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tinlinly

14、第十二幕 夫死?心死

　　荆州的二月，雪才刚融，寒意透心骨一般侵袭着路人的身体与心灵。

　　如意娘的手都麻了，可是她依然不肯放开，她不肯放开她的男君，东吴的上大将军，东吴的丞相，曾经挥斥方遒、火烧夷陵、大战魏国的男君。

　　陆抗的婢女薄金通跟着张嗣衣拿着饭菜进来了。

　　张嗣衣说“家翁，家母，饭时已至。尝亦可。”

　　睡在如意娘怀里的陆逊吃力的睁开了他的眼睛。

　　曾经统领万军，协同百官的他，现在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连动一动都那么吃力。

　　如意娘看到这样不禁眼睛一红——可惜近日她哭得太多了，她已经再哭不出来了。

　　“至尊，宫中，可，受，逊之，之谏！？”

　　陆逊有气无力，说话只能说说停停，但是他坚持要说完。

　　张嗣衣就苦了，说与不说，都是麻烦。

　　如意娘开口，声音沙哑，丝丝碎碎的，仿佛每说一个字都是带血的一样“良人，与如意娘对食，可好？”

　　陆逊没说话，只是更吃力的睁开他的眼睛，努力的，想看清楚这个陪伴在自己身边三十年的发妻，仿佛在害怕下一刻就再也不能看见，要把她的所有都牢牢记在眼中一般。

　　“如意娘，声音，为何。。。。。。苦了你了。”

　　如意娘只是笑，笑的多难看她自己怕是也知道，她怜惜的拂过自己夫君脸上的皱纹，替他整理已经稍嫌纷乱的银丝。

　　“如意娘可也五十了，声音如何能长好。”

　　陆逊浑浊的双眼忽然闪烁着些许泪意。

　　张嗣衣跟一边的薄金通也不禁泪下，慌忙用衣袖擦擦。

　　如意娘示意两人把饭菜呈上来。

　　薄金通就上前侍奉两人吃饭了。

　　张嗣衣听到董夜君在门口向她示意就请辞出去了。

　　董夜君是张嗣衣的滕婢，腿脚轻便，总是为张嗣衣传达消息。

　　“姑子，建业来消息了，至尊，至尊诛杀了吾粲！要流放两个顾君和姚君！”

　　张嗣衣一愣，忽然身下一软，董婢赶紧上前扶住女主人。

　　“这，这可如何说，说与家翁。。。。。。”

　　日前吴宫的二宫之争总算落下帷幕了，可是被绞缠进去的陆家人却更不得宽心了。因为这是一个两输的结局，鲁王孙霸被赐死，太子孙和遭贬，元太子母妃王氏郁郁而一病不起。最后却是潘氏的皇子孙亮以幼年受封太子。

　　而一切参与二宫之争的大臣都受到了惩罚。尤其是陆逊一派的，顾谭、顾承、姚信、吾粲都因为太子说话而被囚入狱，同样为太子说话的陆逊更被不许归都，只得在荆州听候召令。

　　陆逊知道至尊的决定后就担心地不行，在接到宫中遣人来说他不得归都，并承至尊意将他辱骂一顿后，陆逊就病倒了。可是即使在病中，他也不断遣人往建业送书，还在挣扎着，希望他的国君醒悟过来。

　　吾粲是陆逊亲手为太子挑选的太傅。

　　顾谭、顾承来自顾家，顾雍续弦娶了陆绩姐姐陆缎，后来长子顾邵又娶了陆逊的妹妹陆玳，再后来，顾邵就续弦娶了如意娘的妹妹孙芊。他们两个算是陆逊跟如意娘的双重侄子和外甥，未必说得上太亲近，可是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仅剩两个继子可以依靠的孙芊心情之悲伤肯定是可以想象的，如意娘的心情，陆逊的心情何尝又不能想象呢？

　　姚信的母亲陆珉也是陆逊的妹妹，是他生父的遗腹子。如意娘过门前就嫁给了姚家。

　　今日一连三个侄子因此事遭难，心腹挚友又因此遭诛，已因日前的辱骂跟政治上的失意而奄奄一息的陆逊断不可能承受如此打击啊！

　　“还不止这些呢！”董婢为难地看着满脸担忧的主人，不情不愿的说出了真相“又有宦官领命要找家翁。。。。。。。男君前去想阻，可是领着至尊之命，怕是挡不住了。”

　　张嗣衣不可置信的掐住自己贴身婢女的双肩，久久不能放手。

　　这，至尊是要逼死家翁吗！？

　　张嗣衣来自对孙权近乎有太傅之恩的张昭的家庭，对政治的敏感度异于常人。今日的所见所闻，都让她不禁想到这么一个可怕的念头。

　　“姑子。。。。。。”董婢问道。

　　“。。。。。。。夜君，你回去陪着晏儿吧，别人我不放心，金通在侍奉家翁进餐。家翁那边我去说吧。。。。。。”

　　董婢只好退下，回去陆家长孙的房间照料了。

　　然后家仆就来了，说，宫中遣人指名非见家翁不可，有至尊之令要亲授。

　　张嗣衣让他去等。

　　张嗣衣再次走进房中，昏暗的房间弥漫着一股挥不去的苦涩药味，还有些许烧过纸符的味道，饭菜的香味均被泯灭。

　　看着帷幔中互相扶持，艰难入口本应可口的饭菜的夫妻两，张嗣衣不禁悲从中来。

　　许久，许久，久到张嗣衣的泪痕都干了，张嗣衣才终于开口。

　　“家翁，家母。。。。。。。至尊遣人来了。”

