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十四章 - 月落五丈 ...


  •   ------------(1)------------

      傍晚,关青愁倚帐边,仰望天边一轮斜阳,只觉日近长安远。

      忽见青副快步前来,抱拳道:“丞相有唤。”

      关青听了,忙敛起愁色,方要前去,又步子一顿,回身问:“还有何人同往?”

      “丞相只见青首一人。”青副答。

      这两日诸葛亮避众不见,关青并二三知情人,心中明白汉军处境一日危于一日,却只有暂时苦守东吴兵败的消息,以免动摇军心。

      此时得丞相单独召唤,想是密计终成,意欲相授。关青心里涌出些久违的喜意,也不及披甲,一抹青影背着夕阳,匆匆便向诸葛亮营帐赶去。

      丞相病情初有起色,不可让他多耗心神,以免伤势更有反复;只求一计稳住不败之势,一切可慢慢再说——关青心中这般想着,小心地揭开帘帐。

      却见帐中整洁宁静,诸葛亮一身庄重朝服,端坐于案前,眉间华彩如霞,毫无倦意。

      关青见他一扫病容疲色,心里又惊又喜:果然是丞相,甚么阵仗不曾见过,纵使魏军倾国来战,也必有妙计力挽狂澜!又知诸葛亮行军时,若无大事,鲜着华服;此时一身威仪朗朗,神采夺人,乍见之下,心也不由跳快半拍。

      “青儿可好?”正想着,却听诸葛亮问道。

      关青面上一红,心想自己只顾呆看,未及问候,倒让丞相抢了先,这可如何使得。忙道:“青儿见丞相神清气爽,自然喜悦不胜,不能更好。”

      诸葛亮含笑招手,令关青在身边坐了。又亲自斟茶两盅,放于案上。

      “亮记得青儿在学庐中时,便爱饮此茶,”诸葛亮举起一盅,“再尝一尝,看时隔多年,味道可还一如往日?”

      关青正待军机相授,闻得此言,不由一愣。双手接过茶盅,只见一片凝碧,盅不见底;低头轻抿,茶水入唇微苦,而喉头浓香萦绕,久久不去——可不正是那梅竹烈茗?

      忽尝此味,不由微微晃神。

      关青自闻《长河吟》而不得教习,便十分留意学庐课罢,竹林间偶然响起的琴音。果然不久,又有一日,诸葛亮独坐幽篁,将周郎旧曲一遍抚毕,斟茶半壶,且饮且思。

      关青便从竹后转出,笑嘻嘻地与先生闲话,一双眼睛四处转转,瞅一瞅这琴,又看一看那壶。

      清风拂面而过,裹着浓郁茶香。关青鼻翼微动,凤目流转:

      “先生曲子不教青儿也罢,茶水分一杯尝尝可好?”

      诸葛亮失笑:“不想青儿小小年纪,倒鉴得好茶。”抵不过小女孩儿娇声相问,便递过自己的盅,为她续上新茶一杯。

      “是竹叶的味道,”关青尝一口,觉出微苦,轻皱眉时,又觉喉头浓香满溢,绵长不绝:“但又有花香。”

      “不错,”诸葛亮温言,“茶叶便挑成都精竹嫩叶,尚不难得。水却珍贵……须以东吴江畔、冬雪凝梅时,集梅上雪化而烧滚,方能得此烈茗。”

      “江东冬雪凝梅?”关青惑然,只觉如此辗转,方成这小小一杯,煞费周章。

      “不过一求经年旧意耳。”诸葛亮轻叹道。

      身在江东时,与周郎朝夕共议,知他最喜以江边梅景佐茶——茶温而梅寒,青红相对,相映成趣。后来每每相思,便费尽心思集来东吴梅雪,兑以惯饮的竹茶,将一片追忆蕴于渺渺茶意,且为纪念……

      那时关青年稚,既品不出杯中重重真味,又不知先生心间旧日情仇,回看茶水色胜翡翠,似藏意极深,其色清贵,胜过蜀中青锦,不觉怔怔思索。日后留心,见先生每每只在琴后方将这茶独自品来,也便隐约知其珍贵。偶尔迎过去,撒着娇说要分一杯,待茶盅递了过来,却又笑笑不接了。

      自出学庐,关青未曾再见诸葛亮品饮这茶。军中事务繁杂,也逐渐将此庐中茶趣淡忘。此时忽然品得,记忆一层层浮上心尖,怀旧之余,却想起时值初秋,又在魏境,吴中冬雪何来?惊奇不解之际,口中只道:

      “多谢先生,此茶味一如当初。”

      二人相坐甚近,又各自前倾,不言语时,似能闻得彼此吐息纳气。关青看着诸葛亮柔和笑面,忽然觉得这笑容,似也如那杯中茶,隐隐有多重意味回旋。

      关青手扶茶盏,复又放下,正了正身子问道:“不知丞相此番要关青做何事?”

      诸葛亮低头,避过关青目光,欠了欠身,缓缓从案下取出一匣。

      ------------(2)------------

      关青看着案上匣子,奇道:

      “匣中是何物?”

      诸葛亮不言,只示意她将匣子打开。

      关青点头。伸手触匣,只觉匣面冰凉,纹理森森。小心揭盖,却见一抹粉光跃然而出,色泽似是熟悉;伸指去触,质地柔滑。再向里摸去,匣底压着一封信笺。

      关青将那粉物展开,不由一愣,随即认了出来。

      “这……这件衣裳,怎会在丞相这里?”

      她忆起这粉裳,自己数年前曾于江东夏末,穿过一日。那时她巧遇陆逊而深感郁郁,换回青衫后,便将它随手一掷,也不知丢去了哪里,从此再未见过。此时忽然执于掌中,只觉心头奇异,又新添一重。

      诸葛亮抬头看定关青,温柔道:

      “你换上给我看看。”

      关青不知究竟是何玄机,顿了一顿,只得抱裙起身,迟疑着说:

      “那……便劳丞相待关青回帐换来。”

      “就在这里,换罢。”诸葛亮道。他的声音愈发柔和,眼神却愈发坚定。

      关青又是惊讶,又是惶惑,眼见几缕青烟自檀香小炉中袅袅飘出,一颗心便也在空中飘荡不定。她虽是少年从军之人,于小节不如寻常闺女拘谨,但突然间要在男子面前更衣,却也大觉羞赧。想到天水城下,忽遇夜袭,也曾帐中解衣,以行金蝉脱壳之计;如今亦处险境,或是丞相有计,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百思不解,又不敢问,只得伸手向项间解去……

      换毕微微抬眼,见诸葛亮盯着自己,面上无可抑制地烧将起来。方才就这样在他面前更衣,也不敢与他对视,不知半赤的身子是否被他看去。如今身上苏绸丝滑,轻若无物,只觉仿佛依旧赤身露体,不由局促难言。

