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悔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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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申时三刻，我便随着姚诀去了皇宫。
我不能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而入，姚诀把我带去了往日里运粪车才会走的偏门，正巧那里有个宫女在等待，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小饼。
她见到我们到了，神色匆匆而来。先是从怀中掏出了与何洪珍塞给我的相同的玉佩，然后塞给姚诀一个包裹，说道，
“快把衣服换上。”
“这是……？”
姚诀一边问，一边打开包裹，一看竟是两套宫中宦者的服装。
我顿时了然于胸，抓过布袋说道，
“稍等。”
小饼急忙点了点头，走到一边帮我放风。我找了僻静的拐角，将身上的衣服换上。姚诀则是直接将衣服套在了自己的便服外。
小饼我们两个都准备好了，于是说道，
“夫人不可在芷阳宫停留太久，皇后娘娘如今随时处于被监视的状态，若是被发现，恐怕何总管也不一定救得了夫人。”
“我知道了……”
我回道。
“粪车每个时辰整点会出宫，夫人需要在亥时初刻到御花园左侧的齐斗楼下等待，到时候我会跟着粪车而来。夫人扮作运粪车的宦者出来即可。”
“好。”
我点了点头。
小饼见交代的差不多了，说道，
“那跟奴婢来吧。”
她说罢，拉起一旁等待的马车，与我和姚诀一同进了皇宫。
进宫之后，我并没有随她一起，而是躲在了齐斗楼一旁的树林中。这里离芷阳宫很近，大约几百米的距离。
今夜宫中似乎也不平静，加强了侍卫，宫人也神色匆匆。我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这时小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轻声的唤着，
“独孤夫人……独孤夫人……”
我听罢急忙回道，
“我在这里……”
小饼找到了我，说道，
“夫人这便随奴婢走吧……”
“好的……”
我回道。
正准备与小饼一道离开，却想到与我一同的姚诀。如果他跟着，人太多，难免张扬。于是吩咐道，
“在这里等着我……”
“是……”
姚诀回道。
“若是到了亥时我还不回来，你便立刻出宫，再想对策。”
我命令道。
“……是……”
姚诀听罢犹豫不已，然而我并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起身与小饼一同去了芷阳宫。
芷阳宫似乎到了换岗的时候，周围空无一人。殿内全然不像有人住的样子，黑压压的，一片死寂。
我跟着小饼到了殿门口，却是踌躇着不愿进殿。
“夫人怎么了？”
小饼问道。
“……”
我犹豫着不言，只是这黑暗总是让我心惊，我怕被这黑暗吞噬，再也走不出来。
然而这也只是暂时的，我平下心神，深吸了口气，抬脚跨过门栏，一进去，小饼便关了殿门。
殿里黑压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幸好今日月亮初升，过了一会儿我便适应了这里的黑暗，总算是看得见东西了。
我环顾四周，大殿上似乎无人。于是我只得小心翼翼的扶着殿上的柱子往内殿走。
我紧张的环顾四周，生怕突然跳出来一个人。
走了许久，绕过大殿上的屏风，突然发现内殿里似乎闪着微弱的烛光。
我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却听到了微微的啜泣声。
我急忙前行两步，进入内殿，只看到一个披散长发，身着亵衣的女子伏在衾席上嘤嘤哭泣。
烛光昏暗，我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于是试探着问道，
“皇后娘娘？”
大殿内一片寂静，我话语虽轻，却仍是引起了回音。
那女子立刻停了哭泣，直起了身子，警惕的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上前几步，眯起眼睛，仔细的辨认着，又唤了一声，
“皇后娘娘？”
“你是谁？”
那女子明显有些许紧张，声音微颤，身子向后挪了挪。
“皇后娘娘，妾身独孤氏，见过娘娘。”
就着微弱的光，我终于看见了胡团儿憔悴的脸庞，泪珠仍挂在眼眶。虽然脂粉未施，但那双晶莹剔透的双眼在烛光下，就着点点泪光，我见犹怜。
她似乎认出了我，有些许的不可置信，
“独孤夫人？你怎么会来看本宫？”
“……！”
我听罢也愣了一下，原来小饼并非胡团儿所派。
我又想到了小饼匆匆给我出示的玉佩，心下一凉。小饼竟然是何洪珍的人？
“夫人……你怎么了？”
胡团儿见我神色冷冽，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
我急忙回过心神，说道，
“无事……娘娘不用顾念妾身。妾身是听说娘娘被软禁，想到之前娘娘助我良多，因此才特地赶来看望娘娘。”
“谢谢……”
胡团儿听我如此说，又抽泣起来。她委屈的垂下了头，不住的抹泪。
我见她的样子着实可怜，便走过去扶她坐下，问道，
“娘娘可否愿意告知妾身，为何去晋阳之前还是好好地，怎的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
胡团儿见我问，别过了头，似是心痛难忍。她将手伏在胸口，颤巍巍的说道，
“也就是那一霎那，本宫好似突然从迷雾中清醒了一般，觉得自己再也不能与他一同走下去了……”
“……”
我被她的话弄的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于是问道，
