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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离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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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
第二日清晨,睁眼便望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女子的眉眼,只消见过一次,便再难忘怀。
昨日种种,悉数涌上脑海。
然而昨日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此刻却不在了。
起身时发现床头矮几上搁着一只食盒,里面一盘糕点,盘下压了张字条,上头一行丑字:别忘了今日要去尚书台的。
左右读不进去书了,便略收拾一下坐在院子里等。
巳时二刻,人没来,来了一条狗。
乡野间多见这样的土狗,毛色黑灰,个头不高,貌不惊人,只看起来格外憨厚些。它在我脚边闻了闻,绕着我腿兜起了圈子,我见他不吵不闹,反而对我颇有亲近之意,也觉得有趣,摸摸它脑袋,问:“你是谁家的狗?叫什么名字?”
“它叫诸葛发财。”龙翊从影壁后面转出来,道,“朕的狗。”
诸葛发财见到他,欢脱跑过去,应了一声:“汪!“
转头又看看我,道:“汪!”之后越发撒欢一样在龙翊脚边蹭来蹭去,龙翊轻轻伸脚踢开它,看我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尚书台在建章门东南侧,西边是兰台,南边是太史寮,幼时便常常打从门前过,却不曾进到里面。如今竟也两人一狗,从从容容跨过那道门槛了。
尚书令一职,前朝便曾设立,本不稀奇,然彼时尚书令并无实权,不过是在皇帝与丞相、百官间通传奏章罢了。陈国永初年间,始设尚书台,自此尚书令除通传奏章之外,亦有拆阅、裁决之权。这便分割了相权,永初一朝后,尚书台建制时大时小,直至本朝永乐年间,竟几可与相府分庭抗礼了。
这中间,此消彼长,自然有一番道理,却不是那时的我能够参透的。
入内堂,见到伽罗姑娘正站在廊柱下,一身劲装,双手抱剑,龙翊经过时她也只行了半礼,便向她点点头,知道三师兄已经到了。这位姐姐我是见过几次的,但时至今日也搞不清她是三师兄的侍妾还是侍卫,只因此确信我这位师兄真真是胆小惜命到了极点的。
诸葛发财小朋友自进了尚书台大门便不再叫,这时也不再向里走,只安安静静蹲在伽罗边上,也有几分侍卫的模样了。
我原是紧跟在龙翊后面半步,这时落得远了些,竟忽然真真切切意识到,只消再往前走上几步,便能见到三师兄,心下胆怯起来。
记得那是永乐二十六年冬天,正月底的时候,我刚五岁,穿着厚棉袄在家中旧宅的小院里跑来跑去。当日太学刚复课,父亲和哥哥都去了那边,家中除了几个老嬷嬷,便只剩我一人。此时却有一名青年男子推门而入,穿一身麻布的夹棉袄子,冻得哆哆嗦嗦,见到我,咧开嘴一笑,将背上包裹松了松,问道:“小妹妹,你爹跟你哥哥都不在家吧,哈哈哈哈。”
我吓得有些想哭。
抬眼又见他后面跟着一个身量颇高面色铁青的壮汉,背着极大一卷包裹,腰间悬剑,一双怒目炯炯有神,直直盯着我。
于是再也忍不住,放开嗓门,嚎啕大哭。
那青年男子,后来成了我三师兄,顾驰,字腾初。那壮汉,则是我二师兄,章延,字引之。
那时我毕竟还小,当日许多细节已记不太清,只晓得家中来了两个奇怪的人,而门房大叔竟很客气地引他们住进了厢房,王嬷嬷还给他们煮了肉羹,可耻的三师兄却端着极大的架子浅浅尝了一口,道:“唔,肉有些不新鲜了。”
听了这话,又被他气哭一次。
我与他同窗十载,师兄妹间的情分倒也不是假的,但每每想起其人,又总能记起些不开心的过往,或是言语间被他气哭,或是眼见其人之才而自惭形秽。总归是没什么好事。
磨磨蹭蹭地,几步路走出了天长地久,却离着好远,听见三师兄一声长长哀嚎:“师妹还没来嘛,啊……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我一愣,脚下紧了几步,转过屏风,就看见他整个人躺在地上成一个大字,嚎了一声,滚一圈,又嚎一声,疯子一样。龙翊只在书案边坐下,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翻阅起奏章来。
这倒真是,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想了半天,索性也坐到龙翊边上,捡了本不要紧的书读起来。
三师兄于是嚎得越发凄厉悲壮。
我撑了一会儿,实在是受够了,抛下书卷问龙翊:“上次陛下说三师兄的病又不大好了,是真的要死了么?可他们家已经没人了,我们师门又穷,都不知凑不凑得起发丧钱。”
三师兄蹬蹬腿。