      诸葛亮缓缓起身,踱至关青身侧。

      关青面红耳赤,正自不知该如何是好,忽觉发髻一松,冠髻已被解散。

      青丝三千如逝水,自诸葛亮手掌中顺从地滑下,遮掩了白中泛红的面颊与细颈。

      那日关青在上方谷不敌司马昭,雨中散发,自视为奇耻大辱。此番忽然又被解髻,却是在丞相帐中;再想自己一身莹粉,哪里还有半分青首的模样,心中没由来地升腾起一丝惧意。

      “丞相……”

      诸葛亮也不答,只立在她身侧,长长凝视。半晌,轻道一声:“很美。”

      边说着,边慢慢向后退去。

      电光火石间,关青忽然看懂了诸葛亮神色中的古怪。帐帘密闭,而外边的残阳斜照荒原,也铺洒在关青身上。天边云彩浸润在即将消失的光华里,流溢出漫无边际的怜悯,和无可救药的哀伤。

      这便是令人心生怖意之处了。关青自入学庐始,从未被诸葛亮以充满怜悯与哀伤的眼神看过。即便是父兄逝世之时,他看自己,依旧眼神坚毅,仿佛在说:“莫急,还有我在。”

      正是这点,让她关青一介女子身,随军走到今天。自领青首之职,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独入敌腹、突围破阵,每每心生惧意,想到身后总有先生执扇带笑,便能奋不顾身、全力以赴。

      然而此时,对面人的眼神飘摇不定,好似年长的牧者,不忍直视祭台上的羔羊。面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似是对着关青,又似……在自嘲?

      关青的惶惑愈酿愈浓。耳边嗡嗡回想着那句“很美”,皮肤上的滚烫依旧,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

      诸葛亮背过身去:

      “我要你将此匣,送去司马大营。”

      ------------(3)------------

      关青呆立半晌,心中触碰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可能性。

      那念头如闪电般掠过脑海,蓦地一亮,转瞬而逝,刚好照出身前的深渊,却来不及让人看见身后可有推手几双。关青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觉说不出的害怕。忍不住发颤,抬头看了看背向自己的丞相,却无勇气将话问出。

      目光落回案上,那匣子像一只张开的大口,黑洞洞地静待着什么。

      摇摇晃晃地上前,伸手取出里面的信笺,拆开便看。

      诸葛亮听得信纸悉索之声,也不阻拦,任由关青将信拆开。

      关青抽出信纸,看了一遍。那是从小看到大的字迹,俊捷无双;自己曾特意撒着娇,托亡父求得“空青”一匾,悬于闺中高阁。然而此时短短一信,却难卒读,不敢相信上边字句,是他亲手写就。复看一遍,双手颤时,信纸无声落地。

      “这……便是丞相之计了?”

      诸葛亮点点头。

      “先……先生……”饶是关青身经百战,惯历风浪,陡见到信上内容,也不禁唇颊失色。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方要启口,却觉喉头干枯,声音难出。过了许久,方勉力道:

      “自年初以来,青儿心中已另有一人……先生可否,垂怜鉴察?”

      “呵呵,”诸葛亮垂头,笑声中似有落木萧萧。听她不由自主地以“先生”相唤,心中涌起一片学庐时期的温情,习惯性地迅速压制下去,却搅得心境翻腾。

      听得那一声苦笑,关青泪珠坠地,却被信纸吸收了去,碎裂得悄无声息。

      “如此看来……若当初我顺了众人之意,早与如今心上之人在一起……或可免去此灾?”

      关青自心里默许了姜维以来,对他暗自关心;又逢兄长不幸逝世,更逐渐将他视作亲人。只是战火未熄,她对外身为神秘青首,内心又难免有女儿羞涩,加之常年另有记挂,转性之初,即便偶尔流露出关切之意,立即又会加以掩饰,不欲令人猜得心意。

      因此这样一问,不敢相信是出自己口;然而此情此景,又不得不问。

      丞相之计如此,关青虽心沉湖底,却不免仍有一丝期望——隐隐地想起天水关下脱身而去,上方谷内剑底逃生,屡次逢凶化吉;此番又逢危急,或许尚有转圜余地?或许还有人可挽救危局?

      诸葛亮闻得关青一句“若当初”,终于回头,只见她目中垂泪,心中一阵秋风翻卷。

      …… …… ……

      “孔明,若当初是我来访隆中,见你可需三顾?”

      “孔明,若当初我在你未遇刘备之时,将你笼络至江东,或可就此并肩为友?

      “孔明,若当初……”

      那时周郎半醉半醒间地试探,唇边笑意,深深浅浅。

      自己又何尝没有一丝心动?

      然而君子辅国、始终从一,更惜天运不济,知己情难抵君臣契,殚精竭智,只为明主计、为苍生计、为天下计……知交一过,兵戈四起,若不视私心如无物,怎可全力以赴——周郎周郎,你又谈何如若,何谈当初?

      为家国之安危,废一己之私情——故技重施,痛彻肺腑……不仅如此,更有故人在萧墙之内,暗声冷笑。北魏秋寒穿帐而入,诸葛亮心中仿佛经年旧茧被人持刀割破,面上却平静如常,依旧不肯不显出一丝波澜。

      只轻轻道:

      “此计正出自姜维啊。”

      ------------(4)------------

      “看!天上月亮怎么猩红猩红的?”

      “我怎知道?从没见过……”

      “这深夜里看来,倒怪吓人的。”

      中秋方过,天气骤凉。因汉军动静全无,渭北司马大寨中连日寂静,此时恰逢夜景离奇,一轮血月遥挂天边,魏军众将士遂各自出帐围观感叹。

      司马昭却心有所念,无意观景,蹙眉向兄长军帐走去。所经处,玄衣卷起一阵劲风。

      此番曹睿亲破吴主,再鼓士气,正欲向渭水赶来,与司马军合力,围剿诸葛孔明。如此佳机,千载难逢,或可将蜀寇上下一网打尽——司马昭大为欣欣然,操练黑衣卫,急待一显身手。

      不期父亲凝眉不展,毫无得色,至于攻蜀之计,对诸将亦不透一丝口风。

      司马昭百思不解,终于按捺不住,来问兄长。行至帐旁,却见司马师遣退了左右,正自望月出神。

      “兄长好闲情,”司马昭急急道,“连日按兵不动,可否为昭解惑一二?”

      司马师自然知道弟弟为何而来。低笑良久,方俯司马昭耳侧道:

      “昭儿怎不闻鸟尽弓藏之说?”

