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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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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故人相见
章曜沄回到满洲的第二天。
“曜沄,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孙星娅放下手中茶杯,抬眼看着章曜沄问道。她今年二十七岁,与章曜沄同岁,因为保养得宜,并不显苍老,但常年没有表情略显刻板的脸上也早没了年轻朝气。
章曜沄微微垂下眼睑道,“离开满洲之后,去了北平。在那里待了七年。”
孙星娅又问道,“雪渘她……”犹豫了一下道,“是什么时候离世的?”
章曜沄神色一黯,涩声道,“我们到北平之后的三四年,生下小雪之后不久就走了。”
孙星娅轻叹口气道,“雪渘身子向来不好,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说到此处,不免有些哽咽。
章曜沄眉头锁得更深些,“雪渘当年若没有离开赫家,也不会……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说道后面,意味十分苍凉。
孙星娅安慰道:“这都是命,怪不着你。肺病本来就治不好的,赫家几个兄妹中,就只有曜清没有这个病。可惜天意弄人,是祸终究躲不过……”说着神色黯淡下去,客厅的空气也变得冷下来。孙星娅扶下头发,岔开话题问道:“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小雪,是怎么过的?”
章曜沄道:“我在北平的时候,找了间学校教书。”抬起眼帘,看着孙星娅犹豫道:“星娅,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孙星娅叹口气,神色黯然道:“还那样子呗。”苦笑一声,神色复杂地看看章曜沄道:“曜沄,你现在该随雪渘叫我大嫂。”
章曜沄微微一怔,苦笑一下道:“我与雪渘当年……”叹口气继续道:“本来也是很不光彩的事,赫家根本不会承认我,师父若活着恐怕早就手起刀落宰了我这个逆徒。”
孙星娅道:“虽说是私定终身,但小雪也那么大了,总不至于一辈子都不让他见母家人吧。”
章曜沄眉毛轻敛,神色凝重道:“星娅,你实话告诉我,赫家现在还在做那种买卖吗?”
孙星娅敛眉道:“自从你来开之后,赫家好几处烟馆因为经营不善先后倒闭。曜清走了之后,家里的生意经营开始走下坡路,赫家现在谁在经营烟馆,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章曜沄薄怒道,“赫曜霆现在还在经管那生意吗!”
孙星娅支吾道,“曜沄,你别问了,我真不清楚。若非爸已离世,恐怕你现在已经没命了。”
章曜沄心道,“我这条命赫家人恐怕早就惦记着呢,许是当年命大,才能活到现在回满洲见师父最后一面。”
孙星娅苦笑一声道,“赫家子女生来患有肺痨,曜清是唯一一个健康的,当年却死于非命,只怕是报应。”
章曜沄听到“肺痨”二字,神色黯淡下去,当年雪渘也是死在这个病上,而自己的儿子从娘胎里出来便带了这个病。念及小雪的病,章曜沄的表情也跟着凝重起来。
孙星娅是赫家的童养媳,从小长在赫家大宅,赫家老大赫曜清是她已故的丈夫。赫家老爷生前娶过一妻一妾,老大赫曜清出自正房。赫老爷后来看上了一名汉人与白俄人的美貌混种女子,娶来做妾,生下了次子赫曜雯,过了一年又生下赫雪渘、赫曜霆这对孪生姐弟。
赫老爷的生母虽然是流落到哈尔滨的犹太难民,却是个美人。许是遗传优势,赫家兄妹个个生得秀美无双,身材比例匀称,腰细腿长,雪肤玉貌,五官俊朗,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星光璀璨,流丽生辉。
赫家二房命苦,未嫁之前就患上了肺结核,被娘家赶了出来,嫁于赫家之后所生的三个子女生来都带着肺病,她自己在赫曜霆与赫雪渘两岁的时候病故。老二赫曜雯十几岁便过世,仍然死于肺病。
七年前,赫家长子赫曜清在路上遭遇了车祸,报纸上报道的是赫曜清车祸重伤不治身亡,而赫家人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老大是在路上遭了埋伏,中了冷枪。
如今赫家老爷所出子女依旧在世的就只剩下赫曜霆一人,在长子赫曜清过世之后,赫家又从赫老爷的远房堂兄那里过继了一个男孩——赫曜霖。赫家偌大的房子,走廊里仿佛总是阴风飒飒,连灯火都变得晃动摇曳、晦暗不明恍似鬼影一般。
孙星娅看着章曜沄道:“曜沄,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章曜沄道:“我祭拜过师父,过些日子就带小雪走。”
孙星娅惊讶道:“我以为你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章曜沄道:“还没有想好,可能会离开满洲去天津吧,小雪身体也不好,天津的医疗水平比较发达。总之,我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一天都不想多待?章曜沄,我们赫家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让你厌恶至斯。”一个寒冰冷峻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一个清俊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赫曜霆一袭月白长衫皓如白雪,略显清瘦。
章曜沄见他进来,起身便要离开。赫曜霆长腿一伸,毫不客气地迈进客厅,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冷冷地看着章曜沄,喝道:“不许走,我说话你没听见吗?”章曜沄波澜不惊地瞧他一眼,不说话,也不动,就这么不进不退地杵在原地,却无意中与赫曜霆形成了对峙。
“曜霆,曜沄才刚回来,你别这样。”孙星娅忙站起身。
赫曜霆看看孙星娅,声音放温和道:“大嫂,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问他。”而后低声补充一句,“没事的……”
孙星娅讪笑两声道:“小雪跟平叔玩了半日,想必现在也饿了,我去厨房看看,给他张罗几样点心。”说着,踏着高跟鞋得得得地下了楼。
孙星娅离开后,赫曜霆倒也不再与章曜沄继续对峙,迈开长腿在沙发上坐下,顺便捡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背上。似有似无地轻咳两声,冷冷地打量了一下章曜沄身上淡青色的长衫,冷哼一声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一身青,让人看了,还以为自己患上了青光眼呢!”
