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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让他降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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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荟茹十四岁这年的夏天,被她妈连哄带骗的寄存在了时奚惟的小卖铺中。
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时奚惟早几年是个老师,四十几岁的人了还一个人过,守着中心花园的社区小卖铺,早八点晚八点,比大公司上班的人都还准时。
主妇们一边私下声讨着“生就一副好模样,怎么就不找个老婆好好过”,一边还喜欢当面恭维着,“时老师啊,昨天买的酱油好吃的哩,一会我让孩子把他爸喝的啤酒瓶送下来,给我们退五毛钱噢,正好孩子还有作业不会要请教请教你的呢!”
善于“精打细算”的主妇总是不会放弃一切细微的机会,自以为两瓶酱油三瓶醋的情意给了时奚惟的店铺多大的恩惠,却能心安理得沾沾自喜的占着更大的便宜。
当然,这种人并不多见,不恰巧陈荟茹她妈就是那极个别之一。
她妈做人倒是更精明些,先是一口气买走了三箱牛奶三箱矿泉水光顾了生意,再是让孩子他爸从农果品市场弄了几个味道顶正的西瓜给时奚惟强送去,最后才陪着笑脸家长里短的拉近距离。
嘴上巧舌如簧说的是邻里邻居住着要多走济,漫长暑假让孩子在店里帮帮忙好磨练磨练她的耐力。言外之意想要传达的就是时老师你看我们也没啥文化,孩子的暑期学习就交给你了。
时奚惟不是傻子,无功不受禄。虽非本意想接受,但毕竟几个西瓜也不是白送的。
索性陈荟茹不是她妈那般能说会道,学习是差了点,好在性子安安稳稳,倒并不让人生厌。时奚惟也就把她留了下来,乐得省下了一大笔辅导费用的陈家夫妻眉开眼笑,连哼了好几天小曲。
小卖铺两间屋子大,店面属社区物业,时奚惟按月给物业交房租。小卖铺是那年他从上一任店主手里盘下来的,当时除了店里的货品折现,还有两套白色的塑料桌椅也一并留了下来。夏天的夜晚,有乘凉的住户坐下来喝喝酸奶饮料,而白天早些时间,天还不太热的时候,陈荟茹就在这桌子上做作业学习。
这小区建成使用也有十年了,小卖铺几乎保持着旧时的模样。时奚惟接手后就添置了两样东西,一件是他开店第一天就搬来的旧时木质躺椅,还有一件是前两年从家里挪过来的微波炉。
他住在小店后面的三栋一单元,每天早上出门之前就把中饭也做好带到店里,中午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晚饭是八点收了铺子回家再吃,一日三餐,说规律却也不是那种正常的规律。
时奚惟话不多,大多数时间都躺在躺椅上看书,傍晚有年纪大一些的老人下来找他下下棋,或者几位熟悉点的刚退休的大哥来找他聊天,他也能倾着耳朵听别人嘴上舒展着未尽的人生抱负。
一年四季,天天如此。
在主妇们眼里,时奚惟的日子简直寡淡至极,四十岁的年纪六十岁的心态。
可就是这样说来也奇怪,他的店分明就对着小区的中心花园,然而人来车往的纷乱嘈杂却似乎从未干扰到时奚惟的世界。
时奚惟觉得陈荟茹这个孩子还是好带的,每天都会听话的完成他布置的作业,即使脑袋反应慢一点,时奚惟也愿意花时间多讲两遍她的知识盲点。陈荟茹表现得好,时奚惟就每天奖励她一小瓶汽水,学习完了两个人一起喝。
陈荟茹喜欢往里面插两根吸管吸着喝,时奚惟喜欢用开瓶器起开瓶盖后规矩的放在右手边再直接对着瓶口喝。
陈荟茹好心的提醒过他两次那不卫生,时奚惟却享受瓶口挨在唇边的真实感。
不卫生也罢,从小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了。
时奚惟躺在躺椅上,他累了,想睡一会儿。
有关十四岁之前的记忆,时奚惟脑海里近乎空白,他人生中所有鲜活的影像都始于他的十四岁。
这一年时奚惟的身高开始压不住势头的往上窜,用文雅的话说像春风雨露滋润过的小草越发茂盛,用粗俗点的语言就是像被灌了催长剂的蒜苗又细又长。
即使班主任多想偏袒这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也不能再忽视他过分的身高和时奚惟身后同学的抗议,于是在升上初三这年的秋天,时奚惟终于告别了教室中间第三排的宝座,搬去了教室倒数第二排的座位。
教室座位排列有着不成文的默契,后面三排一般是只有混不下去的差生和学不会的笨蛋才坐的座位,时奚惟突然被调到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哟,哥几个,快看看,这是谁啊?哎,你们说我怎么看着这人那么像时奚惟呢!”
“时奚惟那不是第一名么,怎么能坐在咱们这混混儿堆里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比起成绩来,“坏”学生的风凉话说的倒是不坏,四五个人围着时奚惟调笑。
时奚惟过去哪里和这些人打过交道,虽然开学前两天班主任已经找他做过工作,然而真的被调到最后面,还是让从念书就一直坐在前面的时奚惟一时之间难以应对。
没错,时奚惟不是无法接受,而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默默整理着刚发下来的新课本,任那几个同学继续开着他的玩笑,看他的笑话。
“你们谁,赶紧来帮个忙。”
本来依依不挠的几个人听到这话在时奚惟面前闪开了一道缝,这声音比刚才的几个正处在变声期的男声都要干净沉稳,时奚惟认得这个声音,他是林木。
班里的男孩子基本都在变声期,只有林木的嗓音显然已经完成了过渡,所以在男孩子中,语文老师几乎只找他起来读课文。
林木用下巴抵住怀里的一大摞本子从后门进来,旁边的人赶紧给他腾开地方,帮着把本子端下来。
“这学期的作业本,一人先发五本。”
卸下来东西,有人去发本子了,有人还赖着不走。
“哎,林木,你说王老头把他的心肝宝贝蛋子放在咱们后面,也不怕被我们给他污染喽!”
林木拿本子轻抽那人脑门一下,笑着回答他,“谁像你那么没自制力啊,让时奚惟坐后面人家也一样学的好,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啊。”
这话一出,连坐前面的都有人回头笑,时奚惟低着头也不免抿抿嘴唇。
“我说你怎么说话呢!”
“行了,快别贫了,赶紧发吧,等会还得去办公室大扫除。”
林木把一摞本子递到他眼前,那人心里不服却还是乖乖发本子去了。
林木成绩很烂,但年龄比班上孩子都长两三岁,说话做事也成熟许多,即使坐在后面的差生也愿意听他几句。正是看中林木这一点,班主任老王对林木的态度比其他后进生要得多。
周围人都散开了,时奚惟觉得空气都顺畅了起来,做了个深呼吸,又引得林木笑,让他不好意思起来。
“谢谢你。”
时奚惟皮肤白长得清秀,红了脸像女孩子腼腆。林木站到他面前,他仰脸看他。
“你别跟他们一样,他们闹你玩的,嘴巴不好但心眼不坏。”
时奚惟点点头,林木接着说,“王老师嘱咐我了,回头我跟孙航换个位置,咱俩坐在一起,你别怕。”
林木的话说的很诚恳,时奚惟突然觉得被感动了,笑着对他说,“我不怕。”
换位风波就这么平息了,尽管余波还涤荡了几天,有林木在旁边,时奚惟适应起来也轻松了不少。没出一周,大家就都忘记他们身边坐着年级第一的时奚惟,往日里该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了。
在后面坐久了,时奚惟发现这些同学除了上课说说小话、瞎起起哄、不爱学习以外,还真如林木说的本性并不坏。跟他们坐在一起,时奚惟还听来了许多他没经过的乐子。好比谁谁谁去西大堤游泳裤衩被野鸭子咬住了,谁谁谁踢球把他们大院的住户玻璃砸了被他爸揪着耳朵去道歉,谁谁谁又在东边鱼塘偷杈鱼被鱼塘主发现放学后被罚一个星期的苦力,等等。这些故事都是他低头学习的时候自由的跑进他耳朵里,他没干过这些事,听了自然会笑。
时奚惟当然不敢托着下巴去调笑他们,他也只悄悄地和林木说说。
“你们真的都去河里游泳啊?”
