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桥秘境》命语

1、第一章

　　昨夜未关紧的窗户留了一道缝隙，薄纱质的窗帘飘动，清晨的凉风带着朦胧的寒烟潜进屋内。
　　床头的复古闹钟，黑色指针无声无息地滑过光阴，带来一缕寒凉的晨光。
　　浅金色的光线掠过雪白的床单、指骨分明的右手与一双紧闭的眼睛。
　　光线消失的刹那，漆黑的瞳孔泛出无尽幽远的水色。
　　抓住床单的双手，关节泛白。
　　半晌，方越下床走进窄小的浴室，大开的水龙头淌出哗哗的水流，清凉的冷水泼了一脸。
　　双手撑在洗漱台两边，方越看着镜子里的一张脸，眼神冷淡。
　　染湿的黑发服帖在两侧，白净俊秀的脸上，眼角处细微的弯合仿佛蕴着暖春，这应该是一双温暖含笑的眼睛，此时却有着不相称的清冷。淡青色的眼袋显示出主人一夜的焦躁与疲倦，紧抿的单薄双唇不苟言笑，透出一丝薄凉的意味。
　　这是一张有着奇异不协调感的脸孔，仿佛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从暖阳凝成坚冰，从原野退成荒漠，从死亡走向新生。
　　方越抬手，镜中人同样摸上了左眼下方，食指摩挲着一点浅黑。
　　泪痣。
　　方越冷冷注视，对待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这不是我的脸。
　　我知道我不是方越。
　　但同样，我不知道我是谁。
　　锁好出租房房门，方越背着画板与颜料，匆匆赶上一辆开往山里村落的巴士。
　　距离连夜潜逃已经过去一个月，方越只敢打了通电话回家报平安，面对方家父母的嘘寒问暖与宽容，方越支支吾吾地应声，心底满是沉重的愧疚。
　　如果他有方越的记忆，他大概会成为方越，但他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他只是一觉醒来就成了方越，一如方越，这让他连失忆的借口都没法用。
　　他知道，自己不是方越。
　　他想知道，自己是谁。
　　山林宁静，河川蜿蜒，小路盘回，天空高远而蔚蓝，明媚得近乎童话。
　　草木葱茏的山麓下，一座废弃的拱形石桥坍塌了一小半桥基，它静静卧在暖光里，青苔藤蔓，古老斑驳，不知年月的变更与漫长。
　　方越意外会在这里见到别人。
　　一个男人站在石桥前，头颅微扬，背影挺拔，像一株扎根土地的大树，枝繁叶茂的树冠遮天蔽日。
　　“喀嚓。”
　　一片安谧中，一截枯枝被踩断的声音格外清晰，毫不意外地惊动了对方。
　　方越看到他转过身，一步步走来。
　　反射光线的镜面掩住双眼的神采，五官分明而刚毅，面无表情的脸孔透露一种淡漠的禁欲感。
　　“你好，我是江念。”
　　暖洋洋的阳光为江念镀上一层光辉，将他的半张面庞渲染得朦胧唯美，仿佛圣经中沐浴圣光的大天使，俊美无俦，强大自信，更有着无比坚定的信仰。

　　江念，是一场细润无声的春雨，悄无声息间就潜进方越的生活，只用了短短三天。
　　方越意识过来的时候，这个人正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做着贤惠的事。
　　不大的空间充满食物诱人的香味。
　　炭笔快速旋转在两指间，方越坐在窗台，穿透云层的光线落入他的瞳孔，斑斑驳驳，浮动五光十色的汪洋。
　　江念认识方越。
　　为什么装作陌生人？
　　笔杆一停，方越完全摸不透对方的想法，他烦躁地转头。
　　窗外，风光秀丽，清新的凉风带来淡淡花香，从这里，几乎可以俯瞰整个村落。
　　一笔笔线条拉开震撼人心的黑白灰，跃然成纸上的幕幕光景。
　　时光静到似乎只剩下笔尖的沙沙声与厨房内的锅铲声。
　　日光倾城，人心迷恋。
　　慵懒地眯了眯眼睛，方越懒散地另换一本素描本，这一次不再是写实的村落景致，而是一张张似是而非的轮廓。
　　“你在画什么。”
　　捡起伊本摊开在地的书走进方越，明晃晃的光线下，江念刚毅的面庞柔和了许多，隐藏在镜片后的双眼浮现一丝波动，微不可查，迅速沉寂下去。
　　白光中的方越仿佛隐没在光影间，白净的肌肤呈现半透明的色泽，眼神中的冷淡也减了许多，专注的目光流转令人神魂颠倒的深情。
　　“梦里的地方。”
　　笔尖只一停顿，方越平静地说出事实，像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补充道：“每天都做。”
　　江念半俯身子，挺直的脊背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投射下一片阴影，他低着头，目光落在方越好看的手指上。
　　“怎样的地方？”
　　方越揉了揉忽然泛出生理泪水的眼睛，心底闪过一丝意外，江念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说话，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好奇心。
　　方越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每次醒来都不记得，我只知道是个桥洞。”
　　回味了遍自己的话，方越发现逻辑不通，既然不记得又怎么会知道是一个桥洞？可方越就是知道。
　　并不陌生得焦躁感窜上心头，方越似乎看到自己行走在一条无尽的黑色小道上，四通同样漆黑无比，身后传来迫近的脚步声，更像野兽在追击。
　　“桥洞？”
　　江念沉稳的声音打破方越的荒诞幻想，让他从焦躁的漩涡中挣脱出来：“嗯，桥洞。”
　　回应着，江念手中的炭笔描绘出心目中的景地，他低着头，浓密的黑色睫毛承载者阳光，仿佛黑夜里的极光。
　　方越找寻着梦境之地，他唯一的记忆，就像溺水之人抓牢浮草，他深信不疑，那是属于他的潘多拉之盒，将揭开一个斯芬克斯之谜。
　　“你先吃吧，我再等会。”
　　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分外清晰，江念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神色模糊。
　　“你相信灵魂转移？”
　　几页纸张翻动奏出风声的旋律，江念将目光从手中书籍的封面上移开。
　　终于抬头的方越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眼睛，纯净的黑色中似乎容纳着无数无法诉说的隐秘，隔着层晕光的镜片，流年仿佛回眸，像一副悬挂在无人展厅的古老名画。
　　“……我相信。”
　　方越不确定自己的表情和声音在一瞬间是否变得微妙怪异，不然，江念为什么变得奇怪？
　　“……你笑了。”
　　方越迟疑地陈述一个事实。
　　是的，微笑，即使嘴角的弧度浅得近乎一个光线引发的错觉。
　　江念沉默，目光静静流淌，像融化的雪水流经一望无垠的冰原，他注视着方越瞳孔里的清晰人影，嘴角又上扬了一分，哀伤而温暖，衬着明媚得日光，刹那天光云影，方越仿佛听见了世上最美的声音。
　　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