      司马昭一愣,忙把诸事细细想来。他虽年少心躁,血脉中毕竟流淌着司马一氏的聪颖,此时兄长一句话,如暗夜明烛一动,眼前乍亮,令他似乎瞥见前路崎岖纷杂……

      司马师望着弟弟,深深叹一口气道:

      “父亲连年征战,为我大魏社稷费尽心机——虽战功累累,却未必能换吾主真情。

      “君心不向,臣意更疏。譬如曹爽一族,趁我出兵在外之际,招贤纳士,虎视眈眈——当真内忧外患,强敌环伺。

      “此番已然挫动东吴锐气,若又当真摧毁西蜀根本,吾主岂不高枕无忧?对外无忧,必要肃清朝内。记得当初我司马氏被迫卸甲归田,昭儿愤愤难平,非诸葛亮兵出祁山不得复出——幸遇国家多故,方有我辈得意之秋。此番若大胜天下,却要变回捕蝉的螳螂,到时主上要收回兵权,父亲却该如何应对?”

      司马昭呆呆望着兄长。司马师长睫半垂一时,忽地抬眼,似夜空中两道冷星闪烁。

      “父亲心中所虑,孔明必也知晓;只是如此不臣之念,断不可公然言说。如今父亲只在等孔明寻一个契机,暗暗做个认输的姿态,若诚意足够,他便可寻出个借口退兵。待吾主赶到,只推说孔明别有妙算,我军行谨慎,令他脱身而去——吾主又能奈何?”

      “既总要放孔明归去,现下退兵便是,为何又要等那无用的认输?”司马昭愈思愈觉朝中险恶,犹胜外敌,不由吸了口气,急问道。

      “昭儿又心急了。”司马师抬头,好半天不作声,凝望了一阵空中血月,幽幽笑道:

      “诸葛亮连年北伐未果。此番在上方谷,几乎将我父子三人烧作土灰,却难料天意不允,将他希望浇个尽灭。前几日东吴败绩,他军中青衣暗卫多半已上报军情——大胜未遂,而大败将至,如此起伏跌宕,世间有几人能经受得起?

      “他再智慧,终究是个人,是个年华渐去梦犹未竟的老人。壮心惜暮年,情何以堪?此时父亲按兵,不退亦不进,看似并未落子,实则逼他自出绝杀……最擅攻心之人,一朝被人攻心,即便留命归去,却未必能再支撑几时!

      “如此,且留得蜀吴微弱力量制衡境外,我司马氏兵权在握,慢慢设计,将朝中逆势拔净……到时再伺机一统天下——岂不妙哉?岂不快哉?”

      司马师将声音压得极低,音色却愈显激荡。司马昭直听得神摇心悸。

      司马昭自遇天水初败,又是用心习剑,又是苦读兵书,以求一雪前耻。却不料这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阵法,而自在计算人心。自己只晓得攻城掠地,却不知在心中构建城府。想到自己前去斗阵,障于心魔,便被困住;那阵不过无中生有,诸般武艺全然不能用上,不觉咂舌……暗下决心,要收敛急躁,向父兄潜心修学权谋智计。

      然而转念一想,要练就这般深沉心计,从此陷落到尔虞我诈的漩涡之中,作出一副性情难测的模样威慑众人,岂不也够心累。他虽向来对父兄深信不疑,此时却也隐隐生出些疑惑。

      正自寻思,该如何将这话向兄长问来,却忽听营口一阵喧哗。

      司马昭一惊,忙辞了兄长,提剑前去巡查……

      “站住!快拦下!那边……来者何人?”守营魏兵盯着前方一人,正慌慌忙忙地呼喝阻截。几名魏军转过身来,围在那青衣人四周,露刃相向。

      司马昭匆匆赶到,脚步一顿,定在原地。

      赤月下,一抹青影如同鬼魅,怀抱一物,飘然穿过带露秋草,在营前悄然停下。

      “奉诸葛丞相之令,求见司马都督。”

      声如风动碎玉,清清泠泠。司马昭回过神来,向前几步,走至面前。只见这人形貌一如自己日夜所念,四目相对时,却觉他面色极是苍白,给寨门上悬的灯笼一照,映着原上枯草,竟了无生气。素来带笑的一双眼,似是被摄了魂般空洞无神。

      司马昭心中也是一惊。

      ……此番又有甚么诡计?

      他越众上前,试探地伸手将她腰间宝剑——自己的宝剑解下。却见她依旧纹丝不动,紧抱一匣,只有单薄的衣角在风中一颤。

      一切都如此平静。回到司马昭手中的秋水剑,利刃在鞘中忽地一颤,似发出了兴奋的低鸣。

      一时间怀疑、恨意、怜爱、好奇,在司马昭心中交织成网。他一挥手,黑衣卫涌上,将这青衣人团团包围。强定心神,领着众人穿过一排排营寨,向中军大帐而去。众守兵见状,只道青衣来客是寻常蜀使,既被二公子接下,也不以为意。七嘴八舌了一阵,又渐渐静下来,依旧去看天上奇景。

      多年后,退役的老兵仍然记得,五丈原有此一夜,一轮血月悬于早枯的孤桠,似一个刚被斩下示众的美人头颅,绚丽得让人绝望。

      ------------(5)------------

      “丞相可在帐内?”姜维打量着环帐的四五十名守兵,尽皆执皂旗、穿皂衣,挑了个眉目熟悉的问道。

      “丞相正祈禳北斗,”守兵望着面前柔和带笑的面孔,轻声答道,“姜将军可是要进去?丞相吩咐了,诸将皆不许进,唯独将军可进。”

      姜维便要进帐,却又停住,再仔细回看一眼面前守兵,眉目清朗,颇与众不同,问道:“你可是青首所领青衣卫副使?”

      “正是……初着皂色衣衫,颇有不惯。” 守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中却觉惊奇。自彝陵一役起,青副便有护卫关青之责;后来冀县营救姜母时,亦随青首左右。他未曾与姜维共事,又兼行事严密、默默无闻,只是那日丞相病急,自己请罢军医,又去请他,因而见得一面。

      此时姜维一袭白衣,飘展于夜风之中,与往日打扮颇为不同;不似将军,倒似有旧画中的气韵。青副远看之下,差点没认出来,反倒是姜维将他看得清楚,果然并非凡将。又想这将军也真好整以暇,身为极少数知军情紧急之人,还有心思打扮得潇洒翩翩;再或许他已得对策,特来报知丞相?

      因知他与青首关系似甚密切,忍不住将心中一事问了出来:

      “丞相祈禳事大,某却整夜未见青首……不知将军可曾得见?”

      “不曾。青首行事周密,或领丞相计策,别有去处,也未可知?”

