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错》露珠1979

1、第 1 章

　　唐府是大户人家，以陶瓷生意为生，然最出名的不是唐家的陶瓷，而是唐家的小姐——唐沁。“唐小姐，有劳了！”唐沁按着发疼的太阳穴，集中精神向他们的脚踝处看去。然后轻点臻首，嘴角微挑，没有血色的唇瓣让她更显苍白。两人欢喜离去的背影映在眼里，她终于疲惫不堪倒了下来。

　　“小姐！”丫鬟怜儿急忙上前扶住她向房间走去。小姐出生时已然先天不足，5岁时又发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能力，本来只有家里人知道，却不知哪个下人私底下走漏了消息，从此登门的人就络绎不绝，家里的门槛也不知被踩坏了多少。

　　傍晚时分，唐沁悠悠转醒，床榻旁边的黄花梨凳子上摆了一碗冰糖莲子羹，了然的摇摇头。不想吵醒守在榻边打着瞌睡的怜儿，慢慢从被窝里挪了出来。丝质的中衣遇到屋里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哆嗦，蹑手蹑脚的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下来一件绣着湘妃竹的白色披风搭在身上。

　　菱花镜里照出她近乎透明的肌肤，心下一叹，葱白手指蘸着桃花胭脂涂于脸颊，不消片刻，芙蓉娇颜便出现在镜子里。父亲和哥哥忙于生意，只有怜儿相伴的日子早已习惯。她喜欢看到人们幸福的神情，也遗憾有缘无份的感伤，无奈姻缘天注定，自己也只能对那些失望的人稍加安慰。

　　近来，找她看姻缘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城里的，还有不远千里而来的，疲累让她的身体更显消瘦。她的病是胎里带的，只有好生调养，无法治愈。府中上下都小心呵护，可她却从不当回事，人生有命，生死有时，何必太在乎？只是拖累了家里人让她觉得内疚，不知何时才能报答这份恩情。

　　“小姐醒了怎么不叫奴婢？”怜儿发现唐沁独坐镜前的单薄身影，心下不忍。小姐娇弱的身子一阵风都能给吹跑了。“见你睡得香，不想扰你清梦。”唐沁舒展黛眉，轻柔一笑，“跟着我累坏了吧？”

　　“我不累！可是小姐——”怜儿不懂为什么小姐执意要做这件事情，各人有各命，姻缘天注定，干嘛非要来看，害的小姐如此劳累。不知是哪个大嘴巴，让她知道是谁非把他皮扒了。
　　“反正闲来无事。何况姻缘关系一生，马虎不得。”唐沁神情中略有坚毅之色，知道怜儿为她着想，可面对那些殷殷期待的眼神，却也不想拒绝。“小姐想吃什么，奴婢让厨房去做。”凳子上的莲子羹早已冷了多时。“不必了，我没有胃口。”唐沁只觉得身上毫无力气，窗外暮色低沉，仿佛在预示她的生命也将如夕阳般渐渐走向尽头。

　　“小姐不吃东西，奴婢会被老爷和少爷责罚的。”怜儿一口否决，倒不是为了怕责罚，只是人不吃饭，怎么能熬得住？唐沁最怕把父亲和哥哥搬出来，那两个男人对她宠爱有加，要知道自己饿肚子，耳根可要受罪。“好吧，弄得清淡点。”

　　已是月上中天，父亲和兄长迟迟未归。平日里，他们会在月亮升起前就赶回来，今日过了初更依然不见踪迹，难道被锁事缠身，还是……？不敢继续想下去，轻移莲步迈入佛堂，点起信香，虔诚祈祷，烟雾缭绕中，佛龛中观音菩萨慈祥的面容安抚了她惴惴不安的心。

　　“小姐，太危险了！”怜儿守在唐沁身边，亦步亦趋，生怕有个闪失。“怜儿不必如此担心，能救出爹和哥哥，做何事都甘愿。”自从知道疼爱她的父亲和兄长遭遇海盗被俘，她就执意跟随家丁拿赎金前来救人。

