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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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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城的天空一碧如洗,天空中掠过几只低飞的麻雀,叽叽喳喳。院子里的梨树已经多年不再生出新叶,这里的初春,不只是荒凉,还有沉默,仿佛死去般的寂静。
这里是公主楼。
然而却鲜少有人见过公主。传言中公主体弱多病,不适宜出行。从十几岁到二十岁一直住在这片院子里。在这片荒凉的地方,清晨,每当宫女将重重帷幕拉开都心惊胆战地看着薄纱里躺着的那个少女,死一样苍白的皮肤,眼睛大而无神,病态的柔弱却毫无娇贵的气质。
这个国家的公主,出生时曾经引起一片轰动,因为公主生来异相,美丽非凡,而传言她的童年也在诗词方面展现过非凡的天赋。三岁会背诗,六岁赋词。然而天妒英才,公主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从那场病开始公主性情大变,变得沉默寡言,还有传言,公主被妖魔魇住了,每到深夜常常能听到平时沉默寡言的公主在帷帐里啜泣。
十年前,当朝平静,四方安定,除了公主,一切都似乎平和安宁。
十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游医,传说能将人的手脚和头颅接到另一个人身上。从那时起,江湖上开始出现一些莫名失踪的人,和一些没有头和手脚的尸体。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这些凭空消失的人仿佛和现实世界切断了关联,失去了曾经活过的一切证据。
一时间传言四起。这个游医被口口相传,神乎其神,但是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相貌,就连曾经请他施行手术的人说起这个医生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那时的南疆,兴起了一个宗教组织。崇拜灵魂祭祀,取名众生。这个宗教的领袖嗜血成性,但是有个极其美丽的女儿。教众私下说,这个女孩是她父亲用千人灵魂凝练成的精魄,所以才会有这么异常的美丽。
“你一定听过我女儿的传言。然而事实上,她只是肉体凡胎。可是我希望她能得到这个天下最好的一切。就像传言中的那样,拥有非凡的天赋。”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在高高的石座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对石座前一个驼背的年轻人发话。
那个黑头发的年轻人有着畸形的脊背,仿佛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他深深地对那个王者低着头,也因此看不清他的脸。过了一会,一个年轻的声音仿佛飘摇的灵魂响彻大厅。“正如宁坐在这个宝座上,万人崇拜下也只是肉体凡胎。那么,您想要我做的是什么呢?”
“咳咳,”那个黑影有些不快,可是接着说道“听闻您有交换魂魄的异术。可问这身份也是可以交换的么?”
那年轻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这世上只要您愿意付出代价,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那么,”那个王座上的声音有了微妙变化“我要我女儿和当朝公主互换,你可做得到?”
“只要她愿意付出代价。”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众生教徒把公主盗出,两个女孩交换了灵魂和头颅,公主永远消失了,然而代替公主活下来的女孩的灵魂,却囚禁在深宫里。
谁都不记得真正的公主的样貌,人们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她就是真正的公主。然而在手术过后,她的身体对她的头颅产生了严重的排异反应,从第一天夜晚开始,她那没有疤痕的项颈每到深夜就会异常疼痛。
十岁的她不知这疼痛为何,不断跟她的宫女说自己痛,手捂着自己的脖子。
就有了传言说公主病了。
皇帝派出的御医无一看得出这是一种什么病,尝试了多数种药方都徒劳无功,最终只好劝诫公主不要出门,待在闺房里休息养病。由于这场病,公主改名为梦婀。
众生教众在梦婀的住处安插了眼线,为了保护这个秘密。所有发现公主异常的人都被秘密处死了。在公主楼的地下,埋藏着以众生教祭坛为原型的坟墓,无数人因此死去,死去后的尸骸被安放在那里。十年里,那里的骨骸堆积如山。
