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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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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太阳决定躲在重重灰霾之后,在另一个空间发光发热,于是冬日里这座城市带上了古朴而沉重的光芒。
陷在阴沉灰暗氛围里的城市犹如一个气喘吁吁的耄耋老人,一边舔舐着旧日伤口,一边手足无措的迎接新时代送来的惊心动魄。他偶尔麻木呆滞的微笑倾听着每一个震耳欲聋的时髦空洞的口号,更多时候他总是弯下腰抚摸着脚下被鲜血与执着,眼泪与哀伤洗涤过的泥土的呻吟。他的眼里始终有隐约的泪光;为了不断挥别的过去;为了突如其来的今天;更为了空虚无助的明天。
童齐摸到枕头边的手机,将闹钟的铃声关掉,“起吧”她对自己说。冬天的清晨五点,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就算拉开窗帘也是这样的。迅速穿好衣服直奔厨房,她今天上早班,七点就得出门要不然早高峰的时段很难按时到岗。伸出手,那儿那儿都是冰凉的,她赶紧又缩回来,可是凉意还是从指尖迅速传到了心里,童齐突然想起楼嘉林,有一次她俩聊起来关于家务活的话题,楼嘉林无比骄傲的说:“我们家永远都是蒋军做饭,特别是冬天。”当时童齐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特殊的含义,那是因为当时正值盛夏,而现在是三九,这番话再想起来就别有意味了。再往前数那时也不是童齐做饭,一个星期大多数时间是张阿姨做,偶尔齐老也露一手,那时的齐老也还不老,至于童齐,会吃就行了。
大屋里窸窸窣窣地传来响动,齐老太太走出来上厕所,然后开始洗漱,这时饭锅刚好跳闸,童齐不禁在心里嘀咕:“还真是比闹钟还准。”当菜饭上桌,齐老正在饭桌边正襟危坐等着吃饭,童齐盛上饭将勺递到齐老的手中然后返身回到厨房把剩下的饭菜分别装在不同的保鲜盒里开着盖等晾凉了再往冰箱里放。随后她自己拿了个碗去盛饭,当童齐坐到桌上开始吃饭时时钟显示六点二十五分。
齐老将碗里的最后一口饭喂进嘴里后放下筷子向后靠在椅子上,下巴微微抬了抬,童齐心道:“Here we go。”齐老说:“今天饭软了,我吃还行,你吃的话可能不到中午就得饿;菜普遍淡,早晨味觉不灵敏就先刷刷牙,尝着放盐;还有这个木耳,太薄,好像是地耳,看看包装记住了下次不要再买。”童齐边吃边听,只不过左耳朵听右耳朵冒。这样的评审每天必有,反对无效、反驳无用,既是无能为力还有必要开口吗?想当初童齐第一次进厨房,在一片狼藉中端出来最后的成果,齐老用餐过后只说了一句话:“下次努力。”其实童齐等待的是“还行。”自那以后童齐就不怎么期待齐老的餐后点评了。
童齐不禁想起张阿姨在的日子......