　　如意娘打碎了一个碗，里头的麦饭并没有减少多少。

　　“我要过去。”陆逊说。

　　如意娘强撑着，她示意薄金通跟自己一起扶陆逊过去。

　　宣室中，陆抗赶紧过来扶过父亲，而被遣来的宦官，却对陆逊的病态不屑一顾，自顾自，傲慢的拉开了至尊的敕令。

　　陆逊到现在可还是东吴的上大将军，东吴的丞相啊！

　　这些无根的阉人，就是如此势利与不知好歹，只会狐假虎威跟落井下石。陆逊如何能受这些人的侮辱！？孙权派这些人来传令就是要气陆逊的，就是对陆逊最大的侮辱。

　　敕令完全就是在辱骂。

　　多高水准的掩饰都掩盖不了敕令的无耻与无情无义。字字句句，经过宦官那变调的恶心声腔念出，更是让人深感君王的喜怒无常跟宫廷诡秘。

　　二十条罪名啊，孙权居然给陆逊整整找了二十条莫须有的罪名啊！他居然给这个，为他抵御蜀魏两国，一心匡扶朝政的臣子，苦心孤诣支撑着整个东吴的臣子，找了整整二十条罪名。

　　该说孙权上心还是不安好心好？

　　孙权可否有想，没有陆逊夷陵抗蜀，石亭御魏，能有他今天安坐皇位！？

　　这就是一个为东吴鞠躬尽瘁的臣子该得的下场！？

　　如意娘已经听到没有感觉了，她只是侧过头，看着稍前于自己的陆逊的背影。

　　什么时候开始，曾经那个虽然瘦弱却总是坚强挺肩正的儒生，已经变成了一个佝偻破败的老朽，不堪重负。

　　【好累啊。。。。。。】

　　如意娘想。

　　【真想再也不管任何事情，与伯言离开这里，不管朝野中事，不管天下争雄，就安安稳稳长居山中。】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陆逊不是这样的人。

　　如意娘的出身也不允许她是如此的人。

　　宦官意犹未尽的合起了书简，傲慢的不屑看一眼陆逊。

　　“请回至尊。”

　　陆逊忽然开声，声音沉稳，沉稳的仿佛日前的病中都是虚幻，沉稳的让在场家人都提心吊胆。

　　“逊，堪称孤子孽臣，望至尊，珍重。”

　　刚说完这句话，陆逊就喷出一口鲜血，鲜血甚至喷到了离他一丈远的宦官脚边，吓得宦官哇哇乱叫。

　　陆抗慌忙跑上去，如意娘只觉得身体一软，张嗣衣赶紧扶住。

　　陆家乱作一团。

　　“父亲！父亲！！”

　　如意娘气若游丝，她看着前方，弱弱的说“伯言。。。。。。带我到伯言身边去。”

　　自从陆抗成婚后，如意娘就叫陆逊伯言了。

　　陆逊曾经名陆议，但是为了决心出仕，他改名逊。

　　在他眼中，到底只有“伯言”是他的真实姓名。

　　张嗣衣扶着如意娘近乎是爬向陆逊。

　　一步，如意娘想到乔靓对她说过的，陆绩不屑不满孙氏，虽然声名在外，但不得高升，而谦逊的陆逊更对孙氏味口，就是为了拉拢陆氏并提升陆逊在陆氏的地位，他会把如意娘嫁给陆逊。

　　两步，如意娘想到跟妹妹们谈话得出的结论，孙权后悔嫁给军政第一臣的是如意娘，让他跟陆逊隔着一层关系。

　　三步，如意娘想到了弟弟孙绍的儿子嗣。

　　【啊，至尊啊，叔叔啊。。。。。。你是不是害怕，我们夫妻情深，你百年后，对你忠心耿耿的伯言会选择我的弟弟，我父亲的一脉，而不是你那些不成器的孩子？！】

　　如意娘扑到陆逊身上，扶起已经软到，就像一块烂泥的陆逊，紧紧的抱住他，抱住他已经越来越冰冷的身躯，一声又一声，一次又一次的呼唤着。

　　“伯言，伯言。。。。。。你不能留下我们，留下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啊，伯言，伯言你带我一起走吧！”

　　宦官终于了解情况了，他意外成了直接杀死陆逊的凶手。

　　他慌了，他想叫医者。

　　“宫使，怎么还不回至尊，丞相的遗言，还有你此行的，功绩！？”

　　张嗣衣恶狠狠的说。

　　那个宦官一下子就软到在地上了。

　　刚刚还趾高气昂的他，现在却仿佛没了骨头一样，眼睁睁的，看到了自己悲惨的结局。

　　他只是孙权脚边的一只狗，不用思考就可以被杀死的存在。

　　亏他还傻乎乎的以为自己可以欺负达官贵人呢！

　　到头来，也不过一只狗的价值。

　　张嗣衣回头，扶住还在呢喃的如意娘。

　　“家母，你断不可再出事了。现在，我们陆家，就靠你了啊。”

　　如意娘不回答。

　　她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呢喃着。

　　“伯言，伯言，让我与你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