“娘娘可否言明？”
“……其实就是……其实就是我突然发现我……再也不能无视他从前所做的一切了……”
胡团儿哭诉道，
“我从第一眼见到他就义无反顾的喜欢上了他……他在我心里便是完美的，他纯洁无暇，没有一丝的污点，完美的像个天神……我知道他过得苦……他每到晚上就恐惧的睡不着觉……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狂躁的想杀人……我看着他……杀了数不清的人，我明知道放任他只会增加罪孽……可是我就是不忍心……他越是杀人，他的眼神越是怪异……我便越觉得痛心……我愿意相信他，我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当年父亲被杀，我心里一直觉得是父亲有错在先；姑母多次被他侮辱，被陆令萱欺负，我便认为是姑母不自爱在先；还有他对我忽冷忽热，我都认为是因为他是皇帝，他需要更多的女人……我帮他找了无数的借口……我甚至在他偶尔的温存之后，便就觉得，自己可以替他分忧，便是最大的恩赐……可是直到上次……直到上次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要非礼兰陵王妃开始……我突然发现他是如此可恶……”
“……”
我听罢对胡团儿感到同情，她太过的真性情，这总是会让她自苦。
我道，
“没事的……”
“这次去晋阳，我总以为自己还能回到之前对他义无反顾的样子。姑母也告诉我说，让我抓住这次机会，让我重新用回……”
胡团儿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她的眼神不自然的向衾席边的柜子里瞄了一眼，咽了口吐沫。
我见她突然停止了话语，狐疑的看向了那个柜子。
“可是……可是……”
胡团儿见我注意到了那个柜子，急忙说道，
“可是这次去了晋阳，他便一直抱着祖珽送给他的那副画……没日没夜的的盯着看……就算是晚上……和我在一起，就算是在睡梦中，他也是喊着兰陵王妃的闺名……”
胡团儿说道这里，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握紧了我的手，浑身不住的颤抖。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道，
“我发现……我在他心里……从头至尾……什么都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
“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本来就是姑母硬塞给他的女人……要不是因为……因为姑母的建议……他甚至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这么多年，我一直追着他，可他甚至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他永远在追求着他得不到的东西……而我却总是被他抛在脑后……”
胡团儿终是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我见她如此伤心，明白其中痛苦。
多年来一直放在心里的人，有朝一日温情不再，那种滋味，欺骗，痛苦，背叛……
难以言明……
“当这些险恶，让我被迫清醒……我再也不能忍受他的残暴了……他做的事情，一件一件，都是人人可诛……他把自己的亲兄弟捅伤再烧死……他把宫女扒光任毒蛇撕咬……他不高兴了，抓到个女人就玩弄，看到无关紧要的人……一声令下，便就全部杀死……我发现……他早已无药可救……他早已是个疯子了……所以我不想再见他了……我怕我再见到他……我会恨他……”
胡团儿哭着，语无伦次的说着，
“我以为……我可以挨过这一切……像穆邪利那样只为了利益……可是我……我根本不能说服自己再去跟他接触了啊……我不想恨他啊……我不知道怎么办……”
“……太后娘娘气吗？”
我问道，
“她……她气啊……她觉得我对不起她……可是如今我……真的无法再……”
胡团儿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哭出来就好了……”
我轻拍她的后背，说道，
“情绪就像一个池塘，满了就会溢出来，若不定时将水排出来，变会淹了良田……”
胡团儿微微的点着头，然而却丝毫无法让她停止哭泣。
她似乎忍耐了许久，急需着发泄。
她蹭湿了我的衣领，却浑然不觉。
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好似压抑许久的呐喊，正把一切处在睡梦之中的人唤醒。
……
我抬眼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逐渐升起来了。
今日的月亮亮极了，却不知为何照不进房间，这里仍是墨黑的……除了那一盏残烛替我们驱赶着黑暗……
终于，胡团儿的哭声渐低，渐渐的变成了抽泣。
她从我怀里出来，拿绢帕轻轻的擦了擦红肿的双眼，略带抱歉的说道，
“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娘娘好些了吗？”
我问道。
“恩……”
胡团儿抿着嘴，好似又想哭，但是却坚强的忍住了泪水。
“哭过了，池塘水也干了，该说些正事了。”
我回道，平静的看着她。
胡团儿转过头看着我，看着我略带清冷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说道，
“本宫知道……”
“娘娘想离开高纬了吗？”
我问道。
“……”
胡团儿微蹙眉头，别过了头，过了许久，她好似下定了决心，郑重的点了点头，
“可是……我不想偷偷离开……”
她站了起来，走向窗边，看着头顶的明月，
