雪澄已不是从前的雪澄。她美丽依旧,只是眼神更加凌厉,神情更加桀骜,蜕变成了真正的江湖中人。王爷和王妃都是讪讪的,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静默了一会,雪澄站起来说,我要走了。他们都舒了口气。
雪澄却又说,孩子你们帮我带大吧,我要去为她的爹爹报仇。一个女娃,只会妨碍我的行动。
王爷和王妃都惊讶了,本能地想拒绝。可是雪澄看定了王爷季雄,眼里竟有泪光。季雄似乎又看到了五年前那个无助而倔强的雪澄。他再不忍拒绝。
季雄点了点头。雪澄飞身便走,却又回头:“这个孩子你们养着,从此后就与我无关了。等她长大后,随你们任意安排。——她叫杜若。”
雪澄隐身不见了。季雄抱着孩子,愣在原地。
羽怜走过去,心疼地打量着孩子。这是个粉妆玉砌的娃儿,正静静地躺在季雄的臂弯里,甜甜地睡着,小小的手偶尔挥两下。她的小心眼里,不会知道她娘已经把她抛弃了。
羽怜轻轻地对季雄说:“这个孩子很好看,我好喜欢。我们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好好地养她吧。”
季雄点头,眼睛望着雪澄离去的地方,久久不能离去。有些愁云堆积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