那时包括童市长在内所有人都觉得吃饭是种挺快乐的享受,记得张阿姨是四十几岁的光景。
童齐对张阿姨最后的记忆是她从家里离开的那天,她握了握齐老和童齐的手对齐老说:“大姐,节哀顺便吧,你的眼睛要是治不好了,有什么不方便,你就给我捎个话我还回来给你做饭照顾你。”齐老热泪盈眶,勉强说了一声“谢谢”就再也说不成句了。是啊,也难怪齐老会那么激动,张阿姨只是一个保姆,她提供雇主需要的服务,然后按劳取酬,雇主要是能宽以待人就是她最大的幸。如果家里活再不多,就可以令她心满意足,萍水相逢无亲无故,却在最后童家大厦已倾之际说出那样的话,相比之下那些所谓的朋友简直不值一提。
脑子里想着以前的过往手下不停,把该归位的东西都一一归位,临出门前童齐又将保鲜盒放进冰箱,边穿鞋边说:“我走了。”齐老仍然坐在吃饭的那张桌子边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不要以为齐老闭着眼睛是因为没睡醒,其实与睡不睡醒无关,齐老睁眼与不睁眼结果都一样——她什么也看不见。大门在童齐身后咔嚓一声落锁。
出了大院,童齐才发现今天是个阴天,本以为会冷风嗖嗖却原来很暖和,虽然才刚数九但却像正直阳春三月,怎么会这样呢?“这不正常”童齐心里想,在记忆的深处好像还有一年的冬天也是这么反常,那年发生的事了改变她和她母亲余生的轨迹。
站在车站童齐使劲晃晃脑袋,她不知道今天自己怎么了,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情,本来已经有两年什么都不想了,现在又是唱哪出?童齐讥笑了自己一下,这时公交车从迷迷蒙蒙的远处驶进站了。
如何能在高峰时期登上公交车的第一个台阶是项技术活。童齐在经过散打、瑜伽、柔道、拳击等一系列功夫的合理运用后,终于登上公交,考虑到自己得坐到终点,她又连续运用了搏击技巧才最终站到了车尾,她左顾右盼看准了一个脸熟的“座上宾”,站在了他的座位旁,她很确定,这位仁兄应该会在三站后下车这样她就能捞着个座了。
坐在“四季型移动桑拿房”中,她想起曾几何时她对身边的人咬牙切齿地说:“以后买个车,专挑这个点儿就往这条路上开,看看谁快!”现在细想想那时的自己多幼稚!童齐失笑了一下,又想起当时身边人的表情心里一时间有点酸溜溜的,他是怎么说的?“谁让你偏要坐公交的?自作自受。”多么贴切的评论,可谓一语中的。“自作自受”这四个字可以说已经涵盖了童齐整个人生,可是谁不是在自作自受呢?只是恰巧这回轮到童齐罢了。
一晃五年了,时间过得还真快,若是没有那之后发生的事,现在自己会是什么样子?童齐望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也许,”她想,“会一辈子都生活在梦里吧。”车到站了,站在医院大门前她有点时空错乱也有点角色认知错误,此刻她觉得自己就是穿越奇境而来的爱丽丝。
今天早晨,什么都觉得不对劲,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牵着她的心,非要回到遥远陈旧的过去。为什么?童齐警告自己:不要想、不准想、不能想!
童齐决定神清气爽的走进医院大门。
还没进休息室换衣服,她一眼就看见已经坐在收费窗口里等着办公的楼嘉林,小妇人正悠闲地喝着咖啡,她心中好奇:今天这闺女怎么这么早?
换上白大褂坐在楼嘉林面前冲她挤眉弄眼,这闺女一脸的嫌弃边拿开“暂停收费”的牌子边说:“行了吧,跟猴似的。”窗口外长长的队列里有个人似乎听见这句话突然抬起头望向窗口内。童齐假装失望的叹口气,也拿开了“暂停收费”:“闺女,这不是一宿不见,想你想嘛。”楼嘉林白了她一眼便开工了。童齐略一抬头瞄见了她窗口外长长的一排人,暗叹了一口气:现下得癌症的还真多,除了星期五住院的少哪天都是蛇形队。童齐是这个城市里一家权威综合性医院的住院收费处的临时工,负责肿瘤二科的住院出院以及相关收费业务,说是临时工其实和带编的收费员工待遇是一样的,只要不出现重大工作错误续签是板上钉钉的。这是唯一没有跟着其他亲人“而去”的老舅托人安排的工作,这对于当时已经走投无路,四处皆硬壁的娘俩来说可谓黑暗世界中仅有的亮点。童齐打算不出意外就一辈子干这个了,心里早就有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她闷着头熟练的办理业务,也不看窗口外是谁,手下的工作紧锣密鼓,嫣然已经是流水作业。