      “原来如此,”青副开颜,“有将军一言,某也放心了。”

      姜维舒眉展目,微笑点点头,心间却是一皱。当下凝神定气,伸手轻轻揭帘入帐。

      只见帐中设香花祭物。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外布四十九盏小灯,内安本命灯一盏。诸葛亮步罡踏斗方毕,执剑闭目静坐,神情寡淡,袖中露出两截消瘦手腕。

      姜维静立片刻,轻轻垂目道:

      “将身边如此知心之人,远送不归途,以挽山河社稷——丞相心里是何感觉呢。”

      诸葛亮闻言,缓缓睁开眼:

      “正如二十四载前,亮立于水畔,独观寒江雪下,将星北落。”

      姜维面色一滞:“你……”

      “我知晓了,公瑾。”

      ------------(6)------------

      原来这便是所谓孔明认输的姿态,果然诚意满满。司马昭盯着面前之人,袖底十指紧蜷,恨恨地想。

      空阔大帐,二人对立。关青云鬓耸立,垂眉不语。衣上莹粉,盈盈动人,难掩眉目间哀戚流转;却偏偏帐中通明,红烛根根粗长,硬生生给那苍白的面颊添上明艳。

      男装褪去,便尽显姣弱颜色;人称蜀女多变,果不其然。司马昭自从初见,便看她笑面真真假假,计策虚实难查,令人又急又恨,又恨又急。此时只觉全身血液都要沸腾,随手提起秋水长剑,伸向身侧群烛。

      红烛光芒贪婪舔舐,剑刃转烫,闪烁出忽红忽碧的光,威慑之意凛凛。

      “姑娘在昭帐内,似乎很不自在啊。”

      却无回应。关青双眉一轩,似是不屑置答,对那利刃亦是视而不见。

      “想必姑娘常侍诸葛丞相左右,嫌昭粗鄙罢了。”司马昭冷笑道。

      关青终于身子一颤,目中似有水雾凝散。

      司马昭猜想关青此生,未有如此落魄之时,急欲看她哀恳乞怜。然而关青心中万念俱灰,虽是大辱之夜,却对他正眼也不瞧一瞧。相较之下,倒似司马昭一颗心,烧灼于烛火之上……想起兄长所言,便尝试以言语相激;哪知甫一提及诸葛亮,面前人便立时心神不定,微微发抖。

      见到这般反应,司马昭愈发嫉恨难忍。心中有如倾砚,一丝丝墨色在深潭中旋转,邪意蔓延开来。

      …… …… ……

      仿佛梦境一般。司马昭纵马疾奔于平原上。泼喇喇肆意驰骋,一日千里,也不足夸——

      驰过冀县乡间柳畔,扶起四下横倒的黑衣军……

      驱散祁山林中白雾,破阵横行而出……

      穿入木门窄道内,见箭如飞蝗般攒射而至,只身护住张郃苍髯凝血,信手挥洒,将飞矢尽数挡开,却见四下里蜀兵纷纷中箭倒地……

      忽然上方谷的炙热,仿佛又在周身升腾起来,烈焰、飞尘让人睁不开眼,魏人的哭叫被蜀军震天动地的呐喊湮没……司马昭呼吸一滞,如同一头狂躁的困兽,眼看着狱火逼近,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嚎叫,纵马几跃火墙……直至清凉雨滴,自遥远天空倾泻而下。

      …… …… ……

      待回过神来,方辨出、雨滴却是汗水,而榻上狼藉一片。

      司马昭似梦初醒,正要一惊,却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尽兴,在四肢百骸中舒展开来。再见榻上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眼波流动,说不尽的惹人怜惜,忍不住俯下头去,意犹未尽地便要落吻。

      忽见粉裳尽裂处,一处浅红旧痕,似是陈年的枪伤,随着雪白胸脯仓促起伏。

      便指住,肆笑道:

      “却是何人,竟赶在昭之前,触伤了姑娘的心?”

      此言一出,身下的人嘤咛一声,直接仰脖晕厥过去。

      司马昭吓了一跳,伸指拨开两相纠缠的乱发,去探鼻息,却是微微奄奄。

      他惊得瞬间清醒过来,急抚那苍白薄唇,却再也不得见旧日浅笑。其时揉尽落花,碎红满榻,司马昭心头大悔,知自己怒火大炽之下,实在太过粗暴。连忙起身高唤,披衣出帐,揪住匆匆赶来的军医的领襟,吼道:

      “快去救人!救不成,你也不必活了!”

      军医吓得手脚皆软,颤抖着爬进军帐。帘角翻卷,透出一帐无奈的昏黄,随即又湮没在黑暗中。

      …… …… ……

      不远处,一人静立,将这幕闹剧收入眼底。

      本以为弟弟只是戏耍而已,没想到……这么上心。

      司马师眯起长目,银衣在月下,闪烁着变幻莫测的光芒。

      ------------(7)------------

      “你我之间事,要从何说起呢。”诸葛亮轻道。

      姜维闻得帐外旗幡转动,只觉灯火炉香中,那身披道衣、跣足散发之人,渐渐与心中一个遥远的印象重叠。不由脱口道:

      “此间光景,令人想起先生七星坛上仙姿。”

      地上盏盏灯火,迟疑地映照着一坐一立的二人,幻化出摇摇曳曳的重影。

      此情此景,怎不令人遥想当年?

      …… …… ……

      “公瑾之病,亮亦能医。”诸葛亮望着周瑜清减下去的面容,递过一纸,轻声笑道。周都督阅兵江上而病倒,诸葛亮从鲁肃处得知他正在江畔亭中养病,便赶过来。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周瑜默念着手中密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都督若要东南风时,可于南屏山建一台,名曰七星坛:高九尺,作三层,用一百二十人,手执旗幡围绕。亮于台上作法,借三日三夜东南大风,助都督用兵,何如?”

      周瑜矍然而起,问道:“此言当真?我只要一夜东风。”

      诸葛亮含笑点头。

      周瑜知诸葛亮必不谬谈,喜上眉梢,忙忙地披衣置茶。茶水咕嘟,将沸未沸,周瑜盯着杯子,手指在杯沿划了一圈又一圈,笑问:

      “若得东风,我军大胜,孔明当计首功——不知你想要甚么,以作回报?”