“是啊,河里水清又凉快,但是现在天不行,水太凉。李东他傻,都秋天了还下河。”
时奚惟恍然有误的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你会游泳么?”
“会啊,不过我只在游泳池游过。”
谁都知道时奚惟是中心医院时副院长家的独子,生长环境自然不是像林木他们在田间地头长大的孩子所能比拟的。
林木想时奚惟一定是在四方的蔚蓝泳池里游泳,转念便觉得他们在河里游泳那些事儿没什么可值得说了,顿时没有交谈欲望,只敷衍了一句,“是么,下次再游泳带你去玩玩儿。”
兴头上的时奚惟只好识趣地闭了嘴,继续低头啃他的练习册。
在时奚惟心里,林木是个好同桌。两个人坐一起,林木对他很照顾。轮到他们打扫卫生,粗活重活林木全包,时奚惟只要扫扫地倒倒垃圾。时奚惟下雨天忘带伞,林木就把自己的伞让给他。上课怕影响时奚惟学习,林木基本不说小话。两个人做一条长凳,经常问问时奚惟要不要多点凳子,凳子要不要往前拉一点。时奚惟说什么,林木都认真听,时奚惟心里渐渐地开始对林木亲近起来。
然而林木却不是。他对时奚惟好,却又从不像和其他同学那样玩得开。每当时奚惟想向他靠近一步,他又会很快警觉保持距离。等时奚惟退回去,他又不由自主地对时奚惟好起来。
林木的小学是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读的,该上初中的时候才被他父母接到市里。可惜林木的知识水平太差没有学校收他,不得已又在市里的小学重新读了两年。乡下的孩子念书本就晚一些,又是留级生,等念初中的时候就比时奚惟他们同龄的孩子都大了几岁。不过似乎年龄的增长没能让他掌握更多学习技巧,林木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也依旧垫底。
林木家的条件并不好。他爸在纺织厂旁边开了一个修车铺,专门给在附近几个厂上班的工人修自行车,打个气、补个轮胎、给车链上个油,挣钱不多勉强糊口。他妈也没工作,手巧就给人截个裤边、补个衣服,都是为了生计。
许是这些成长中的经历造就了林木从小就懂事能干的个性。然而在这种独立稳重之后,又浅浅的埋伏着一种不愿示人的自卑。
两个人生活环境的落差太大,时奚惟想,这大概就是林木只拿他当同桌,却不和他做朋友的根源。其实,在时奚惟心里是从来没在乎过这些的。
时家父母是医护工作者,上班忙起来并没有多少时间能兼顾好时奚惟,物质上的富足补不了精神上的空缺。时奚惟打小就被灌输了“要用功读书以后当医生向爸爸看齐”的思想,所以他成绩好会学习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然而一个再优秀的孩子,他都需要有朋友,一个困难的时候帮助他,想倾诉的时候聆听他,感到孤独时温暖他的伙伴。
时奚惟愿意林木成为他的那个人。
真正让林木打开心结和时奚惟变得亲近起来的是那年入冬后的大雪。雪下到傍晚,屋顶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层,街道上却因为来往的车辆和环卫工人的及时清除没有多少积雪。后面几个人从早上就盘算着后山的那块空地少有人去,嚷着放学后要到天然的雪场里好好干一仗。没轮到放学,几个捣蛋鬼就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自修课没下课就从暖气片上取了手套帽子争先恐后的跑了。
教室里因为那几个孩子的动静开始变得骚动起来,任班长喊了两次话也静不下来。爱玩是孩子的天性,初雪天大概是北方孩子一年中最期待的自然天气了。嘈杂不见停消,也有孩子跟着收拾书包准备提前走了。
别人走还好,等林木开始整理文具,时奚惟也坐不住了。
“你也要逃课啊?”
“嘿,跟他们去干一仗。”林木把暖气上的手套拿来在脸上贴一下,“好热!”
时奚惟心里砰砰跳,他想和林木一起走,“你带我一起去吧!”
林木手上动作僵了一下,有点自嘲意味的笑道,“天太冷,后山风大,我们野惯了,你去了会觉得没意思的。”
时奚惟想着林木一准又是认定他是娇养惯得的公子玩不得他们这游戏,又怕他嫌弃他们才不肯带他去,林木有些时候比女生还敏感。
若在平时,林木每回一推三阻四,时奚惟就放弃了。可偏就那天下了大雪,时奚惟确实非常想去,林木那样,反而让他更坚持了要跟去的决定。他也不管林木同意不同意带他,匆匆收了书本往桌洞里一塞,慌里慌张地穿戴好外衣就追着林木而去。
林木走到操场中间才发现时奚惟跟在后面来了,不确定的问他,“你怎么跑来了,你真要去啊?”
时奚惟愉快地拉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别废话了,赶紧带我去。”
两个人一路小跑到了后山,同学们已经在雪地里乱成一团,除了他们班的学生,还有别的班别的年纪,那场面就像是学校组织的统一雪仗赛。甭管认识不认识,抓了雪就往你身上砸,闹得开的还有往脖子里灌雪球的。
时奚惟到了雪场,却怯住了脚步,他站在外围看着别人玩就很开心,自己却不知该如何融入进去,他从来没和那么多人一起玩过雪。小时候下雪妈妈带他下楼堆个雪人他就满足了,后来大了不需要堆雪人了,下雪天妈妈就会交代“外面滑别出去了,家里那么暖和,在家看看书,睡觉也行”,所以后来时奚惟对下雪也没了期待。
外围站了一会儿不活动就感觉到了冷,时奚惟搓搓手,毛线手套摩擦发生了静电。他也想享受别人的快乐,又羞涩到不知该如何去做。
“时奚惟,你自己在这傻乐啥呢?”
林木被追着满场跑,热的他脸颊通红,“你咋来了也不玩?”
时奚惟原定蹦跶了两下,乐呵呵地对他说,“我看你们玩我也高兴。”
“你有病啊,你站着不冷啊!”林木手上小动作弹了弹时奚惟帽子围脖上落得雪,又看看时奚惟蔚蓝色的毛线帽子和围巾,班上只有时奚惟戴这样成套的,衬得他皮肤白,说不出的好看,但是薄薄一层比起他们的军用大绒帽来并不保暖。
“帽子太薄不咋暖和吧,你也别跟尊佛似的站着了,走,哥领你玩去。”
林木拉着时奚惟往雪场里面走,又把自己的棉手套脱下来给时奚惟戴上,时奚惟心头抽了一下,笑着跟他说,“哥,你的手套真暖啊。”
“暖吧,暖你就好好戴着。”
那是时奚惟记忆力最纯洁的一个雪天,白的雪、笑的人,被雪球猛然击中的冲击,被满嘴塞满雪花的滋味,被脖子里灌了雪的清凉,被湿透了鞋袜的冰冷,很多年后他依旧记忆犹新。
林木穿着老旧的军用大棉衣,从后面还能隐约看到大衣上有几处大小不一的补丁,可这并不影响他的英气。他的个子比时奚惟还高,肩膀宽宽的身架骨硬朗。
在游戏结束后回去的路上,林木走的速度很快,不时的回头催促时奚惟,“奚惟你快点走,不赶紧回去换掉湿鞋子怕是要生病的。”
还沉浸在欢乐中的时奚惟意犹未尽,不紧不慢地叫住了走在前面的林木,大声喊着,“林木,我喜欢跟你们一起玩。”
那场大雪过后没多久就迎来了寒假,时奚惟竟然生出了几分不舍,央求着林木,寒假出去玩的话一定要带上他。
林木虽然答应了他,却一次也没来找过他,时奚惟记得自己分明告诉过林木他家住在哪、怎么走,时奚惟想新年间他们肯定有好多活动,一想林木不带他,不禁暗暗有些生气。
大年初五是时奚惟的生日,过年期间医院领导排了轮流值班,家里就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时妈妈一早去供销社买了蛋糕,中午烧了几个好菜,不过在时奚惟,吃的也是索然无味,每年的生日都是如此便没了趣味。
“妈,我能把这蛋糕拿去跟我同学一起吃么?”