“我想光明正大的离开这里。我厌恶了这样的生活。这么多年，我头顶永远只有这一轮明月，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过一种新的生活，就算清苦，却是自由的生活。”
“娘娘的意思是……？”
我问。
胡团儿的神色微冷，些许落寞，可又好似下定了决心，
“本宫知晓皇上是劝不住的……可是天下战乱多年，百姓民不聊生……皇上行暴政……任由士族吞并良田……我此生已经无所求。可是我身处高位，总是想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我要光明正大，要对得起百姓啊！”
“……”
我听罢也起身走到窗边，一同凝望着明月，幽幽的说道，
“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已经想清楚了！”
胡团儿回过身，郑重的看着我，
“我现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我双眼凝视着胡团儿，紧紧的盯着她的双眸。
她眸中清浅见底，带着少女才有的固执。我眯起了眼睛，微微别过头，说道，
“那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
“……”
胡团儿却一时没了话语，她想说，但是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我见她不说话，也不多言，回身朝那个柜子走去。
胡团儿见我似是想翻看柜子，急忙冲了过来，挡在了柜子之前，说道，
“这里不许动！”
“为何？”
我问。
“因为……”
她一时梗塞，不知怎么说。
我见状沉下脸来，说道，
“娘娘可知，这里的东西要是被发现，后果是什么吗？”
“！！”
胡团儿似是被我说中了心事，瞪大了眼睛。我见她松懈了防备，猛地将她推到一边，猛地拉开了柜子。
柜子里放了一个香料盒子，香气浓郁，让人不免迷醉。
我打开盒子一看，是一盒盒封装精良的药盒，那迷人香气，便是从这里散逸出去的。
我回过身，看着跌在一边的胡团儿说道，
“如此不当心，岂不是谁都能看到？”
“这东西，你不可以说出去！”
胡团儿厉声说道。
“你这么多年，竟然都是在用这个东西吸引高纬？”
我问道。
“这是我姑母给我的，说是为了家族，我必须要赢得高纬的宠爱……所以才……”
胡团儿有些委屈，她皱着眉头爬起来急忙关上了柜子。
“……”
我沉默着看着她，她被我看得发毛，皱着眉头说道，
“我当然知道后果是什么，只是皇上他从来不会在意这些……”
“听着，立刻，马上把这些都处理掉。若是被除了你我和太后第三个人知道，你们一族都活不了！”
我声音冷酷，胡团儿不禁打了个寒颤。
“本宫知道了……”
“你自己去，不要让任何人帮忙……”
我继续道。
“好……”
胡团儿点了点头。
……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我看了看月亮，似乎时间不多了。于是吸了口气，说道，
“若是娘娘想昂首挺胸的走出这里，过你真正向往的生活，那是需要许多人付出血的代价的……”
胡团儿听罢抬起眼睛看着我。我说的血腥，并且对于一个只有十五岁的闺阁少女来说，更是遥远的不着边际，难以体会。
她眸中透出的坚定，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我微微一笑，继续道，
“这些你不用担心，总是会有人替你做的。我今日来，是想求娘娘帮我……若是你帮我，我保证在不久的将来，你的梦想定能实现。”
“……”
胡团儿仍是不言，我知道这对来说并不容易。
纵然是无所畏惧，但对于与曾经的挚爱拔刀相向，她仍然需要时间。
我静静的等着她的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好似下定了决心，问道，
“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见她竟然真么快就做了决定，稍感惊讶，说道，
“两件事……其一，穆邪利有个婢女叫冯小怜，是祖珽奉上的那幅画中手持琵琶的女子。此女早前已经引起高纬注意，只是后来斛律光之事，废后之事接二连三，高纬渐渐就忘记她了。我想让娘娘想办法让她重获高纬注意，让高纬纳她为妃。”
“！”
胡团儿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说道，
“她……她不是你……”
“娘娘是否答应？”
我打断了她的话，问道。
“……”
胡团儿仍是不信的看着我，过了片刻，她点了点头，说道，
“这是你的意思，到时候你别怪我。”
“自然……”
我回道，
“第二件事，若是他日有人要杀妾身，娘娘可否舍命救妾身一命？”
“你说清楚，是谁要害你？”
胡团儿不由的站直了身子，震惊的问道。
“很多人都可能会杀我……”
我平静的说道，
“但是旁的人不足挂齿……但若是……你的皇上想杀妾身……一般人也救不了妾身啊……”
“……他……”
胡团儿愣在了原地，摇了摇头，
“他有一日会杀你？”
“……”
我微微一笑，说道。
“或许是的……”
“我不知道……”
胡团儿低下了头，双手握成了拳头。
“……”
我见她如此，知道自己不便多言，应该给她些时间考虑。更何况时辰不早，于是说道，
“皇后娘娘……保重。”
“……我……”
她仍然想说什么，却是卡在了喉咙说不出口。
我对她作了一揖，起身退出了芷阳宫。
我看着身后微光之中的胡团儿越来越朦胧的面庞，忽觉得她的现在，或许就是我的未来……
是否有一天，我也会同她一样，迫切的希望逃出自己的生活，离开一片黑暗笼罩之下自己拼命积攒下来的那一丝微光……（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说
第185章 悔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