龙翊瞥我一眼,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握住我手,道:“不必挂心,内府里还存着些上好的大木料,到时凑出一副寿材来还是够的。”
三师兄闻言就地一滚,整个人盘腿坐到席上,盯着龙翊看了一会儿,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道:“明白了,你们真成两口子了,连带着我亲师妹胳膊肘也朝外拐,岂有此理。”
龙翊呵呵一笑,道:“朕虽不才,也是贵师门出身,不知道什么算里,什么算外。”
三师兄毫不理会,望着我道:“师妹,你变了,你心里没我这个师兄了,师兄三番两次暗示你,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懂呢。”
我哪里知道他暗示过我什么,只一言不发呆呆看着他。
他长叹一声,整个人趴在书案上,嘴边嘟嘟囔囔,听了老半天,原来说的是:伽罗不准我喝酒。
我愣了一会儿,想起他确曾不止一次向我讨酒喝,想来以为倘若是我送的,伽罗必不便推辞,我一时竟料想不到他已经被管成这样,亦有几分唏嘘。
想了想,赔了句不是,却忍不住又劝他节制,三师兄一脸鄙夷,赌气不再理我。
这算是谈崩了,想来再问他什么也是不会答了,一时起意想走,但一只手被龙翊握着不松,又不敢动,只好呆坐着。
过了片刻,龙翊面色忽地凝重起来,将手里奏章朝我面前一扔,道:“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鬼话。”
自然是不敢看,他摆摆手说无妨,我方小心翼翼捧起来。
那道奏章,参的是二师兄章延,前面长篇大论涉及黾中政事,我自是读不懂,却在中段看到“驱动浮华,亏败风俗,非徒无益,乃有大损”这样句子,晓得不是什么好话。搁下奏章,心中着实忧虑起来。
龙翊收了奏章,道:“朕让引之在黾中推’甲子制’,谁知道天不予时,竟碰上水患,这下诸阀得了个由头,三天两头上奏参他,真是被他们活活气死。”
这么听他一说,倒明白了三分,还未来得及接话,就听三师兄哈哈大笑,道:“陛下当日派阿延去黾中,便是打定了主意要他坐在火炉上烧烤,这才几分火候,便受不住了么?”
龙翊摇摇头,道:“朕不怕,想来引之也不怕,只是势成骑虎,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三师兄沉默了片刻,面上轻佻之气尽去,半晌,正色道:“事急从权。”过了一会儿,又续道,“借力打力。”
龙翊皱了皱眉,片刻,点点头,道:“不错,原该如此。”
这般高来高去,越发叫我听不懂了,又不便追问。三师兄张了张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便止住了。
我循声向外望,来的是此间的正主儿,尚书令程青亚。后面跟着御史大夫沈著。
他俩进来看见龙翊,齐齐行礼,我忙站起身避到一旁。
程青亚见是我,也行了一礼,道:“夫人。”
我亦回礼:“令君。”
沈著倒看也没看我一眼,直直盯着三师兄,三师兄又是一阵大笑,道:“秃鸡!”
御史大夫手中折扇“啪”得一合,顶了一句:“蠢驴?”
沈氏鲲鹏,顾门骐骥。
百年之间,两家斗也斗够了,胜负也分了,到头来竟也只剩两个小辈,在这里逞些口舌之利。
“哦,我说错了,你还不是秃鸡,是想当秃鸡都当不上!”
“你还不是一样,自封的蠢驴,多大脸面!”
龙翊和程青亚没有理睬两人,说了几句话,便各自批阅奏折去了。那边自然是吵不出结果,几个回合之后,就听沈著鼻子里哼哼一声,道:“三三呢,喂了三三我就走,跟这头蠢驴说话真是浪费口舌。”
说着从窗边架子上取下一只罐子,摸出块鱼干来,四下望望,自屏风下抱起一只毛茸茸的白团子,那白团子在他怀中挣扎了几下,轻轻一跃,窜上了书案,用爪子挠挠程青亚,就势趴在他手腕上,一动不动,似乎是睡了。
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猫,毛色白得发亮,走路的样子带几分傲慢,又当真是仪态万方。程青亚手腕被压着,也并不恼,只是慈爱地看着这只叫三三的猫,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它脑袋,轻声对沈著道:“子誉别闹了,三三这会儿不饿。”
沈著撇撇嘴,道:“那得了。”又看了一眼三师兄,果然不愿多呆,匆匆离去。
我晓得尚书令既回了正位,他们君臣免不了有事相商,便欲告退,刚开口,三师兄竟不高兴了,怪罪我道:“几次三番说了要问顾骢的事,你师兄我来也来了,倒一句不问,是何道理?”
实则既寻到了《坠金斋杂录》,对顾骢,我委实也没有太大兴趣,昨日去旧明堂,那是伴驾,岂能推辞,今日亦是伴驾,不过连带着见见故人罢了。但要说一丝疑问没有,也不全是,便索性问道:“轹云先生,曾到过梓关的么?因见他几幅画作中都有梓关风光,可他出身黾中,想不出何以要去梓关。”
三师兄想了想,道:“这件事情,问对人了,嘿嘿,除了顾家人,当真是无从知晓的。”
他卖个关子,我忙跪坐在他身侧,替他添了一杯茶水。
“咳咳,顾家岂止顾骢去过梓关,要紧的是,顾骢的十二叔在梓关住过不少年。顾骢自然去梓关看望过他十二叔。”
“顾骢的叔叔?”