时奚惟想带着蛋糕去找林木,反正他是知道林木家的车铺在哪,林木不来找他玩,他就去找林木好了。
“行啊,给你爸留一块再去啊。”
“我就带一块儿去。”
时奚惟找来饭盒切了一大块装好,用网兜兜住放在饭桌旁边,打算吃完饭就给他送去。
林木家很好找,纺织一厂大门的右手边有一排平房,最尽头那间挂着“老林修车铺”木匾的就是他家。大年里街上没什么人,车铺没开门营业。门上闪了小缝,里面还有一层用来室内保暖的臃肿棉门帘。
时奚惟掀开厚重的门帘探头进去,屋子里没开灯,只有右边一扇窗户透着光进来,装设显得陈旧又昏暗。听到动静,有人开口问,“是谁啊?”
人声是从右边方桌后传来,时奚惟进到屋里,那人刚好坐起身来,时奚惟才看清方才他是躺在桌后那张旧木躺椅上的。
林木的父亲以为时奚惟是来修车的客人,赶忙趿拉着地上的棉鞋站起来,“小同学,是要修车么?”
“不,我,叔叔您好,我找林木。”
时奚惟机灵,看身型和五官,眼前这男人就是林木的父亲,他有礼貌的招呼着,“叔叔,我是林木的同学。”
林父显然是没想到大过年的会有同学来找林木,还是个一看就知道是体面家庭长大的孩子。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没有刻意想贬低自己孩子的意思,林家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以往来找林木玩的孩子哪个不是成绩又差又调皮捣蛋的。
林父有点疑惑又有点高兴,有这样的乖孩子来找他儿子,心里莫名有点沾沾自喜,仿佛叫林木的声音也有了底气。
林木从后屋出来的时候端了一口钢精锅,看到时奚惟站在外屋中间满是惊讶。落锅的时候把桌子碰了个响,挂着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怎么来了?”
林木过激的反应让时奚惟十分尴尬,看来林木并不想让他来。
林父慌忙打圆场,“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同学来找你还不好啊,小同学快坐。”
时奚惟手足无措,林木调整了心态,缓和下语气,搬了个凳子给时奚惟,“你怎么找来的?”
时奚惟束手束脚的坐下来,“我以前听你说过,这很好找。”摸着手里的饭盒又赶忙站起来,递给林木,“过年了,我想给你送这个。”
“什么?”林木拨开网兜,把饭盒拿出来放在桌上,打开来蛋糕的形状被压得有点滑稽。
“呦,这么一大块奶油蛋糕啊!”林木的母亲这时候也端着菜从后面出来,看着一大盒蛋糕又问时奚惟,“小同学你吃饭了么?”
“吃过了。”时奚惟小心翼翼的看着林木回答,他能微妙的感觉到林木情绪稍有不悦,心里有点发憷,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你就为了送这个来的?”
林木的嗓音有些喑哑,可能是感冒了。时奚惟点点头又摇摇头,诚惶诚恐的样子突然让林木心疼。
没放假的时候时奚惟就央求过他,要他寒假一定要去找他玩,他一直都记得。不巧的是还没进正月他们一家三口就回乡下去准备祭扫拜年,过老家过完年前两天才回来。没缓过劲儿来,时奚惟就来找他给他送好吃的,他心里是高兴的。只是,林木守着那点自尊,最不堪也不愿将破落的家境示于时奚惟面前,越是在乎越是这样。
想着时奚惟记着他,林木自责于自己的狭隘,后悔刚才那生硬的态度和语气,不免软下心来,哄着时奚惟说,“蛋糕我等会吃,你先把外套脱下来,屋里暖和。”
时奚惟听话的脱了外衣,林木家要吃饭,他又赶紧背对换了个方向坐。
“小同学再吃点吧,粗茶淡饭,你尝尝。”
林木的母亲比他妈妈精瘦许多,说话却很温柔,“外头冷,尝尝阿姨烧的汤。”
时奚惟看着钢精锅里浓稠的菜汤冒着热气,又是他没见过的吃法。其实心里很想尝一尝,却又怕惹得林木不高兴,赶忙摆手推辞,说他自己吃过了。
林家父母比林木还热情,林木盛汤,想亲自端给时奚惟,却被他爸晚了一步。
“给同学,喝吧,这是我们乡下的做法,你尝尝。”
时奚惟看见林父的手,常年修车粗糙又宽大,大拇指甲的缝隙里因为长期给车链上油而显得乌黑油腻,可就是这样一双看起来不太干净的手殷勤的捧着大口瓷碗,碗里的菜汤散着香气,非但没有让他觉得恶心,反而让他的心头又是一暖。
时奚惟偷偷地瞄一眼林木,冲他笑笑就接过了叔叔手里递来的碗。
小小的啜一口,满口咸香。时奚惟让林木给他一双筷子,拨拨碗里的菜,里面下的料可不少。海带丝、豆皮丝、面筋丝、鸡肉丝、鸡蛋皮、青菜叶、花生米、小茴香,汤是鸡汤,又搅了面水挂过芡,浓稠度是汤又是饭。
时奚惟问林木,“这汤叫什么?真好喝。”
“好喝啥呀,这是乡下的东西,过去穷没有米,就把家里有的都兑在一起煮一锅,能填饱肚子就是了。”
这话是林木的妈妈说的,说了由来没说汤名,林木补充道,“这叫油茶。”
“油茶。”时奚惟点头念了一遍就不说话了,埋头吃饭,林妈妈又在一遍招呼,“慢慢喝,喝完再来一碗。”
时奚惟的肚子实在装不下第二碗,林木看他吃完了,就说带他出去玩一玩。两个人出来后,时奚惟扭扭捏捏问林木,他是不是生气了。林木伸手给他把围脖往外套里塞塞,回答他开始有一点现在不气了,时奚惟就笑了。
林木问时奚惟想去哪儿,时奚惟想了想,决定去公园爬山。用年假去爬山的人不少,比起他们爬爬停停,林木带着时奚惟几乎是一口气上到顶又一口气下来,不带停歇的两个人到了山脚下才开始觉得累。时奚惟的体力不比林木,在公园的湖边找了个有桌椅的小卖铺歇歇脚。
“奚惟,这里是要买他的东西才能坐着休息的。”林木看看周围小心的提醒道。
“嗯,你看看你喝什么,我喝汽水,我妈平时都不让我喝汽水。”
时奚惟清楚林木的敏感,对他笑的乖巧,“今天你请我去你家吃了饭,带我爬山带我玩,现在换我请你喝汽水。”怕林木多想,时奚惟接着补了一句,“哥,你下次也要请我啊。”
林木看他笑他一脸孩子气,跟着真诚地应他,“好。”
时奚惟让老板送瓶起子来开了两瓶汽水,大冷的天一大口下去,胃里冰爽的冒泡,打嗝个,笑了。林木喝的比他慢,这东西他不常喝,他家的经济不允许他用额外的零用钱去消费过多的饮料。
小瓶盖有时在林木右手里转来转去,有时被他规矩的放在右手边。时奚惟说到这个汽水不及时喝完会跑气的时候,他竟然拿起小盖子又把它盖回瓶子上。时奚惟哈哈大笑他傻气,林木挠挠头跟着赔笑,把瓶盖拿下来喝一口,再盖上去。
时奚惟觉得林木认真喝汽水的样子很好看,怕起水跑气又认真把瓶盖改回去的样子同样很好看。时奚惟想,林木这个样子,他又会记他很久。
怕林木有负担,喝饱休息足,时奚惟才跟林木说,“哥,今天是我十五岁生日。”
林木果然又是惊讶,“你怎么不早说,我什么都没能给你……”
时奚惟比林木矮大半个头,他试着学大哥的样子去揽林木的肩膀。
十五岁的时奚惟笑容灿烂,“今天我特别开心,林木,谢谢你。”
那年开春迎来了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学后教室里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想接着往上读书的好学生为了能进好高中加倍努力做中考最后的冲刺,而成绩不好、家里经济又不允许的一些孩子就开始多方打探、另谋出路了。
时奚惟经常能从孙航、李东几个人口中听到他们不读高中要去读技校了,学个好技术比读高中吃香。没过两天,他们又改主意了,连技校也不要读了。马上各大厂矿夏季招工就开始了,能聘到工厂里上班就能于抱了个铁饭碗,直接就能开工资,在厂里也能学技术。总而言之,他们的计划是三天两头变,教室里一下课就听他们叽叽喳喳讨论的热火朝天。林木说的不多,时奚惟却能感觉到他在关注这些招工信息,。
这种氛围从三月维持到了五月,期间倒确实有几个同学陆续解决了辍学后的工作问题。尽管没听林木提过他的情况,但是从他上课的状态时奚惟隐隐约约的预想到了林木可能会辍学的决定。以前林木再学不会,上课还是会做笔记,现在林木来上课倒像是打发时间。
一个闷热的下午,头顶的风扇“吱吱”转的让时奚惟心烦。林木正用小刀刻橡皮章子刻得专心,时奚惟实在憋不住了,用胳膊肘捣他。
“你是不是也去工厂招工了?”