章曜沄面无表情道:“你也还是那么喜欢穿白色,你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得了白内障。”
赫曜霆冷哼一声,瞪他一眼道:“我脸色不好,穿白色显得不那么像死人。七年了,你好像一点都没变啊。”
章曜沄道:“你也没变。”心中暗暗道,“还是一副讨人厌的样子。”又道,“三爷将大少奶奶支开,不会是为了与在下讨论衣着打扮吧,还是要同我叙旧呢?”
赫曜霆冷冷一笑道,“叙旧?谁要同你叙旧。我有话问你。”
章曜沄锋利的剑眉一挑道,“你要问什么?”
赫曜霆道,“赫家这个地方不是被你深恶痛绝的吗,如今为什么要回来?”秀美的眉头不经意微微蹙起。
章曜沄神色未变道,“师父走了,做徒弟的总要送一送。”
赫曜霆面色微微一变道,“烧完头七,你还要走吗?”
章曜沄道,“是。”
赫曜霆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章曜沄微微一笑道,“我若想走,有人拦得住吗?”
赫曜霆也笑了,笑容透着雪意,天棚顶水晶吊灯投下凛冽的光,折射到他长密的睫毛上,一丝一丝留影在眼尾上,衬着颜色淡淡的薄薄菱唇,让他看上去活像西欧传说故事里的吸血鬼,美艳而冷酷。“我很想试一试。曜沄,我们七年没有交过手了。赫家的家规,你还记得吗?”
章曜沄沉静的面色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么,表情甚至是有些麻木的,淡漠地笑笑道,“赫家门徒,若是离开赫家,先要把命留下。”忽然抬眼看着他道,“你也想效仿师父当年,派打手来了结我吗?”
赫曜霆冷笑一声,一按沙发扶手,霍地一下站起来,几步走到章曜沄面前,定定地凝视着他,一双冷眸折射出强烈的光泽,“我若想杀你,你现在还有命在吗?当年派出去的,都是赫家一流的打手,个顶个难对付。”
章曜沄表情温和了些,“我知道,当年若非你暗中相助,我与雪渘恐怕没有办法活着逃出满洲。”
赫曜霆冷冷地看着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爸不在了,就没有人想要你的命了吗?”
“你想要?”章曜沄语气平淡地说。仿佛在问,我这里有一块糖,你想要吗?
赫曜霆忽然凑近他,细弱的呼吸拂在章曜沄面颊上,似笑非笑道,“我不要你的命,那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但也不会再放你走。”抬眼看着章曜沄道,“从前我爸还在的时候,留不住你。如今在我这里,只有我说了算。我本来还想着要派多少人,费多少周章才寻得到你。现在你自己回来,倒省去我许多功夫。”
章曜沄挑眉道,“哦?三爷手底下,难不成正好缺一条使唤的狗吗?”