　　“看！来了！”海天相连之处，巨大的黑影向岸边压来。待近前一瞧，一艘二层的大船，通体呈棕红色，黑底的旗子上面绣着一只金色的雄鹰，猎猎海风吹过，栩栩如生。船头站立一人，虽看不清容貌，但唐沁断定此人必是首领。

　　在怜儿的搀扶下登上了船，才发现远比想象中大，十五根桅杆成‘山’字型排列，三十余人在甲板上，个个英壮威武，应是训练有素。“赎金我已带来，不知我爹与兄长现在何处？”唐沁强压下心中不安，尽量与平时一般。见父兄平安，她的心也不再忐忑，不愿面对凶恶之人，低头装作整理衣裙，却见自己右脚踝处隐约出现一丝红线，难道……？

　　不料赎金没有派上用场，首领临时变卦，将她和怜儿留在了船上。看着船离岸边越来越远，父兄的模样越来越模糊，唐沁的心反而平静下来。“唐小姐，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请小姐帮个忙，事成后定会送小姐回府。”首领言语有礼，剑眉星目，满脸的络腮胡子增添了粗犷豪放的气魄，但嵌在这张脸上似乎有些不合适。

　　唐沁俏皮一笑，既来之，则安之。由于身体太弱，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外面的世界，这次终于可以不费力气游览山川湖海，对她来说算是意外收获，况且能以她一人换得父兄的平安，也缓解了她心里的愧疚，只是连累了怜儿。

　　日复一日，克服了开始时的晕眩，唐沁和怜儿也适应了船上的生活。亲眼看到了‘海上升明月’的景色，体会到暴风雨来临的可怕。而她看不透的是那个男人，那个叫李翊的男人。脚上的红线越发清晰了，她确信自己的姻缘来到了，只是红线的另一端会绑着谁呢？

　　这一边，李翊也对唐沁的反应也摸不着头脑，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人。被强留下来，生活在一堆男人之中，不哭泣，不害怕，竭尽全力的适应着，心中不禁佩服起来。他并不是海盗，只是一个流浪者，他的身份不能曝光，他的存在总有危机，于是他被迫离开，离开那个束缚他的地方，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听说了唐家小姐能够看姻缘的事情，索性做一回强盗，为了他和她。

　　胸口的疼痛折磨着唐沁，她只顾着欣赏海天一色的景致，顾着适应海上的生活，就是没有照顾自己的身体。无聊时会和男人谈古论今，惊奇的发现他居然如此博学；缠着他讲述旅行的故事，了解到他也是幽默风趣。他的勇敢，他的义气，他的细心让她的心渐渐沉沦。以为自己能够熬过这段时间，以为自己能够不药而愈，原来那是奢望。这次痛起来比以往加剧，她明白恐怕已时日无多。不愿意连累红线那端的人，无意中瞥见男人的左脚上也缠着一丝红线，心底莫名的升起猜测与期待，红线的另一端会不会就是他？

　　越和唐沁相处，他就越放不下她。她的柔弱，她的努力，她的聪慧都让他刮目相看。他们一起下棋、对诗、观潮起潮落、望日升月沉，时间也在她的笑容和他的满足中滑过。

　　转眼已三月有余，船至到洛阳补给时，李翊才想起与清雅的约定，心下吃惊，遇见唐沁以来，清雅都不曾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踏在坚实的陆地上，唐沁却有些不习惯了，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久违的感觉让她倍感亲切。没有了胡子的男人原来是清俊儒雅的。

　　茶馆雅间，早已有人等在那里。看着男人嘴角的微笑，目光深锁在对面的女子身上，唐沁已知他们关系匪浅。失落的低头不想看见此刻的场景，却发现让她更加心痛的事实，心仪的两方红线交错，缠缠绕绕，而自己脚下的红线还是如断线风筝般，不知尽头。这样也好，起码自己离开之时，那个人不会为她伤心。

　　回到船上，唐沁出乎意料的沉默，李翊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回到自己的船舱内。他不懂，明明心中已经有了清雅却为何放不下唐沁。她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他只是想知道自己和清雅是不是天赐姻缘。

　　是夜，唐沁独自站在甲板上仰望天边明月，陷入沉思。这半月，她的胸口郁闷纠结，稍微走动就会喘不过气，明白大限将至，却无法割舍心中情感，对父兄的，对怜儿的，对李翊的，虽然那个男人不是她的命中注定。