林木握着小刀一愣,然后被窥透秘密一般羞涩的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还打算等招上了再跟你说呢。”
自己的猜想被落实,时奚惟无力又生气。分明是别人的人生,他却像自己的未来被折翼一般难过,又说不出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归根到底也不知气林木什么,只得暗自在心里跟他较劲,自己生闷气。
林木看他不说话,小声的叫他两声。他叫他名字,时奚惟更烦。挪挪屁股坐的离他远一些,低头写题不想跟他说话。一连几天,时奚惟都当林木是透明人,上学来了,上学走了,一句话也没有,陌生的像路人。
林木不知哪里触了时奚惟的逆鳞,让他这样子远离自己,心头亦是低落了好几天。时奚惟是花店里养的精致的花,跟他这种路边风吹长大的野草不一样。他们本来不是一路人,然而时奚惟却对他好,说喜欢跟他玩的那些话,林木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珍贵的存着奉若珍宝。他喜欢时奚惟这个朋友,又害怕失去这个朋友,所以他们刚在一起玩的时候林木经常有患得患失的感觉。现在时奚惟突然不跟他亲近了,他不是不难受。那种伤心比心里压了百斤石头还要沉重,不只友情,那里面还有自尊。可是他也没有勇气去质问时奚惟为啥不跟他好了,他怕时奚惟因为他辍学去打工而瞧不起他,更怕时奚惟说出他们不能再做朋友那种话。
林木参加了纺织一厂的招工,纺织厂招收的女工多,男工紧俏。林木胜在外表出众,身体健康,强壮硬朗。再加上他家在纺织厂门前住了那么些年,来来往往来修过车的老工人谁不知道林家修车铺的孩子性格稳重又能吃苦耐劳,这才让他冒尖出来。
去体检那天上午林木没来上课,时奚惟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心里像长了茅草一样。在赌气的时奚惟拉不下脸来去问孙航他们几个林木去哪了,只能暗自祈祷林木不要不辞而别以后再也不来学校了。
内心挣扎了一上午,中午放学时奚惟实在忍不住了,回家的路走了一半又改道往林木家去。林家的修车摊子摆到了门外,林父看时奚惟来了,赶忙招呼林木出来。
林木对时奚惟这次来访依然显得木讷,让他进屋时奚惟不进,只要他出去,说两句话就行。林木回屋一趟取了东西,又跟时奚惟出去了。
路上下班的工人很多,自行车铃铛按得叮铃铃响。
“你以后会跟他们一样么?”
“啊?会吧,不过我家太近了,不用骑自行车。”
林木实话实说听起来却像个冷笑话,好几天没说话彼此都有些尴尬。
“奚惟,你生气了么?”
时奚惟走在前面,林木看他点点头,心尖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抽的手指头尖也麻。
“对不起,我……”
“前几天我挺生气的,虽然我想我们可能不会读一所高中,但我没想过你会不念了,再去招工。我从小到大就没想过只念完初中就出去招工。”
林木听到这话一阵无地自容,就像时奚惟刷了一巴掌在他脸上,果然是瞧不起他么。
“但是,这两天我发现我错了。前几天我一直在纠结这个却忘记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我不该把我的想法施加在你身上,也许比起读书来,进工厂学技术更适合你,你那么能干,学东西又快,还能吃苦,你一定是在走你认为更好的路。”
林木抬起头来,这番话又让他感动,想不到说什么,只问时奚惟,“那你还生气么?”
时奚惟摇摇头,下面的话虽然羞于启齿,时奚惟还是坚持说完,“我不是生你的气,是生自己的气。我不想和你分开,一想到我在读书学习,你却在工厂里干活,我就很难过。我见不到你,也不能和你说话,也不能一起玩……”
时奚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干脆低下了头,对啊,他生气是害怕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林木走到他跟前顺顺他的后背,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分明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满到要溢出来。
“我害怕我去工厂做工,你会看不起我。”
“哥,你别怕,我不会看不起你。”
林木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他的橡皮章子,他仔细的刻了四天,刻了六块橡皮才把时奚惟的名字刻得漂亮工整。临毕业了,他没什么能给的时奚惟的,这橡皮章子就是林木能给他的最好礼物。
对的、错的,时间是验证选择的最好利器。
时奚惟顺利地考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到了新的学习环境,在一众佼佼者中,时奚惟依然坐到了领头羊的位置。
林木成功的进了工厂,像时奚惟说的,他踏实肯学、为人有礼,厂房里负责带辅助工的老师傅十分器重他。
那个时候看,两个人的选择都是正确的。
林木发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是十五块钱,那种自己挣钱的喜悦溢于言表。拉着时奚惟直奔公园,在他们上次喝汽水的地方兑现那时的承诺。
凭本事吃饭,明白了手艺就是资本,林木的技术就学的更扎实,奋斗也有了动力。工人们努力工作,厂里效益好了,工资福利也随之增长。林木干到第二年的时候,月工资长到了二十。一个月多五块钱,他就能给时奚惟再多买几瓶汽水。他知道时奚惟不稀罕这几个钱,但时奚惟想喝的时候,他能给他买,林木这就满足了。
时奚惟上学,林木上班,两个人平时并不多见面,经常隔着十几、二十天才能见上一回。林木很少去学校找他,现在时奚惟身边的那些同学和初中同学不一样。在市里三中上学的学生都是好家庭的孩子,林木怕他去找时奚惟,被他同学看见了笑话,给时奚惟丢人。
可是涨工资的时候,林木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的雀跃,跑去学校门口等时奚惟。
林木刚下班,从厂房出来还穿着工作服,藏蓝色的长衣长裤是八十年代工人制服的标志。林木这一年快二十了,五官长开后越发俊朗起来,他个子高,又穿这样一身显眼的衣服,站在校门口人群里特别好认,时奚惟一出来就看见他了。
进了高二学习紧张起来,离他上次见林木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时奚惟开心坏了,也不顾一起走的同学,几乎是一阵小跑跑到林木身边。
“林木,我好久没见你了。”
时奚惟抱着林木的胳膊,隔着衣服他感觉到林木的手臂的肌肉似乎又结实了一点。
林木喜欢时奚惟的亲昵,却还是怕在那么多人面前给他丢脸,哄着他说,“快松开,你同学看见该笑话了。”
时奚惟才不放手,“你又高又帅气,笑话什么呀。”
林木拿他没办法,眼瞅着和时奚惟一起出来的两个同学就走过来了。
“时奚惟,这谁啊?”