      “只求都督放我归去。”诸葛亮笑答。

      “哎?水沸了。”周瑜置若罔闻,只顾斟茶。杯至唇边时,眼角瞥见不远处梅枝艳艳,已是染上胭脂色,扬扬眉道:

      “今年江东,梅开亦早,却仍难留得佳客,驻足忘返。”

      “此梅常聆都督琴音,当通人性,” 诸葛亮垂目笑笑,“既知花开不久,便要随东风落瓣,因而格外惜此朝夕。”

      二人面上皆笑,各自心结百转,就此默默对坐。不远处大江滚滚地来了又去,恰似流缘难握。

      …… …… ……

      而此时,二人相位相向,白衣将军按剑待发,先生却是病容憔悴,在大小烛灯下,影影绰绰。

      “先生可悔?”姜维重重问道。

      诸葛亮望定面前灯火,目光幽然:

      “亮这些年来,常忆周郎。一番心事,挂怀不忘,如携沙涉水,日益沉重。

      “然而每每思及当日,虽有锥心之痛,却不敢忘乱世之中,知己情难超君臣义。既随先主扶持汉室,先求三分,再求一统,危急之时,不敢废弛公事,只有痛舍私义以补之。即便时光倒转,不得不言行如初。

      “因此今日关青之事,我心中虽苦,却不可称悔。即便你不提起,我也必搜肠刮肚,自出此计——只恨天不作美、人亦智穷,别无旁策,可守得山河王业。”

      说到这里,就是一阵猛咳。素帕掩口,面前烛焰吞吐颤动,将灭未灭。姜维听得他亲口说出迄今不悔,只觉胸腔中亦是天翻地覆,拳中握剑,几乎脱鞘而出。

      却见诸葛亮渐渐平复下来,微微抚胸,再抬头看向自己的目光,却是一片清明。

      “只是若公瑾在侧,断然不会向亮提议此计。”

      姜维一愣。

      “公瑾之所以长存我心,便因他虽知乱世污浊,而心有净土,怀藏真情,不容俗流侵袭。临茫然万顷,自遗世独立——虽身不容于俗世,却令各路英雄羡慕唏嘘。虽已谢世多年,襟怀尚在人间。

      “你自以为承周郎遗志而来……

      “却不知那计策从你口中而出那一刻,周郎才真正地亡故了。

      姜维只觉对面目光厉厉,似若穿心,一时无言以对。

      诸葛亮在清冷的烛光下一蹙眉。

      那年他亭中惊梦,醒来时拢拢衣袖,凝望江水,无奈天色已暗,又雪舞纷飞,江的那一侧,实在遥不可及。寒气渐渐透骨,恰如今夜,五丈入秋,天气初肃。这些年,诸人只见一代严相,山河挑于一肩,殊不知他将心中的愧疚艰苦,当做至弱之处,暗藏心底,独自背负,无从倾诉。

      最后,到底还是向人说出了口。

      只是,这人究竟是谁呢。

      他看向面前的年轻人:白衣尚在,眼神却忽转空洞。心里默算,他恰恰与赤壁战时,风华正茂的周郎同岁。

      你我都是成瘾之人罢。为了心头执念,琴焚鹤煮,只作不见。如此相似,难怪初见之时,便想把一生计谋,倾囊相授。诸葛亮暗自苦笑。一个绕不开眼前倾颓汉室,一个放不下身后故人纠葛。这都成了你我的一部分,离了它,又还剩下什么?

      于是口气忽又温柔下来:

      “伯约……我知你一路走来,必然也有挣扎,只担心若不向前,便是有负公瑾。然而你愈是前进,愈叛离了旧日本心,以及身边同行之人。

      “想当年周瑜小乔,虽然离多聚少,感情却是生死不渝。周郎先去不久,小乔便自相随在后。

      “青儿与你,相配不下公瑾小乔,本可重新演绎一段珠联璧合的佳话,令佳偶复生。只惜你一心恨我,一连六载,真情就在咫尺,却弃如敝履。亲手推开周郎往昔百求不得之美好,在知心人去向不归途时助一阵东风——岂不恰是躬行恨者之行为。

      “倘若我尚有家国大义的借口,你又有什么?

      诸葛亮说着,渐渐觉得身上疲乏;一时想起关青,眼前往事叠出。自设学庐以来,三国之势初成,正容他养精蓄锐,悉心指点一批人才。关兴、张苞乃将门虎子,自不必说;却别有这伶俐女孩儿超乎众望。后来先帝不听劝阻,他便令关青与亲信赶赴鱼腹浦设下八阵图,雏刀试血,甫一出鞘,便觉锋锐难言;虽有先帝亡逝之悲信铺天盖地,也掩不住一丝暗暗惊奇。此后数番魏蜀对决,她引领青衣卫,如同自己手中一支暗箭,看似精巧如玩物,所指之处,却尽是要害,从无虚发……

      然而最终,却要令她箭折泥沼,永远消沉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诸葛亮低头,慢慢松开掌中紧握的帕子,望向上边一抹血色,低低地笑出声来。

      “你胜了。我不能阻旧事重演,心添新苦,未必能久于人世。

      “而你也——”

      “我也败了。”

      帐外皂旗在秋风中翻动的簌簌声依旧,帐内烛光烟炉,似是幻化出四道魂魄般的影子,映在帐壁上,纠葛成茫茫然的一片。

      “所以,你悔吗,公瑾?……伯约?”

      ------------(8)------------

      关青微睁凤目,强支双臂,自榻上坐起。

      帐透初晓,四下无人。回思昨晚情景,当真恍如隔世——

      前夜关青抱匣而行,彷徨无策,背后一轮血月,将孤孤独独一条长影映在荒原之上。天地寥廓,恰是她素来喜爱的自由高远,此时却更显得孑然一身,归途无伴。

      她从非贪生之人,为了行军大计,意欲亲冒奇险时,是旁人劝也劝不住的。若是往日,闻知以一己之身,可换三军太平,必然不思不虑、勇往直前;事罢自刎以谢,又有何惧?

      只是此番心境,却是不同了。身心仿佛浸满恐惧,怕的似乎不只是那个计策,而是它背后的人心。原来亲近之人,从来无意;以诸葛丞相之亲、姜将军之密,也对自己弃之如遗。自领青首之职以来,她也曾于午夜梦前,暗想自己若不幸殁于沙场,不知是以何种方式。只是从左思右想,不曾料到会有一夜如昨夜。想到妆神时丞相曾坦言“心怀天下者,到不得已时,为了江山理想,也需割断情根,以自己心头血肉,化作难得奇招”,已然说得清楚,自己不过棋盘上的一枚灵子,待到棋局危时,自然是要跨过楚河汉界,未必能归的。只惜那时犹在梦中,竟自不悟……

      忽而帐外脚步声近。关青临敌应变,早已入骨;听得来者脚步沉凝,却有意将动静压低,不似司马昭,却也未必怀了好意。本能地想去寻件利器护身,却觉身心俱疲,眼前一片金星闪动,差一点便又晕厥过去。

      方知昨夜过后,再无青首了。

      思及此处,额头不住冒着虚汗。伤心之际,几乎泪下。但终究是不欲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角,竭力凝神,挺直腰板——

      便有人挑帘而入。手中提着那柄秋水宝剑,却果然不是司马昭;乌发披肩,长眉入鬓,宛若一尾银鱼,细目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将关青上下打量。见她身上落遍春痕,眉头微皱,似是不忍,回手解下身上银色披肩,轻轻覆于她的身上。

      关青只觉一张泛着光的银丝渔网,将自己笼罩,却难以挣脱。

      司马师在床沿坐下,倾身过去,温柔道:“关二小姐,感觉可还好?”