“不错,名叫顾迟。”
“顾驰!?”
“……迟缓的迟。”
“哦。”
脑海中快速翻了一遍顾氏族谱,这位顾迟先生,倒不是没见过,记得不错,应是顾家嫡幼子,他一母亲生的兄长,便是那一代顾氏家主顾骋。
却不记得生平如何,仿佛正史中亦不曾有半句记载。
一边龙翊听了这话,忽道:“三千芙蓉胭脂面,不如顾家十二郎。便是这位吧。”
听着不像好话。
三师兄点点头,道:“不错,我这位先祖呢,当过中宗独孤启的男宠。”
又是这般……骇人听闻……
龙翊满意地点点头,道:“说书先生诚不我欺。”
疯了……都疯了……
见我不说话,三师兄自顾自道:“总之中宗驾崩之后,顾迟就隐居在梓关了。”
“为何……是梓关?”
“这……老头子们倒没跟我提起过,只不过顾骢少时应是去梓关探望过顾迟,这点当是确凿无疑了。”
乍听到这样多秘事,一时心下也乱成一团。自然不能就此便信了三师兄这番话,却也想不出该如何证实或证伪。
三师兄那边,倒毫不在意的样子,问道:“顾骢的那些个笔记,你都看全了。”
“不错。”
他眼前一亮,道:“里面有千金散的方子么?”
想了一会儿,仿佛确实不曾见到有药方一类的文字,便摇了摇头。
三师兄怅然道:“可惜了,几次听说顾骢改良过千金散的方子,这便是失传了么?”
我晓得千金散彼时风行于士林,坐而论道时服上一丸,原是寻常事,此事典籍中颇有刊载,一直以来私心里觉得,总该试着服食一次,方能体味那时士人们所思所想。
禁不住便问:“师兄服过千金散么?若有机会,也想试上一试。”
三师兄拍手道:“你早该问我。”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想试试?”
我点点头。
他下手极快,轻轻倒出一粒便塞进我嘴里,我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感到那枚药丸顺着喉咙,滚了下去。
我确是打算要试,但并不想在尚书台试。
因读过书中记载,知道药效发作之后,所作所为皆不在自己掌控,心下害怕极了,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想着决计不能在此处久留。但不知是紧张还是药力已然发作,口中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来,双腿也发软了。
龙翊见我如此,嗖得一下站起,伸手托住我腰,一把将我抱住。
“别怕。”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他这样说,“这药没有坏处,朕……”
那之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仿佛是……一次漫无目的的飞翔……
有与无。光明与黑暗。生与死。天与地。
纯净的阳光。阳光洒在海上。海上有船。无边无际的蓝色的大海。海面上一座座岛屿散落如繁星。金色的山。我的家和我见过的山川河流。无边的火焰。茂密的丛林。焦土。天空。天空之上也是海。神,神和光在一起。地狱。
觉得自己穿越了重重叠叠的风,觉得自己看遍了整个宇宙。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过地狱,在一片火海中,我见到了她。
她的眉眼,和此刻挂在我房中的那幅画一模一样,只消见过一次,便再难忘怀。
“你找到我了。”她笑着对我说。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找她,却隐约觉得这并没有错,便点点头,道:“是的,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走过来拉着我手,道:“要开始写我的故事了么?”
我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只好诚恳答道:“可我并不知道你有什么故事。”
她退后一步,望着我,过了一会儿,道:“啊,是了,你此刻还不知道我。”
接着凄然一笑,道:“我不在正史中,因此你不知我。”
我不置可否。
她伸出手掌,掌心里一朵凤凰花绽开:“世间之事,有些在阳。”说着手掌覆下,凤凰花在阴影中,不见真容,“有些在阴。”
“人们往往因为只见得阳而不见阴,便以为阴不如阳重要。”
我听到此处,忍不住发问:“当真如此?”
她轻轻吹散那朵绽开又枯萎的凤凰花,笑道:“有时也想,说不定他们是对的。若果然要紧,如何会留在阴面呢。”伸手拢了拢头发,道:“你又怎样想?”
我隐约觉得自己懂得她说的话,却又毫无头绪,想了许久,道:“那总得阴面阳面都见过了,才好说。”
她正色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我们中间落下一个沉默。
周遭火势越来越大,被火焰焚烧殆尽的地方,能看得见星辰宇宙。
她皱了皱眉:“真可惜,时间不够了。”
说着走过来,抱了抱我,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今后你会知道我的。知道很多个我,不要害怕。”
盛大的火焰从我的头顶卷过。
“我叫独孤葵。”她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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