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一》乔木以南

8、8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林一麓脑中又开始自动播放这首歌。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个上午。
　　早上天未明时，林一麓叼着馒头到操场闲逛，不知何处传来的手机音乐播放的声音，随着清晨的寒气一丝一缕、一遍又一遍地钻进了耳朵里。
　　由诗经《蒹葭》改编而来的歌词。不知是什么版本，吉他低吟，女声清浅，唱得颇凄婉动人。
　　嗒。
　　眼前的清透蓝天突然消失再突然出现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此刻林一麓已无暇欣赏，他双手颇狼狈地捂住被排球砸到的鼻子，默默忍受着那股难以形容的酸爽。
　　“林一麓，没事吧？”不远处的同学喊。
　　“没什么。”林一麓揉揉鼻子，跑去捡球。
　　选修课早已回归。
　　本学期的体育课是自由选修，上课时只需各找各家，不用再全班集合。不过几周前有一次例外，说是普通短跑测试，后来才知道学校在找有潜力的学生，有意培养去参赛。那次何之扬班上有个跑得极快，听说是被选上了。
　　体育选修课林一麓选了排球。现在是午饭前最后一堂课，排球组在自由练习垫球和传球。林一麓篮球好点，对排球则一窍不通。当初班里报体育选修时，很多人都去选自己熟悉的项目，比如篮球、羽毛球，而他特意选了个从没接触过的。
　　捧着捡起的球，林一麓的目光不自觉地飞向了离排球场不远的乒乓球场。何之扬正握着球拍站在球桌旁，目光穿越了层层人影，向他扫来。视线相撞的那刻，林一麓想，真巧。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可何之扬下一秒就笑了起来，很显然刚刚被球砸到鼻子的窘态已被他看在眼里。
　　林一麓扭头，手上不动，在心里已默默捂头。
　　拋起，垫起，传。
　　一条流畅的抛物线当空划过。林一麓的心情也如碧蓝如洗的天一样澄澈透明。

　　午饭之后，一对一之前的休息时间，一向都是在篮球场旁闲聊或做习题的时间，但今天却有点不一样：
　　“霍都骑士，我问你，你心中爱慕的人是谁？”
　　“一个把我从地狱带回来的人。”
　　“什么意思？”
　　“我的性命是他救的。”
　　“是城内的姑娘还是城外的姑娘？”
　　“……他，住城外。”
　　“你们经常见面吗？”
　　“当然，我喜欢跟他呆在一起。”
　　“……霍都骑士，我可以给你一个悔改的机会。”
　　“……公主殿下，你是金枝玉叶，我高攀不起。而且我心中爱慕的人只有一个。”
　　“霍都骑士，你就如此讨厌我？竟然不惜说谎拒绝我。我查探过，你这段时间出城去根本没见过什么姑娘，只是见一个乡野大夫罢了。”
　　“……”
　　“为何不说话？”
　　“这是事实，我无话可说。”
　　“曾经多少王公贵胄来求婚来讨好，我都一一拒绝，如今为了你我低声下气，受尽屈辱。你屡屡拒绝我不止，还要说谎欺骗我。这就是你们骑士对待女士该有的礼貌吗？”
　　“……我从没欺骗过你，公主殿下。”
　　“……什么意思？”
　　“我心中确有爱慕的人，我从未欺骗过你。”
　　“你根本就没有一个常常见面的姑娘。”
　　“……”
　　“说话啊。”
　　“要说的我都已经说完。”
　　“……难道你，你，天啊，我的神啊，不，不。英武不凡的骑士，兰帝国最忠诚的霍都骑士，我万万想不到你的内心竟是如此肮脏龌龊，你真令我恶心。你爱慕的人是那个乡野大夫？”
　　“ 他就像山涧清泉，我确实对他怀着神圣的爱慕，那是一种很自然的吸引，我无法控制对他的思念。这种爱怎么是污秽的呢？ ”
　　林一麓用平平寂寂的声音念出公主的台词，何之扬也用平平寂寂的声音背出骑士的台词。
　　“如果你的爱慕对象是个女人，我无话可说。”
　　“公主殿下，爱并不是能被这些表象所制约的东西。我无法解释这种惊世骇俗的感情，但他之于我，就如空气阳光，在重伤昏迷之际，在堕入黑暗将要窒息的时候，是他把我带回人间。”
　　“这只是感恩之情，霍都骑士，你怎能如此荒唐将之与爱情混淆？”
　　“我从未像睁眼见到他的那瞬间一样心悸，即使千军万马在前，也未尝那般心跳如鼓。在他面前我就如第一次进行偷盗的小贼，在将死之时我心中一片坦然平静，但在他面前我竟会觉得害怕，觉得惶恐不安。我是如此渺小卑微，得到他一个和煦的眼神就能让我欣喜一整天。感恩之情？不，公主殿下，这就是爱情啊。”
　　“霍都骑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真令人恶心，快将这罪恶的话语收回。你定是被森林的巫师施了魔法，那乡野大夫肯定是个不怀好意的巫师，待我命人捉拿他，帮你解咒。”
　　“公主殿下，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我的爱慕，只存在我的心中，大夫并不知晓，如果他知道，恐怕再也不会见我，恐怕也会想您一样认为我是个恶魔，恐怕也会后悔当初救了我。大夫所在的边陲村庄因贫穷本来就人心不稳，如果处置了在当地威望极高的大夫，对兰帝国不会是件好事。公主殿下，我伤害了你的一片真心，也损害了救我一命的恩人的名誉，您要处罚，我无怨无悔。”
　　“闭嘴，霍都，闭嘴，到如此地步还要维护他？”
　　“于公，这影响兰帝国的稳定，于私，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够了，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了。来人，把他给我关进地牢。霍都，我不想再见到你。”
　　随着公主一声令下，这一幕骑士的戏份完结。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下来，没有说话。尽管刚刚大家的声音都没有投入过多感情，就如原木桌上玻璃杯里的凉白开一样，寡寡淡淡，但语气却都在不知不觉中严肃了起来，仿佛是受到那文字的蛊惑似的，无法不郑重起来。
　　那些字字句句就如一块投入湖中的石头，搅得林一麓的心涟漪四起，体育课上澄澈透明的心情早就烟消云散，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而何之扬此刻紧皱的眉头，又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