赫曜霆眼中的颜色倏然一沉,像暴风前平静幽深的海面,根据多年从小生活在一起的经验,章曜沄即刻判断出这是他愤怒的前兆。
“你一定要自贱身份来气我吗?”赫曜霆眼睛虽然大,但微笑起来却像月牙一样弯弯的。他嘴角虽含着笑容,眉头却轻轻蹙起,不自觉地轻轻咳嗽两声,“就算爸不在了,你在满洲,还是赫家的门徒。”嘴角一挑,继续道,“我手底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看门的狗。我可不会拿你当狗来养,你是盆花,是株植物,偶尔看看,赏心悦目就好了。”
与赫雪渘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泛着琉璃光泽,看得章曜沄一阵恍惚,他轻咬了舌尖一下,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眼前人不是雪渘,雪渘是淤泥里圣洁的莲花,温柔又纯洁。而赫曜霆,虽然有着同样的脸孔,浑身散发出的气质却完全不同,他像罂粟一样艳丽、冷酷,看似脆弱惹人怜惜,实则含有剧毒,而那毒素却不显眼,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注入对方的心脏,轻柔而绵软,却带着致命的危险。
他的雪渘不在了……那个自己用前半生全心全意爱着的人,那个让他活在这个纷乱残酷的世界上唯一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的人。赫雪渘,如今已经化作一捧灰,躺在冷冰冰的盒子里。
章曜沄自然不会天真到认为赫曜霆当真觉得自己赏心悦目,那个比喻是一贯的赫曜霆风格的说话方式,意思是——你连一条狗还不如,又或者是就算连狗都不如,你也是我赫家养大的,想死在别处,门都没有!
“章曜沄,你只能死在我手里,我可不会让你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赫家养大的都是我赫曜霆的东西,哪怕是一条虫子,也容不得它自己离开。”果不其然。
章曜沄退后一步,避开赫曜霆冷冽灼人的目光,他不在乎受刺激,只是实在不愿意见到那张酷似雪渘的脸,那张与雪渘一模一样的嘴,说出残忍又恶毒的话。冷冷开口道,“我明日就走。”
赫曜霆轻咬下唇角,这个小动作与雪渘一模一样,令章曜沄不禁微微一怔。“你若真想走,大抵不会告诉我吧。”
就像七年前一样,带着雪渘不辞而别,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躲在哈尔滨一间东正教小教堂里。章曜沄青衫染血,肩上腿上有几处明显的伤痕,部分见了骨。雪渘倒是毫发无伤,只是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见到赫曜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赫曜霆扔下消炎药,恶毒地诅咒了两句就走了。出了门顺便不动声色地干掉两个赫家派出来的打手。这后面的事,赫曜霆没提,章曜沄却猜得到。
赫曜霆嘴角一挑,弯出一抹颠倒众生的笑容,唇尾却带着邪恶的讽刺,凑近章曜沄,暧昧的呼吸喷在章曜沄面上,语调轻柔道,“你说是不是啊?大师哥——”模样很美,很动人,但看在章曜沄眼里却跟见鬼差不多。
章曜沄至今依旧记得那一年,在教堂昏暗的烛光下,赫曜霆一袭白衣,衬着苍白的面孔,恍似一缕幽魂,嘴角挂着恶毒的笑意,“章曜沄,要逃就给我滚远点,死得太近我可不负责替你收尸。”瞥了眼赫雪渘,凑近他耳语道,“我祝你和雪渘,有始无终,相守不能到白头。”
章曜沄退后一步,拉开一点距离,冷笑道,“大师哥?我不是叫章曜沄吗”然后冷笑一声,别过头去,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
赫曜霆秀眉微微一挑道,“曜沄,我们七年没见了,给我个好脸能累死你么。” 轻笑一下道,“还是我该叫你姐夫呢,嗯?”
章曜沄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还是叫我章曜沄吧,我这样的人赫家怎么会承认呢,大师哥——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赫曜霆轻咳一声,皱着眉头正要还刺他几句,一个玉雪可爱的小人,连蹦带跑地奔进来,见了章曜沄张开一双小胳膊叫着:“爸爸抱。”
章曜沄俯身抱起小雪,慈爱地看着儿子问道:“小雪,玩累了没有。”
小雪扭过头,看着赫曜霆,有些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妈。”
赫曜霆眼角一抽,苦笑一下,尽量把脸色放柔,让自己的面部表情看上去不那么狰狞,确实,没有必要吓着孩子,特别是雪渘和章曜沄的孩子。
赫曜霆伸出一根指头,葱白一样的指尖点点小雪白嫩嫩的小脸道,“你叫小雪?”
小雪小鼻子一皱,“我有大名的!”
赫曜霆挑眉和蔼的语气问道,“哦?你叫什么?”
“章念雪。”小雪略有些骄傲地抬抬下巴,章曜沄忽然觉得儿子现在那神情与赫曜霆小时候一模一样。
“章、念、雪……”赫曜霆意味深长地看着章曜沄,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冷笑着:“好名字呵,章曜沄永远念着赫雪渘。”上前一步逼近章曜沄,形状优美的指尖刮刮小雪的脸蛋,附在章曜沄耳际道:“章曜沄,你敢让他姓章!”声音阴冷森然,呼呼地冒着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