“我哥。”
还是那句话,班里谁知道时副院长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两个同学扫扫林木身上的工作服,左胸口印的“纺织一厂”四个白色小字特别清楚,不知道这是时奚惟从哪冒出来的哥哥。
“别听他胡说,我是他初中同桌,来看看他。”
林木笑脸相迎,这话却说的没什么底气。两个同学意味深长的看了彼此一眼,跟时奚惟打过招呼嘀咕着走了。
林木尴尬的挠挠头,时奚惟拉着他边走边说,“你别理他们,他们就那样。林木,你一点都不比他们差,你比他们不知道强多少倍。要不是他们家里花了钱托了关系,以他们的成绩连这个学校一只脚也迈步进来。真的,你特别棒,别在意他们好么。”
林木笑,在他的工作岗位他总是无比自信,可是一到了时奚惟的世界,林木就又变回原来那个林木。好在时奚惟喜欢帮他找自信,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奚惟,我涨工资了。”林木拍拍裤子口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有自信的。
明显对这个事情,时奚惟也同样激动,“真的?涨到多少?”
“二十。”
“太好了,哥,那就多给我买两瓶汽水,还可以再买四个梅花糕么?”
林木有工作之后,时奚惟从来不跟他客气。他了解林木,如果他客气,林木会没有安全感,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
时奚惟每个月大吃林木一顿,再过了半年到春天的时候,林木工资里每个月又多了一块五毛钱的分红,碰巧周末轮到林木休班的话,他就带时奚惟去玩。
彼时时奚惟已经高二下,学习时间紧、任务重,他跟林木出去玩偶尔会被认识的人撞到,学话去他父母耳边。说是总看见时奚惟跟纺织厂跟前修车铺的儿子玩在一起,言语话头的意思就是身份地位有悬殊的人,少沾为妙。
林父说话也是拐着弯,倒是吃饭的时候耳提面命过几次,让他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玩心收一收之类的。时奚惟对学习心里有数,其他的也权当没听到,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南市郊有一大片地表塌陷形成的水域,那两年政府出面整治,建成了一个湿地公园。春天的时候林木听厂里的工友说,公园已经建成了七七八八,早期开放试运营不要门票,倒是个不错的踏青去处,想着等时奚惟哪天不上课好去玩一玩。
挑了个日子,林木从他家车铺里借了两辆客人修好还没取走的自行车,各自背了个水壶,骑行去了南郊公园。
两个人骑骑停停走了两个钟头才到地方,时奚惟没来过,跟着林木身后又觉得林木也不像来过的样子。
“你以前真来过这?”
“来过,初中跟孙航他们来游过泳。这塌陷湖还是湖,可这陆地现在搞得漂亮多了,以前是枯草丛,长得可高了,到这!”
林木在膝盖那比划了一下高度,眼前这一片水域看不见尽头似的。离他们近处的岸边漂着几条木船,远处的湖面被下午的太阳照得波光粼粼,看不清到底有些什么。
两个人推车子沿着依水而铺的水泥公路往前,林木颇为新鲜,“以前可没有这样的路,全部都是枯草丛。”
时奚惟想他们来的时候是秋天,现在这个时节小公路两旁的青草地嫩绿生鲜,政府绿化的时候肯定洒了很多花种子,草地里小花开的正鲜艳。
结伴来这里踏青的人不少,他们往里走一点就迎面碰到游完出来的人群,年长一点的游客好心提醒他们,“小伙子把车子骑上吧,里面可深哩!”
时奚惟骑得慢,这湖边见了不少亭台楼榭。林木先骑到前面去探路,十多分钟才回来。
“前面有个桥,建得可抖了,车子得推着才能上去。”
“大么?”
时奚惟执着于前面那个大叔嘴里的“深”,林木喝口水,用衣袖抹抹嘴巴,“大,前面人说里面有好多个桥呢,我才骑到第一个桥。你看这个塌陷湖有多大,这公园就有多大。”
时奚惟来了精神,催促林木快点别喝水了,他好骑去看看到底有多大。公园果真和路人说的,他们骑过了第一个桥,后面又过了两三个桥。越往远处人越少,速度蹬的快起来就像脚下生风,遇到下坡好似飞了起来。
他们尖叫,爽朗的笑,有水有木,绿草鲜花,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是暖的,几十年后这是时奚惟人生中最鲜活的记忆。他和林木躺在草地上,太阳晒得他们眼睛都睁不开,累了就睡一会儿,醒了聊会儿天。
“林木,你上班有人欺负你么?”
“没有,我这么结实,谁敢欺负我。”
“真的没有么?”
时奚惟侧过身,用手枕着耳朵,“我听我们班同学说,工厂里经常有打架的。”
林木伸手来拨拨时奚惟眼前的刘海,“工作之后的关系虽然没有同学那么简单,但是每个人有自己的处事原则,人人都克制一点就不会有那么多冲突了。”
“那你呢?你们厂里有人跟你过不去么?”
林木想想,“我班上有几个小伙子干活总偷懒,我说他们也不听,这算不算跟我过不去?”
时奚惟皱眉头,“那么坏,那你会跟他们打架么?”
林木躺平,笑意轻松,“不会啊,他们比我小,我又是班长,他们偷懒那我就多些做好了。”
“也对!”时奚惟跟着也笑出来,“他们一定很讨厌你,把你当成领导派来的监工,就像以前孙航和李东他们讨厌我一样。”
林木听他这么说赶紧又支过身来,“他们哪讨厌你,别胡说。”
时奚惟慢慢睁开眼睛,阳光刺眼,他眼前好像盖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黑纱,嘴角却笑得很开,“我刚坐到后面的时候,他们不是围攻我呢么。”
“乱说。”
“没人讨厌你,我们都喜欢你。”
林木看着时奚惟用手指揉揉眼角,渐渐适应了光线的时奚惟眨了眨眼睛,他笑起来真好看,鬼使神差的,林木就把唇落在了时奚惟的脸颊上。
被亲过后的时奚惟直直的注视着林木的眼睛,看的林木心虚,眼神闪烁。
时奚惟背过身去,静静地在心里消化林木那个轻轻地吻。
“对不起,奚惟,你别生气。”
林木后悔了,心脏跳的厉害,在时奚惟身后好声道歉。他是喜欢时奚惟,可他刚才一定是疯了才会去亲他。时奚惟该怎么想,如果骂他变态,再也不跟他说话了怎么办。
“你生气了么,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不该亲你,奚惟,对不起。”
“奚惟,奚惟要么你打我吧,嗯?”
林木开始轻摇时奚惟的胳膊,时奚惟用手背按住抿着的双唇坐起来。林木像犯了错的孩子低头跪在他身边。
“哥。”
时奚惟喊他,林木抬起头,是真的害怕了,眼睛里蕴了一层光。
“林木,你喜欢我么?”