　　“在想什么？”李翊看着前面的人，第一次觉得她会渐行渐远，无法企及。“明天就是十五了。”唐沁回眸而笑，掩饰了脸上的愁容。月光如洗，投射在她的素衣上发出凄然白光。
　　李翊发现她瑟瑟发抖，心中泛疼，正想劝她回去，前方的海域灯火通明，震天的鼓声敲的人心惶惶，打破了微妙的气氛。水手来报，他们已被重重包围，情势危急。

　　对面船上和自己相同的面孔就是当今圣上，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在这里相遇。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母亲一念之仁保存了他的生命，告诉他永远也不要争什么，而面对兄长的请求，他情愿做了这个国家的影子皇帝。不想被人发现惹来杀身之祸，为保他性命，母亲与兄长瞒过杀手将他送走，他也乐得享受不被束缚的日子，遨游天地。

　　唐沁看到两人的面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朕御驾亲征，剿灭海盗，投降者可免一死！”圣上威严的直视同胞弟弟，眼神中传递的信息相信弟弟一定能看得懂。李翊了然的撇嘴，耸耸肩，不说话。

　　船上的其他人却没有了耐心，不知谁射出了第一只箭，立时箭如雨下，双方展开了攻防战。事情出乎意料，李翊只得先把唐沁藏到盾牌后面，自己也加入了战局。圣上不知为何并没有阻止，由于双方装备差距过大，黑鹰船上的羽箭也消耗殆尽，一时间险象环生。
　　突然，一只狼牙箭直奔李翊，而他忙着照顾身边受伤的人，等发现时已无法躲避。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怀里却多了一物，定睛看去居然是唐沁。摇曳的火光中，狼牙箭穿透了她单薄的身体，素白的衣装被鲜血染红。

　　对面的船也抓到了放冷箭的人，拷问下供出幕后黑手，两船之间的战争也停止了。原来，李翊看似漫无目的的海上旅行是他们兄弟的计划，一人拖住朝廷中的反叛份子，一人搜集证据。李翊之所以被杀手盯上，就是因为他掌握了谋反的证据。圣上所以不阻止双方的开战，就是为了抓到刺客，他早就收到消息，有人要至李翊于死地。

　　“不——”撕心裂肺的吼声回荡在天际，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李翊没想到唐沁会奋不顾身挡在他的身前，也没有料到他们兄弟的计划会把无辜的她牵涉其中。

　　疼痛让唐沁微蹙黛眉，这种痛火辣辣的，不像自己发病时那种沉闷的痛。脸上是温热的，睁开双眼，见到了一双带着泪痕的眸子。“你没有受伤我就放心了。”她的笑还是那么温柔，仿佛并不惧怕死神的降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心痛的无以复加，从她的伤势来看已无力回天。“身体不听使唤便冲出去了。”唐沁自己知道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保护他，还好来得及，心中庆幸。

　　抱紧怀中的人儿，他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她温柔的眼神，倔强的性格所俘虏，只是为什么现在才让他发现。他不要失去她，他要和她继续对弈、联诗、看潮起潮落、望日升月沉；他要告诉她，他不再找什么天赐姻缘，他的姻缘由自己决定；他要她知道，这辈子他只守护她一个人，去她想去的地方，他们一定会幸福相伴。

　　“其实你和清雅小姐是天赐良缘，原谅我才告诉你。”唐沁急喘着，为自己的自私而惭愧，如今命悬一线，说出来也了无牵挂。“我只要有你就足够了！”李翊不想听到这个答案，在他决定和她共度一生的时候。

　　“我会记得和你一起的日子，但希望你……忘记。对你，对清雅小姐都好。”生命在一点一滴的流逝，她只想他的人生是幸福的，不要被她所累。“你能答应我这最后的请求吗？”唐沁的眼泪晶莹剔透，他终究不属于她。

　　李翊含泪应允，为了让她放心，只是他决定的事情从不轻易改变。也许被什么牵引，唐沁再度望向自己的脚踝，笑了，笑得凄然而又幸福，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因为她看到，看到了她和他的红线，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