      轻轻一声“关二小姐”,字字锥心。关青身份向来十分隐秘,此时身处敌营,军职不复、衣衫不净,当真赤裸裸一颗弃子;空负名门身世,毫无助益,反成累赘。

      “吾弟昨夜失礼,多有得罪,请关小姐勿怪,”司马师也不待她作答,径自道,“小姐美人如玉,若是出口相求,昭儿心软,说不定会放你归去呢。”唇边带笑,两道目光却锋锐如刀,停在关青脸上。

      关青闻得司马昭的名字,只觉前夜的一幕幕,在脑海中纷纷乱乱地涌现。只盼一句也不听见,偏偏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的钻入耳来。不由闭了闭眼,道:

      “归去何益?”

      “也是,”司马师偏头作沉思状,“似关小姐这般直傲的人,又怎会相求昔日手下败将?

      关青在心中轻轻一叹。短短几句应答,面前人口气轻描淡写,浑不着力,却字字直戳要害;传说中司马家大公子的狠厉,终于也是见识到了。司马昭虽然暴戾,却喜怒皆见于面;相比乃兄,果真是千里之外……

      “那么……关小姐可还有什甚么话要遗下?”

      关青摇摇头。心中只暗自盘算,不可令此事传了出去——父仇未报,已是大不孝;若要教家门蒙此污名,连累父兄也受奇耻大辱,则更不堪。

      司马师盯住关青,慢慢玩弄着指间一缕长发。

      昨夜蜀军青首,孤身抱匣而来,司马师闻讯,忙忙地丢下血月,赶赴中军帐;只见她昂然直入,居中一站,镇定如恒。与父亲共读了孔明来信,抬眼细观,只见明晃晃的烛火下,她一张脸孔虽是苍白,却自傲然不屈。将信拿出时,留意到那信封是启了重封;看她神色,竟似是知道信中内容的。如此舍生取义,在这紧急关头仍不动声色,虽知是女子,却更不敢轻视。

      又知关青此来,以作诸葛丞相认输之态;换父亲撤军,以避兔死狗烹之祸——终究是最高阶的机密交易,如若泄出,须得两方都不光彩。便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守在司马昭帐外观候。夜里弟弟果然闹出一番动静,免不得一番吩咐,不令此事传出。

      一至晨起,便拐入弟弟帐中,且看这青首如何自处。几番试探,见她当真毫无恋生之意,视死如归,虽在料想之中,心头难免怜念忽生。又当即收摄心神,自行将不忍之意压住。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今既已辱之,若要再露恻隐之色,反更不敬。

      司马师虽不似弟弟傲气全露于外,却自有一股骄矜。自幼机敏,暗存雄霸天下之心,更善察人心,生平极少服人,便是平日里接触的魏国权贵,虽面上恭谨带笑,却也极少是瞧得上眼的。

      还记得二十岁年庚,父亲将他唤入房中,屏退众人,小心翼翼取出一匣,命他打开。司马师从命,将匣中物取出,原是一只玉瓶;瓶身上宝光流动,精美绝伦,多半是先帝曹丕早年所赐御物。纵是司马师向来不贪身外之物,也不由惊艳,目光在瓶上流连几时,方躬身道:“谢父亲赠礼。”

      司马懿却笑了:“师儿怎会以为,这区区一个瓶子,便是为父给你的加冠礼?”

      说罢,微笑伸手,轻轻将瓶子一推。

      司马师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天下独此一只的宝瓶,从桌沿坠落在地,绽放成一朵早夭的花。

      思绪飘回当下,司马师盯着关青。昨夜见她灯下开匣,忽地便想起了那匣中玉瓶;再侧目看一眼弟弟,好一副神魂不在的模样。此时隔夜再看,自己银色披风下笼着的,分明是个支离破碎的女子,眼中带着从未见过的孤寂。便觉得那宝瓶坠地的一幕,在脑中缓缓重演。

      “这,才是为父给你的礼物。”他耳畔响起父亲的声音。

      父亲平素偏爱幼弟,这一份给弟弟的礼,便一直不曾送出。看来,要由我代劳罢。

      正在心中轻叹,忽地想起尚有一事未明,抬起头来:

      “那姜维,究竟有何来历?”

      他费时数年,倾尽心机,终于勘破青衣使队的秘密。细细将事情从头想来,尽皆可明,唯独对那日姜维营救司马昭一环,满腹疑团,至今难以索解。

      他料诸葛亮已不能长久,而姜维风华正茂,他日兵戎相见,必是劲敌,因而明知关青不会作答,还是难免问上一问。

      听见这名字,关青胸口一酸,好似有人再指胸口那道陈旧伤痕。她虽自知无幸,逐渐心如止水,此时也不免心里翻卷起一丝最后的波澜。

      当初各为其主,兵刀相见,曾庆幸逃出生天。此后纠葛不断,先是颇有排斥,近日却忽至情深。

      却不知,天水月下相见时,留驻胸前的那一枪,终究还是毫不犹豫地刺下来了……

      “也罢。”司马师见她不答,心知相逼无益,也懒于施刑审问,教她零零碎碎地受苦。便若无其事地摇摇头,立起身来,整襟束发,正色道:

      “青首年少果决,统领暗使,迹遍三国,而无骄矜。今身陷于此,亦非己过;昂首入绝地、舍身为家国,怎不令天下须眉惭颜!

      “若逢盛世,志同道合,必当携礼登门,以求共事。然而三分乱世,国纪不可废,如今有幸相送一程,师虽心中不忍,想必亦是青首心中所求……

      “此间之事,必不宣于人口。他日若得天下,必善待蜀中人士,养护关家门楣。青首英年早逝,自是遗恨无边,还望误存怨气于泉下。”

      言罢,双手抱拳,长揖到地。

      关青听了这一番悼词,只觉原来自己心思,尚有人知;虽是死敌,心中却也微微一暖,心道死在这人手上,远胜苟且偷生。口中便道:

      “烦劳快一些罢。若是等到令弟归来,便难动手了。”

      司马师点一点头,面色凝重,将银色披风,从关青肩头拉起,覆住她面目。一道秋水,缓缓从剑鞘流出。

      …… …… ……

      银色披风拂面那短短一瞬,关青心中,诸般往事纷至沓来。时光易渡,短短一世旅途,多情者徘徊在尽头,惘然追溯。空青阁前,学庐竹下,执剑提壶,回旋漫舞。短暂的幸福,也惹人久久停驻。

      只惜琴声催促,画面飞转,关青已离别蜀地,远在江东船头。身边依稀有人道:

      “送心爱美人以图国运,实是无情之至。”

      “我若生做西施,哪能忍辱长侍吴王,更不愿隔年再会范蠡——倒是早早沉入湖底的好。”

      ------------(9)------------

      司马昭呆望着榻上之人。

      榻旁一柄秋水剑,剑身血迹殷然。

      清晨时,司马师有令传来,命弟弟军中行事。司马昭自是不愿离榻,却不肯被父兄看做那沉溺温柔乡之人,只好接令而去。离别时,榻上人未醒,他偷藏帐边,看她梦里泪态,令人心碎。

      上方谷偶见关青女子妙态,一时心魂俱散,始知自冀县初遇、大败而归,这青衣人影,便如荒山之巅一枝芳草独秀,牢牢种于心尖。自此每逢诸葛亮北伐,心里隐隐地便有一股难言的期待。奈何始终会少离多,纵然相见,也是雾障云屏;其人有影无形,捉摸不定——愈是如此,愈是心忙。

      何期此番对峙,自己尚未攀爬山头,芳草便被人拔下、置于银盘之上,送到自己手中!