林木不敢回答喜欢,也不会说不喜欢。
沉默中时奚惟却轻轻凑上去,在他耳边小声言语,“我喜欢你,也喜欢你喜欢我。”
林木的眼神里透出惊恐,时奚惟拉拉他的手,笑容自信,“哥,你别害怕,我知道你喜欢我的。”
这天之后林木就有点弄不清状况,是他先亲了时奚惟,可时奚惟却说喜欢他。虽然他也特别喜欢时奚惟,但是他们俩都是男人,时奚惟那么好,林木担心时奚惟是一时糊涂才说了那样的话。林木在工厂线上经常想时奚惟想的走神,时奚惟更是越来越想粘着林木,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凭着情感本能摸索着一起往前。
时奚惟的感情陷得很深,他的思维清晰,并不认为那是突兀而来的错觉。他对林木感情像筑起的沙堆,一点一滴都拍的紧密实在。可无奈于无论时奚惟多坚定,依然给不了林木所需的安全感,这就逼得时奚惟更是控制不住想见林木的心。见一次,林木就踏实一分,时奚惟就更坚定一分,如此而来,无异于饮鸩止渴。
时奚惟经常去林木家附近等他,渐渐地工友和邻居都知道林木有个小兄弟黏他黏的厉害。传到时家父母耳朵里,就变成时奚惟最近怎么总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工人厮混。
省卫生厅要在临市的附属医院建立全省第一个心内科实验室,时奚惟的父亲是省里准备组调的重要人选之一。时父好面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当然不能再让儿子的那些流言蜚语影响自己。何况过完暑假时奚惟就要升高三,好话坏话说尽了,暑假伊始就给时奚惟下了禁足令。
每天下午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都是时奚惟他爸设计好的。工厂六点下班,他爸给他安排的活动时间是下午四点到五点。尽管有诸多不满,时奚惟也没怎么有胆量忤逆自己的父亲。
林木问时奚惟为啥被禁足,时奚惟轻描淡写掩去了他的原因,只告诉他自己要升高三,他爸让他多用功,刚恢复高考没几年,学校总是不好考,医学科分数又是最高的。林木知道时奚惟以后是要做医生的,考大学他不懂,但时奚惟要好好学习他是听的明白的。
林木八九天才有一个轮休,时奚惟不敢再喊他出去,生怕有熟人看见告诉了他爸连这一个小时都没收回去。在菜场后面一条街有个废弃的体育场,市里盖了新体育场以后很少有人去那里锻炼了。等林木休班的时候就来这里等时奚惟,他们有时候跑跑步,有时候耍耍单双杠。旧体育场里以前给运动员换衣服的小平房也没拆,夏天太热没处去,不锻炼他们就坐在里面说说话,好歹也是个能蔽日的阴凉处。
“不知道我爸会禁我多久。”
时奚惟既对他爸不满,又对他和林木只能这么偷偷摸摸相处有种着急。这小平屋里空空的只有一扇毛玻璃窗,时奚惟推开它透透气,屋外有一棵大槐树。树荫盖住了小屋,里面才得以阴凉舒爽。
“过完暑假就好了,你每天学习累不累?”
林木安慰道,两个人靠着墙席地而坐,时奚惟把头靠在林木肩膀上。
“我爸要是这次被调走了,等明年我高三毕业,我妈也得跟着去,我家就得搬去临市。”
“我不想让你们搬走。”
林木有点激动的抓住时奚惟的手,时奚惟回答他,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就算不搬家,明年我去读了大学也还是要走的。咱们市里只有一所师范,没有医学院的。”
林木失落极了,喃喃自语,“是啊,上大学也会走的。”
时奚惟抚摸林木握住他的手,和时奚惟纤细嫩白的手指不同,林木在工厂干了两三年,手黑了也粗糙了,时奚惟按按他的手指,抬眼跟他说,“不过我会回来的。”
林木问他,“回来干吗?”
时奚惟又把头靠下去,蹭林木的胳膊,“读完书,我回来这里当医生,你在工厂上你的班,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时奚惟说的不像动听的承诺,就是个平铺直叙的陈述句。
“你爸妈不会同意的……”
林木说话永远都欠点底气,但是没关系,时奚惟攥紧和林木交握的手,“会的,等我能自己养活自己。现在还不行,但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林木觉得自己特别窝囊,什么都不比时奚惟好,有时候还得时奚惟给他勇气。可他都这么没用了,竟然还是喜欢时奚惟。每次时奚惟说这些话,他就特别想哭,为时奚惟给他的感动,也为自己的挫败。
时奚惟太懂林木内心的敏感,他主动去亲亲林木,林木揽住他抱了很久,久到两个人腿都坐麻了,林木又问他,“奚惟,你真的会回来吗?”
时奚惟把头埋在他怀里,隔着衣服回答他,“嗯,我会回来的。”
原本时奚惟预想的两个月解禁计划到了开学也没有叫停,时奚惟他爸的人事调令发下来了,等两个月那边实验室一旦落成,他就要去临市上任了。时副院长每天在家里三令五申,叮嘱老婆孩子千万别在这期间儿给他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另一方面进了高三学习时间紧张起来,时奚惟真是忙到没有时间玩,每周和林木在旧体育场约定的短暂见面,则显得更加弥足珍贵起来。
再观林木一边,近况也不甚乐观。早前他班上有那么两三个工友爱偷懒,干活粗心大意,林木是小班长,批评过他们几次。几个人烦他,说他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看不惯他管东管西的样子。
最近一次,林木抓着他们在厂房里偷偷吸烟。他们是纺织厂,是最禁烟的地方,厂房里的织布全是易燃品,一旦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几个人叼着烟正在拐角里吞云吐雾,听到脚步声吓得赶紧让掉、脚踩,还呛得连声咳。毁尸灭迹的时候一看是林木,心里更是不爽,嘴里不干净,开始骂爹骂娘起来。林木看他们先是违反厂规在前,后又脏话连篇的问候他全家,自然脾气上来了,跟他们起了争执。他们早日里就想找林木的茬儿,这次碰到机会了,三个人骂着骂着就对林木动起手来。林木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撩开膀子跟他们打起来。
几个大男人打架,给厂房里的女工吓得不轻,只有上了年纪的两个女工大妈敢上前去拉架,也抵不过几个年轻小伙子的气头旺。等另外两个车间的机修组师傅赶来,才把他们混战的一群人拉开。
林木再强壮也挨不住三个人打他一个,脸上身上都挂了彩,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虽然比起林木被“毁容”的脸,那三个小子脸上倒是干净的多,但多亏于工友私下拉的是偏架,他们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混乱中也是被林木踢了好多脚。
带男工的总师傅来了,得到消息的厂长也来了。早有人看不惯那几个来厂里混子日的工友,年纪轻轻整日里却不学无术,在厂长来的路上就把刚才他们在厂房里偷吸烟,被林小班抓住恼羞成怒就动手打人的过程报告给了厂长。
现在一群人围着他们四个,厂长大发雷霆,当众就处罚了几个人。介于李永新三人违反厂规,偷偷在厂房吸烟,又聚众在厂房斗殴的行为,给了三个人警告处分,下次再犯就直接辞退。而对林木也没有偏袒,身为小班长没管好自己的兵,还跟他们一起打架,厂长也让师傅摘掉了他小班长的头衔。
无规矩不成方圆,厂长这么做也是一种杀鸡儆猴了。这之后一个月,厂房里真是太平多了。只是林木和李永新几个,经这个事之后彻底结下了梁子。虽然彼此不再说话,指桑骂槐、口头语满天飙的情况也变成了常态,林木多少次想还嘴,又告诫自己忍了下来。
林木的脸上的瘀伤养了二十多天也没消尽,时奚惟从家里给他拿的消炎药也不知道派没派上用场。
时奚惟用指腹摸摸他的脸,心疼的说,“看样子还得几天才能好透。”
林木拉过他的手,“没事儿。”
不放心地又问,“奚惟,最近有没有奇怪的人去找你?”
“没有。”时奚惟摇摇头,他的注意力明显还在林木的脸上,林木被破了相,时奚惟比他还可惜,“那帮小子也真是,打人不打脸不知道么。”
一提到李永新那几个人,他就脑仁疼。林木一把抱住时奚惟,把重量倚在他身上,想短暂的歇一会儿,“让我抱一会,上班真累啊。”
时奚惟顺顺他的头发,好言哄着,“哥,你辛苦了。”
两个人在小平屋里给内心疗伤,全然没注意到屋后在树影的遮蔽下,躲在毛玻璃缝里偷窥的一双眼。李永新恶心地买了一句“我操”,呸了口唾沫,转身走了。
当一个人怨愤你的时候,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挖你的老底,探你的隐私,揪住你最不堪的东西,不放弃任何一个可以攻击你的机会。
李永新跟踪林木是事实,他起先也就是想抓林木的把柄,而意外窥探到林木和时奚惟不寻常的关系,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收获。这个把柄太大,有违人伦。
林木不知道李永新是怎么注意到时奚惟的,等李永新开始用时奚惟攻击他时,林木才意识到他已经把时奚惟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倘若他和时奚惟的关系爆出来,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工人顶多工作没了,城里呆不下去他就回乡下种田去,苦日子过惯了他不怕。
可时奚惟要怎么办?
他是有身份的人家,他连18岁都不到,还得考大学,以后还要当医生,那是跟他截然不同的人生。毁掉时奚惟的人生,谁赔得起?