输入一个保险号后电脑上出现了一个名字,童齐觉得眼熟,是个老太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要求住院化疗。她的手略顿了顿,脑子里跟踪信息为零。因此她决定对任何感觉都忽略不计,流利地办完住院手续,窗口外的人一直没说话,童齐也懒得一探究竟。她不知道的是,办理完住院手续,那个男人往电梯方向走了几步后突然站住回过身向人头攒动的收费窗口定睛看去,看得认真,看得仔细,良久后面带惊讶和了然匆匆往电梯方向去了。窗口内的童齐浑然不觉,此刻正想着今天中午食堂的菜谱。
经过一上午的高负荷工作,童齐和楼嘉林终于坐在食堂里冰冷的椅子上,俩人都趁热先扒了两口饭,楼嘉林才长出了一口气:“黑色星期一,黑色星期一,我手酸了,我现在拿着勺,可是我不知道我在拿着勺。”童齐塞了口饭,含糊不清地说道:“闺女,等我吃完了再喂你。”楼嘉林白了她一眼:“那我得饿死。”两人扒几口饭聊两句,都是瞎扯。嘻嘻哈哈转眼午休就过了。下午窗口外等待的人明显减少。下班前的最后一个小时童齐的心里突然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没理由啊,怎么回事呢?她想是不是工作上的事情没办对?应该不会的,大都是办住院的,流程简单而且办了整五年闭眼睛也没可能错。想来想去正想得入神,五点到了。楼嘉林拍着童齐的肩膀说:“走啊!”刚出了医院,有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在俩人面前,后车窗降下来从里面探出个小脑袋,笑嘻嘻地冲楼嘉林和童齐招手:“妈妈,童齐阿姨。”楼嘉林拉开车门拽着童齐往车上推,“搭个顺风车,上车。”童齐推辞道,“我得买菜,不能直接回家。谢谢啦。”驾驶座上的人下了车,一起劝着:“该到哪下车,我就放你到哪。大冷天的别挤车了。”最后童齐还是没有上车,人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她算什么?再说温馨的家庭场面不适合她,所谓睹“物”思人。
当她和楼嘉林一家你推我让之际,马路对面停着的一辆车里有两个男人正目不转睛的瞧着他们,驾驶位上的男人侧过头对副驾驶位上的男人问:“还能认出来吗?”那人没回答。“咱回吧。”他又说。那人还是不说话。他叹了口气:“少爷,咱总不能一直在这坐着不动吧。诶,诶,人走了,怎么着?咱也撤吧。”少爷终于动了一下,他打开车门绕到驾驶位拉开车门,“下来!”声音短促有力。车里的人“唉”了一声,慢吞吞的走下车,边下车边说,“看看就行了,还能怎么着啊?都这么多年了,她那个脾气,就算你站在她面前,你信不信,她照样不搭理你,可能还装不认识你,你信不信....”少爷“滋溜”钻进车里,不耐烦的打断他,“猴子,没事别瞎嚷嚷。”“砰”一声关上车门,踩下油门追着刚离站的一辆公交车去了。猴子望着飘散在空气里的尾气摇摇头,他明白少爷说的是让他对他的行踪以及今天的一切保持沉默,简单点说就是一问三不知。“何苦呢?”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童齐提前三站下车,走进一家水果蔬菜店,少爷把车停在店门口,走下车站在落地玻璃前,隔着玻璃他看见童齐买了两个卷心菜,几个橙子,在卖牛肉的摊前徘徊了会儿,又转向卖黄瓜的,买了两根黄瓜,就向大门走来。在她揣好零钱抬头之前,少爷转过身大步走向门口的车。童齐总觉得有人在看着她,四处张望也没找到什么可疑的人,“今天是怎么了呢?”她在心里问。睡得少产生幻觉了?
童齐领着东西匆匆往家赶。身后远处有一辆车缓缓地跟着她。
看着童齐走进一个军队后勤家属院后,少爷停下车看着渐渐没入夜色中的身影脑子里纷纷扰扰全是以前望着自己眼里充满爱,再也容不下别人的童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