      昨夜知她心不甘、情不愿,便不由格外暴戾。待回过神来,细想其人容颜操守,怎能抵乱世风刀霜剑,怎不配名门温存供养?发誓从此不再冒渎,只盼渐渐融化坚冰,好将她长留身边。她初时定然不乐,但若处处宽顺,日子久了,难免不有感于我心至诚,慢慢回心转意。那时江山在手,佳人在怀,当是称心畅怀,志得意满……

      在军中暗自欢喜地盘算了半日,便忙赶回帐内,要温言相劝、曲意抚慰;揭帘进帐,却见草枯芳尽,人已冰凉!

      原来她直到死时,也偏要让他从兴奋的顶点,坠落于空虚深渊。

      呆立了不知多久,听得身后熟悉的脚步响起。司马昭闭目,强压着心头怒意:

      “你杀了她。”

      “唉,这个乱世杀了她。”柔柔的声线在耳畔响起,像一弯凉溪,意欲轻轻掩熄弟弟的怒火,“这人终究是留不得的。你即使一时情思迷眼,心中又如何不知?”

      “……假以时日,或可投诚?”司马昭极不甘地道。

      “哈,这又是甚么笑话,”司马师口中说着,面上却无半点笑容,心中更是暗暗摇头,“你们几番交手,还不知她是何样的人?成全她也罢。再者,她若是轻易折节之人,诸葛亮这份礼,可就不够诚心了。”

      司马昭“投诚”一语方才出口,便也知错。想起自己当时身陷蜀寇阵中,不欲丢司马氏之脸,亦不欲为诸葛亮挟持,也是毫不犹豫提剑自刎。此时关青境遇,更比自己更那时糟了不知多少倍,似她那般傲气的人,如何能够贪生?

      念及于此,初见时的一番景象,蓦地里涌上心头,那两句“似我这般高贵的人,怎能通名于你这无名之辈?”“似我这般自爱之人,怕是不愿再见公子的啊”,虽隔经年,乍一想起,声声清脆,如犹在耳;再看榻上长发曳地,人已冰冷,又觉恍若隔世。一时间心神混沌,难以自持。

      司马师见弟弟沉默不语,肩膀犹自颤动,也是心疼。想起这青首本是和自相似之人,戴着嬉笑面具,统领暗中神兵;只因自己身无赘累,若非血缘相亲,决不无端因情起而供人驱策,方才终于得以挥剑斩她,而不沦为她的剑下亡魂。暗想她方才命在顷刻之际,眼神涣散,眉梢眼角,竟渐渐流露出昔日的柔情,看来至死难改,怎不令人扼腕。司马师深知弟弟也是个痴人,虽秉性聪明,但仿佛司马一家用心抑制住的情绪起伏,都汇集到了他一人身上似的。因而要借关青一事,好好拉他一把,以免他将来也落得类似的下场……

      便斟起一杯酒,递过道:

      “昭弟,饮了这杯,该忘的就忘了罢。”

      司马昭头也不回,猛地将酒杯推开,目光直直盯着榻上。

      司马师从未被弟弟这般猛力推揉,一个趔趄,杯拿不稳。酒倾而杯落,发出清脆的一响。

      他一袭银衣被溅得尽是酒水,颇为狼狈;向弟弟看去,依旧好个魂飞天外的模样。饶是他素来将喜怒皆藏于一副笑面之后,也不由也变了颜色,甩袖厉声道:

      “为兄本以为你胸怀天下,如今见你为一女俘,失魂落魄,实令我失望!只会意气用事,逞匹夫之勇,别的一概不懂;既不愿意处心积虑,又何必好高骛远,空谈大志?世道如此艰难,我司马氏难保不灭在你手里!……那诸葛亮舍得,那姜维舍得,为何偏偏你舍不得?如此多情,岂不知帝王无心!”

      司马昭听得这段话,再忆初次相见,关青听他对诸葛亮出言不逊,一箭将他盔上红缨射下,那秃了缨的铁盔,他现在还藏在自己帐角;而那日姜维白袍银枪,雨中将关青拉上马去,两人之间似乎也有别样亲近。

      这二人,也当真舍得将这如花似玉的女儿,当成祭礼送来。

      他虽天生阴郁,却是性情中人,一心要有所为,却不知霸业根基,由多少血肉泪水浇灌而成。今日始知,天下都是这么赢来的啊……

      “昭儿,此番我替你做出了断。”司马师见弟弟陷入沉思,语气稍缓下来,却更添肃意:

      “将来你必有天下之机,必常要做违心之事;届时,若自觉摇摆难决,又无父兄在侧,望你忆起此刻,亦能当机立断!”

      司马昭唇边浮出一丝冷笑,狠狠闭目,将眼角的泪生生地忍了回去。

      他缓慢地蹲下,将身子蜷作一团,匍匐着捡起地上金杯。

      一仰脖,饮尽几滴余酒,耗掷了最后的少年时光。

      ------------(10)------------

      长夜漫漫,只有最敏感善察之人,才能感受到这静夜中的一丝风怯云疑。

      姜维以剑拄地,孤坐帐中央。这几夜,他静守诸葛亮身边,两人也不对话,仿佛两具空影,晃动在点点灯火间。

      忽听得帐外一阵轻喧。姜维皱眉,立起身来,小心揭帘而出。

      只见一人满身血污,要闯进帐,却被其他皂衣军拦住。细看面目,竟是前日,入诸葛亮帐前,应答自己的青衣卫副使。姜维心中突地一动,走近问道:“你不好好守帐,这是作何?”

      “将军骗我,”那青副本是一脸隐忍,这时见了姜维,一腔悲怆再难藏住,“青首在魏营已遇难了。”

      其言虽轻,却重重敲在姜维心头。正要止他言语,却听帐中有人枯声道:

      “放他进来。”

      青副常随关青身侧,甚是得力,私交亦胜军中旁人。那时他探报东吴败绩,惹诸葛丞相急火攻心,便知大事不妙。后来一日傍晚,关青得丞相召见,自己在帐口静待,好容易等到她归来,太阳早已下山。乍见之下,青首青衫微乱,神色漠然;看向他时,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

      青副深知青首平日里性情可喜、口齿伶俐,愈是危急时,愈要神采飞扬,以振众卫心神。此时为何却似完全变了一人?既觉蹊跷,便出口询问:可是丞相所嘱之事难以完成?