林木一想到这些就勒令自己必须得平静下来,李永新越是拿时奚惟激他,他就告诫自己越是要沉住气。他跳脚就等于坐实他和时奚惟的关系,那就中了李永新的全套,达到他喜闻乐见的效果。而另一面,背着李永新的时候,林木也确实心虚不已,想扳倒李永新的想法日益浓重。
李永新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隔几天就从厂里偷点边角布料拿出去私卖这事儿从前林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两个人闹成这样,林木耍了心眼,布置了陷阱,搜了证据,匿名举报,厂里头一举抓李永新个现形。
他们厂是国有企业,厂里的一针一线都是国家的。偷厂里的东西就等于偷国家的东西,偷国家的东西出去倒卖敛私人之财,再加上上次吸烟斗殴的处分,李永新当场就被厂里开除了。
厂里的祸患被驱除出厂,很多工友都道大快人心。林木表面平静,内心却波澜汹涌。若不是李永新咄咄逼人,他绝不会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断他饭碗。如今人已经被开除,他们不在一个厂了,他只希望李永新能忘了和他的过节,不要再揪着他不放。
如今看来林木那种想法多傻,他简直是被蒙了心智,太过急功近利做出的一定是错误的判断。李永新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尤其被开除之后那几日,他活的像个丧门犬,新仇旧恨是一定要找林木讨回来的。
想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他的命门下手,林木的命门就是时奚惟。
古来都说秋雨冷绵,那一天的雨却来得急骤猛烈,淋得人个措手不及。
时奚惟还没走到菜市场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他没带伞只好加快步伐一路跑到体育场,到了小平房他已经浑身淋了个净透。林木还没到,不知道他带没带伞。时奚惟一边往外张望着,一边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拧干水。
远远地不见人来,却有人一脚踢开了半掩的门。
即使过去很多年,时奚惟都回避去回想那晚发生的一切。
进来的那个人浑身滴着雨水,周身戾气的逼他走进,颓丧的一嘴胡渣,脸上的肉腩看起来那样猥琐。
“时奚惟。”
李永新逼着时奚惟一步步退到墙角,话语中带着轻佻和狠毒。
时奚惟被这来人摸不清状况,一个雷声打下来,他猛然一激灵,推着那人的肩膀抵住他在往前,“你是谁,跟我找什么事儿。”
两个人身高差不多,时奚惟却瘦的像根排骨,推搡间显然李永新的力气更大些,他一身手捏住了时奚惟的下巴,“李永新,李永新听过么,林木那个孬种一定跟你说过我吧。”
这名字时奚惟当然听过,他一个巴掌拍开李永新的手,“滚开。”
李永新一把拽过时奚惟往墙上一推,水泥墙蹭破了时奚惟的脸。时奚惟恶狠狠的看着他,李永新上去又是一拳,时奚惟一脚踹向他的腿,两个人在墙边厮打起来。
力量的悬殊使时奚惟被李永新压在身下,李永新骑在他身上,喘着粗气钳制住他的手,,操着狠毒的语言,骂的尽是不堪入耳的话。“你们不都是喜欢男人么,我也是男人,时副院长的儿子让我操一下试试,嗯,怎么样!”
说话间就去撕扯时奚惟的圆领衫,埋头就在他身上乱亲乱咬。时奚惟拼命扑腾,贴身长袖已经被蹂躏的不成样子,背部在粗糙的地面磨出了血痕,还有殴打的伤痕,上身被强吻留下的淤青。时奚惟死命在地上扭动以来抵抗,李永新却像被鬼魂附体了一般疯狂。
又一道雷声打下,伴随着林木咆哮的咒骂,时奚惟觉得身上突然轻松了。
李永新被林木一脚踹在时奚惟的身边,两个人滚在一起,长久以来积压的愤恨一瞬间爆发了。时奚惟只觉得耳边轰鸣,眼前两人打得血肉模糊。
时奚惟一下子害怕了,扯着嗓子叫他们别打了,然而地上的李永新和他身上的林木根本听见他的哭喊。
时奚惟抱着腿哭了好久,久到他以为那只是一场噩梦,久到这场暴雨像没来过,屋外飘得的是绵绵细雨,久到林木身下的人再没了声音,久到林木知道已经犯下了无可救赎的错误。
林木浑身是伤,他从未这样累过,躺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时奚惟的哭声渐渐变得低啜,他跪着去林木身边,看到他眼泪流的更厉害了。
林木想抬手擦他眼泪,看到手指头上的血迹他放弃了,撑着身子让自己坐起来,握着时奚惟的手,在他耳边说,“你别怕。”
时奚惟跪在那拼命的摇头,林木勉强站起来找到时奚惟刚进来时脱下的外套,把时奚惟拉起来给他穿好衣服,抵着他的头轻声说,“我没力气了,只说一句话,奚惟你现在回家,这里一切都与你无关。”
时奚惟眼泪越流越多,抓住他的手比什么都用力。林木真的是没有力气了,他蹲下一点点看时奚惟的眼睛,他知道时奚惟不会听他说的话,只能甩开他的手,态度绝决,“好,你不走,我走!”
“不,哥,别丢下我。”
林木一把甩开时奚惟的胳膊,拼了力气迈开腿大步跑出去。时奚惟被吓傻了,回过神来迈腿去追,却已经追不上林木的脚步了。
时奚惟奔跑在雨中的街头,四下找不见林木的身影。他眼角有小块儿擦伤,是刚才在小平房的墙上蹭的,冒着丝丝血迹,时奚惟用外套的袖子抹一下,蛰的心里好疼。
时奚惟浑浑噩噩回到家,湿淋淋的抱着腿在沙发上发愣。他妈妈下班回来,看到这样儿子吓了一跳,叫他也不应。拿来干毛巾给他擦身子,拉开身上的外套才看见身上满身的伤痕。时妈妈心惊肉跳尖叫出声,时奚惟缓缓的说,“妈,有人想□□我,林木为了救我,好像把他打死了。”
时奚惟说的异常平静,时妈妈却一个趔趄碰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轰”的一声响,像雷声震得时奚惟顿时清醒过来。
“对,林木,我要去找林木。”
时奚惟挣扎着要去找林木,时妈妈抵在门前拼命阻拦,她说话都开始发抖了,还哄着,“妈妈先给你上药,换了衣服,我陪你去找。”
时奚惟一个劲摇头,“不行,我要自己找林木。”
“好儿子,妈妈先给你上药,然后咱带着干净的衣服,我再带着药箱,咱一起去找林木,行不行?”
时妈妈用手拍时奚惟的脸,时奚惟被吓懵了,一下清醒一下迷糊。他妈看他没有反驳,利索的找出药箱给孩子上了药,又换下他身上凌乱不堪的脏衣服。澡是洗不成了,赶紧找来吹风机把他头发弄干。
热热的风吹在时奚惟脸上,吹得时奚惟直流泪,抑制不住的哭出声来,“妈,我要去找林木。”
时奚惟妈妈没办法,只能打电话叫在医院值班的他爸赶紧回家。时奚惟他爸回来看到他这个样子,差点没掐死他。时奚惟声声念念着林木,他爸一拍桌子提着他的衣领,狠声狠语地告诉他,“找林木干嘛,他已经去派出所自首了!”
时奚惟不敢相信的看着他爸,他爸压着声音却压不住心里的火气,“看什么看,现在外面谁不知道那个修自行车的儿子是个杀人犯!平日里就告诉你少跟他混在一起,你看你干的都什么混账事!”
时奚惟捂住嘴巴,难以置信的摇头,“爸,你刚才说的什么自首,他自首什么?”
“你说他自首什么,去自首才能争取宽大处理!”
“他是为了救我才打李永新的,”时奚惟用拳头捶打着胸口,“是为了救我,他不是想打他的,是为了救我。我要去找他,去救他。”
时奚惟转身要走,被他爸一个巴掌甩在脸上,响声比下午李永新给他的那个太多。
“你疯了么!你凭什么救他,人是他打死的!你怎么救他,你说李永新要□□你,谁会相信你,你是个男人!你还要不要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时奚惟惊诧的看着他爸,“你不相信我?”