梦婀在黑暗的闺房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门前的梨树从她来的第二年就不再开花。身边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曾经有一个妩媚的女人来到这里逗她开心,如今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梦婀想到这里,感到很孤独。随着时间推移,她的梦里开始才出现另一个女孩,一个容光焕发的女孩,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有时候她们在梦里相遇,相拥。那是真正的公主吗,梦婀想到。
南方起义。
朝廷动荡,皇帝独自逃去了西京。
当一大批乱兵闯进公主楼时,梦婀才知道如今已经天下大乱。当他们搜出了正躺在床上的梦婀公主时,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敢上前一步,传言中貌美倾城的公主,在二十岁本应最美丽的年纪里竟然如此消瘦,那个瘦弱苍白的女孩就像一缕幽魂,无力地坐在床沿,瞪着苍白空荡的眼睛看着他们,毫无忧喜。
忽然人群中,梦婀听到有一个人大喊:“碰公主者,死。”
乱党攻入朝廷,皇帝逃跑,公主被挟持。
在冰凉的梨木床上,一个男子在给一个女孩叠被子。
“我无处可去了,在你这里是安全的,在这之前其实我从来没有一分一秒感觉自己真的是安全的。”梦婀对男子说,“要不是叛乱,或许我到死都在噩梦里。”说到这里,她又捂住了自己的脖子。脸上露出淡淡的痛苦的表情。
“又开始痛了?”那男子收拾好了女孩的被褥,站在一旁,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嗯。从我到公主楼那天,每一天都会痛。”她声音微弱。“我觉得,可能我活不久了。”
“不会的。”那男子直起身子,坚定地看着她。
梦婀拿开捂在脖子上的手,扒开领子,是一条若隐若现的红线。仔细一看,就像一条细细的虫子,在皮肤下流动。
“我并不是真正的公主。我是众生教教主的女儿,我父亲为了他的野心,请了个江湖游医把我和公主交换了。我是梦婀,但我不是公主。”
“那真正的公主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已经死了。”她轻轻捂住胸口“或许,一直在这里。”
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叛乱军队的将领,他似乎是贫民出身,占领了京城之后才在城里选了一栋宅子居住,他把她接到那里亲自照看,为了防止手下的军士有所图谋,也为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在那里她没有仕女,是他一手照顾她。
这个男人不懂得礼数,但是让她感觉到了真实。
她从旁人的闲言碎语里知道了他是个有妻子的人。在那个开花的院子里,她还知道了蝴蝶,蚂蚁,以及生命。
某一天早晨,梦婀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他的院子里空无一人,那个男人已经抛弃了她。
梦婀走出院子,看到一片狼藉,显然是昨晚有人匆匆离去后的遗留,过了一会,她听到了院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勃颈上的那条红线昨晚开始渗血。
那个男人,昨晚收到了朝廷讨伐乱党的消息,连夜出逃了。没有带上梦婀,或许带着侥幸心理,觉得皇帝的兵将不会杀死当朝的公主。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公主被发现时,是在他窝藏的住处。
在他中原的朋友家,他说起那个病弱的公主。“我想让她活下去。”
他那朋友惊笑道:“如果你想让她活下去,就应该带她出京。”
不久,他收到了她的死讯。死于乱兵中。误杀。
梦婀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是竟然再次睁开了眼睛。这次没有长期缠绕她的疼痛,也没有长期伴随她的沉重感。
“你已经死了。”一个声音响起,潮湿沙哑,充满了慈祥。
黑暗里,梦婀轻轻应了一声,没有惊讶。
“你现在可以许一个愿望,这个愿望会影响到现实世界。”
“我想,现在,他的妻子可以去安慰他。”梦婀轻轻说道,眼角滴出一滴泪。
听闻梦婀死讯,在黑暗的屋子里独自颤抖着双肩的男人,此刻他的肩上,出现了一对女人的翡翠耳坠。
那个驼背的年轻医生,在戈壁的风沙里缓慢行走着。忽然他仿佛说了什么,可是那声音还没被任何人听到,就被风沙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