      青首淡然一笑,不置可否,浅浅几句敷衍而过;又略吩咐了他一些事情,却是关于如何维持、运作青衣卫——现下想想,简直如同托付后事一般。

      当时也隐觉有事不妥,只因详情不可随意询问,只有嘱咐他小心行事。青首微微点头,不置一辞。

      青副自去处理了几项事务,心里总觉惴惴,便又复向青首营中走去。未及走近,却见帐中一影飘出,手中抱着一物,远远地看不甚清。随即一声长叹,轻轻悠悠,然后缓步走入黑夜深处。青副望见苍穹血染,一月孤明,只觉景色不祥;而那悠然一声叹息回响耳畔,在荒原之上,充满了凄凉落魄的意味,竟令他愣在当地。定睛再看时,青首已迹不可寻。

      青副心头落下一股无名忧,思量着何处蹊跷时,却被请去丞相帐外执幡,以领助祈禳之事。他虽自幼便在丞相身边,近年来常伴青首左右,于危难间互助互护,却是视他为主更多一些。那夜得了姜维劝慰,却见那青年将军眉间分明有忧意一掠而过。任职青副多年,又比青首年长,青副的鉴色功夫,实在青首之上;因此心中怔怔不宁,不减反增,想方设法与魏方青衣卫联系,却始终不得消息。

      这日因有人顶了守帐要务,稍稍得些闲功夫,更觉心下难安,竟自赴魏营查探个究竟——不料长期安插在魏营的青衣使居然一个不见。

      不由暗自心惊,小心行事,渐渐摸至魏军大寨边缘。却见一黑衣青年,以双手掘土;身边铺散着一袭粉物,一只木匣。黑衣青年背对着他,不见面目;忽地一银衣人从旁转出,低头看着黑衣人道:

      “我知你不信,但尸首并不是我藏起来的,是真真地自己不见了。”

      青副一瞅银衣人形貌,登时便知二人身份。

      司马昭却不言语,继续掘土。青副只觉司马昭身上黑衣,较往日所知更沉丧丧地晃眼;心中焦虑,只盼二人多多说话,或可从中探知军情一二。然而司马师也只抱臂看着,不再多言。待坑挖好,司马师一挥手,后面现出两个玄衣军,一人捧着无缨铁盔,另一人捧个半旧马鞍。

      司马师向弟弟道:“你二人天水初见,那马让你失了颜面,便留不得。今日不得已杀他,何不视作同理?……既尸骨不见,便将这些掩埋了罢。”

      青副听得惶惶惑惑,似是不知究竟,却又有些明白。司马昭沉默良久,忽地从腰间解下一柄宝剑,连同诸物,一古脑儿的埋了。

      那秋水宝剑已在青首腰间悬了数年,青副怎辨认不出?不由“啊”地一声,唤了出来。师、昭二人立时警觉,身后玄衣卫冲上前去,将他拿住。青副心灰得毫无反抗之力,瞬时动弹不得。却见司马昭扑上前来,扼住他咽喉,洪声怒吼:“尸首呢!必是你偷去了!!速速还来!”

      青副一阵窒息,就此晕厥过去。醒来时,只见司马师冷冷看着他。

      …… …… ……

      此时进了诸葛亮帐中,青副也无力多想,只怆声道:

      “司马大军中暗藏青衣卫,已被连根拔起,尽数殉难。”

      “卑职入营不久,即被擒住;那司马师却命放行,为带一言:青首使命已成,他当守誓约,大汉丞相不必记挂。

      “父亲说了,大汉丞相巧计安排,算无遗策,手段令人十分佩服。无功受礼,自当助君解围。”司马师的原话在耳畔响起。青副口中复述得清楚,一边思绪已乱,想到青首短短一生,最擅匿行暗处,大好春光皆不要,只为助兴鬼神之兵;如今横死敌国,尸骨亦被折腾得不见,当真是来时无声,去也无声了。

      “那司马贼子还道,本欲亲手厚葬青首,怎知尸骨有如插翅,不见踪迹!”他忆起司马师说起此事时,似笑似叹、兔死狐悲的颜面,不由狠狠打了个颤;转念一想,故主遗骨不曾落入敌手,或是万般不幸中的一件好事,也未可知。

      再抬头看向诸葛丞相,难知旧日茅庐中蕴藉风流的先生,下手绝情时也有肃杀满堂。丞相嗓音低沉,神情萧索,似含无限伤心;然而眉目间又自有一股威严,想必日夜思虑大局,终于力挽狂澜……惶惶间不知对错何判,心下无限凄凉。

      心思百转之间,只觉无人可以指望。将话说尽时,已是悲不成声:

      “某有违将令,私闯魏营,罪责无免。如今将话带回,亦无存世之念……青首在时,为保事事万无一失,行踪孤寂。某虽非青首身边极重要之人,却向来忠心不贰;如今他不得安葬,不知魂归何处;我当追他而去,也免他在阴间,依旧孤寡无傍!”

      话音既落,自怀中掏出利物,刺穿咽喉。

      姜维自那日献计,明知愿意已遂,心头却空茫一片;后与诸葛亮灯前对峙,更觉如坠深渊,心力交瘁,竟毫无满足之意。此时青副痛陈关青亡逝,正听得呆立原地,忽而自戮,竟拦救不及。又闻营外呼啸声起,帐角卷处,皂卫正乱了阵脚,慌忙去拉,却拉不住。一阵厉风吹入,席卷秋叶枯草,迷离间群灯盏盏,逐一灭去。

      姜维想也未想,便纵身要去护住主灯。不料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左胁一阵剧烈的痛楚,痛彻肝胆,有如利物剜割,转瞬即逝,却难以承受。

      ——他不及想起,那正是那空青阁月夜下,青色小箭所刺之处。

      ——他不及品察,自己正初尝了诸葛亮这些年来心上的苦涩。

      ——他不知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这心胆间的疼痛,常常不期而至,愈演愈烈。令他明白,原来独留世上、慢慢背负的,最是痛苦。

      此刻,却无暇他顾,只眼睁睁看着,面前咫尺,主灯一颤。灯后之人,凄然一笑。

      就此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 …… ……

      灯灭前,诸葛亮看见姜维伏倒在脚边,心中却是一片空明。岁月如逝水,他溯流而上,回到三十六载前的长江边,梅绽夭夭,琴音袅袅。向前踏一步,濒临危石边缘;周郎正缓缓坠落,见他伸首而望,唇边扬起浅笑,向他伸出一只手臂来,白色袍带在风中舒展。

      --正文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