他爸不愿再跟他交谈,拖着他把他往屋里拉,时奚惟抵抗,歇斯底里的叫道,“对,他是流氓,他就是要□□……”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又是一巴掌。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能听见时奚惟妈妈掩嘴的哭泣。
再没有人说话,时奚惟也没了力气,一步一步往自己屋里走去。
那后来几天的事情,时奚惟也记不清了。
他爸给他开了医院证明,说他出水痘,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病假。他妈也请了假不去上班,专门在家看着他。
他爸来告诉他,李永新是被失手打在了太阳穴致死的。
他爸又来告诉他,派出所的朋友说,林木之前和李永新就有过节,在厂房里也打过架,李永新被开除也是他举报的。李永新心有不服,约他在非体育场谈判。两个人见面时又发生了冲突,打斗中,林木失手打死了他。
这些话他爸也不知道时奚惟听没听进去,他不关心外面是什么情况,时奚惟每天就在床上发呆,困了就睡。
十几天时间,时奚惟瘦了一圈,开始正常吃饭,也开始学习,状态很稳定,只是不笑了。
病假要结束的时候,时奚惟相当冷静的央求他爸,“你能安排我见他一面么?我保证不乱说一句话,我只有一句话要跟他说。见完我就乖乖回去上课,我读高三了,我还要考大学。”
时奚惟他爸再自私,也知道儿子的心结不打开,还是买了个大隐患。
林木的自首让案子早早有了了解,他现在收押在看守所,以他的人脉,想探视一下并不是那么难。
时奚惟去看林木那天还背着书包,他爸特意请了半天假陪着他,让他们见过面好送他去学校。只可惜时奚惟等了半个小时,林木却不肯再见他。
他早该想到的,那天林木让他走的时候,林木就猜到了他是不会走的。
所以林木才有机会说“你不走,我走”,他才有机会先抛开时奚惟,先一步去派出所自首,以免祸水沾到他身上。
林木做的这些,都是怕牵连到他,他那么多苦心,时奚惟都得一点一点理解他。
时奚惟拉拉身上的书包带子,从审讯室的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他爸说,“不等了,爸,咱们走吧。”
冬天的时候,时奚惟的爸爸调去了临市,升迁调任,诸多祝贺。
春天的时候,林木的案子被检察机关提审了,判决书下来,林木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夏天的时候,时奚惟考了全市第三,却背着他爸妈改了高考志愿,被本地的师范学校录取了。
那一年时奚惟十七岁,林木二十岁,那是一九八三年。
时奚惟他偷改志愿几乎和爸妈决裂,她妈在他高考后也随着他爸调任去了临市,留时奚惟一个人在这里。他们卖掉了原来的房子,逼着时奚惟念完大学离开这里。
时奚惟进了大学就开始找工,用课余时间给中学生补课,挣钱,存钱。
林木判了刑,离开看守所去了监狱,时奚惟再也不用求着他父亲给他找机会让他去探视。
只要时奚惟想他了,他就能自由的去探监,不用求任何人。
只是,林木从不见他罢了。
起初时奚惟一个月去一次,后来两个月、三个月,再后来就半年、一年。
时奚惟去的次数多了,连监狱看门的大爷都认得他了。
可惜,他却一次也没见到他想见的人。
一九八七年,时奚惟大学毕业了,他父母逼他回到他们身边,时奚惟不从。父母断了他的经济,时奚惟拿出四年找小工赚的钱,租了一间小屋,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一九九零年,时奚惟蛰伏了三年终于进了一所中学正式成了一名老师,才算是真正落住了脚。
他每年春天固定去看林木,在探监室坐上二十分钟,林木不见他,他是知道的。
狱警也认得了他,感慨于他的执着,每年帮他把他写的小纸条传交到林木手上。
春夏秋冬,一年一载。
二零零一年,千禧年新世纪,全世界欢腾,巨大的繁华中,有时奚惟和林木两个人的孤独。这是林木入狱的第十七个年头,时奚惟照旧写了个小小的纸条放在衬衫口袋里。他坐在探监室里,等着他的二十分钟过去。
可这次不是狱警一个人来了。
对面的人剃着平头,手上戴着手铐。34岁的时奚惟比17岁的时奚惟稳重了、硬朗了,而37岁的林木却比20岁的林木沧桑了、颓老了。
他们认识不过三年,再见面中间却隔了十七年,千言万语,竟开不了口。
“不值得,时奚惟,找个人好好过吧。”
二十分钟的对视,林木最后只说了这一句。时奚惟苦涩的笑笑,还是把准备好的小纸条拜托给了狱警。
林木头也不回的走了,时奚惟看着他的背影湿了眼眶。
狱警不胜唏嘘,把手里的纸条递给林木,“哥,我搬了新家了,三中对面新建成的小区里三栋一单元301,地址你记好,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林木把纸条揉一揉攥在了手心,仰面而涕。
二零零一年,时奚惟再去看林木,监狱里已经没有那个人了。狱警说他去年见过时奚惟没多久就提前释放了。想来林木见他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快出去了,所以才来交代他那句话,“不值得,时奚惟,找个人好好过吧。”
林木这辈子一共对时奚惟说过两次你别怕,第一次是他们刚认识那天,林木说“咱俩坐在一起,你别怕”,第二次是林木错手打死李立新那天,林木说“奚惟,你别怕”。
可笑的是,林木说着“你别怕”那两次,时奚惟都没有怕过,而这次林木什么也没说,时奚惟却真的怕了,第一次怕了,怕那个人就生生的消失,再也不见。
二零零二年,林木辞了学校的工作,他不想教学生了,一看到那个年纪的孩子,就会想到他和林木的十五六岁,时奚惟觉得他开始变老了。夏天他盘下了小区中心花园的小卖铺,时奚惟想,如果林木来了,不用找到家里,进到小区就能看见他。而如果他林木犹豫了要走,时奚惟在这里也能看见他,拉住他。
盘下店铺后,时奚惟又去了一趟监狱。他拜托那位熟识的狱警,见了在里面和林木关系好的一位。那位看着是吊儿郎当的样子,时奚惟却说话诚恳,“我知道你们的交情一定很深,那么多年了,他一定会回来看你。如果他来了,我拜托你给他带一句话,我辞了工作,在小区里开了个小卖铺。会一直在那,哪一天他累了,让他一定回来找我,我在那等他。”
这位里面的朋友知道时奚惟也是个痴情种,不管是愧疚、亏欠,还是爱情,有这么个人肯等这么多年,也是林木因祸得福的造化。
二零零三年,非典来袭,全国草木皆兵,街上许多的商家都关了门。时奚惟小卖铺里的盐和醋被抢购一空,小区里都没什么人出来活动了,而时奚惟的小卖铺依然每天早开晚收。
月升日落,期间又过了五年。
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时奚惟捐出了他去年小店一年的营业额。北京奥运会也开幕了,小区里的奥运热情也被点燃了,广场上的投影仪拉起来,全民一起看比赛,把他小店的生意也带起来了。
时奚惟感觉这一觉睡了好久,醒来陈荟茹却还在边上晃悠。
时奚惟用胳膊掩在眼睛上,刚睡醒的嗓音听来还有些性感,“荟茹你怎么还没走?”
“时伯伯,我才刚写完作业。”
时奚惟皱皱眉,“伯伯睡了多久?”
“四十分钟吧。”陈荟茹走过来弯下腰递给时奚惟三块五毛钱,“给,刚才有人买了个一块五的雪糕,还有人喝了瓶汽水。”
时奚惟蜷在躺椅上换了个姿势,越过陈荟茹视线刚好落在近处的白色塑料桌上。
桌子上放了一瓶没喝完的小雪碧,小瓶盖规规整整的盖在瓶口。
时奚惟的眼睛突然好涩,问荟茹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期待,“来喝汽水的也是个伯伯吗?”
“对啊,你怎么知道,他说他没喝完,不要给他收瓶子,他一会儿再来……”
这一年,林木四十五,时奚惟四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